你是最美的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有几年的时光,大概每个礼拜会有一天到一家广告公司当顾问,他们可能是觉得这个年轻小说家有才华,但过得挺穷的。我每个礼拜去跟他们脑力激荡,胡说八道一番,还有几个前辈也在那里。他们每个月大概给我五千块人民币的车马费,当时对我的经济上、家用上是一笔蛮大的补贴。

这家广告公司是在台北市东区最时髦的地段,当时对我这个乡巴佬、土包子来说,它宛若这个城市最时尚、最具未来感的心脏。广告公司里来来去去的这些工作人员,这些年轻小伙,有点像美国黑帮片里那些黑帮专业杀手,个子都瘦瘦高高的,长手长脚,穿的都是皮外套、牛仔裤。他们都扛着机器。我们开会的时候,他们也在一旁,他们接的广告案可能是方便面的广告,可能是保全公司的广告,甚至是台湾高雄承接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广告。我们这些穷文人给些建议,但基本上他们有自己的专业判断。

我当时有一种印象,就是在这家广告公司很容易看到很多非常漂亮的女孩,来来去去,密度非常大,你平常在外头会觉得不可思议。当然这些女孩可能都有追星梦,而且我后来才知道,这广告公司里头这些扛机器的小伙子,主要是做企划的,做配音的,他们很容易把到这些这个城市里面上层的漂亮的优质的女孩。她们都有着明星梦,即使现实中只是一家广告公司里一个“尬”的角色。

有一次他们要试镜,给一个小广告挑女主角,他们就发通告出去。他们很坏,其实这个试镜已经进行了两天,有几十个女孩,女孩可能会带着经纪人,经纪人有时是女孩,有点像是拉拉那种感觉。她们可能是一对,那个拉拉可能是一个T的角色,保护着女孩。

那天我到广告公司,看到她们来试镜,不同的女孩,浓妆艳抹,穿得很像洛丽塔,或者很像《下妻物语》中向往中世纪的法国的这些日本女孩。在这家小小的广告公司里,她们好像把自己想象成是在参加世界美少女博览会。

广告公司老板的弟弟是个痞子,他很照顾我。他说,骆以军,我告诉你,我玩给你看。

什么叫“我玩给你看”?他说,其实我们昨天已经挑好我们要的那个女主角了。但是接下来,我们总不能说我们已经定了,接下来今天的这二三十个女孩就不用来了,所以我们的机器根本就没打开,但大家好像还是在做试镜的样子。

当时我印象很深,有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有一张很像张钧甯的脸,如果她是我中学班上的女同学,我会觉得她是女神,跟她讲话我都会脸红或口吃。而现在,七八个工作人员在假装听她讲,其实他们的摄影机根本没打开。

女孩一个人站在舞台表演区中间,老板的弟弟就站在后头,说,来,跳一段爵士。

那女孩可能不太会跳爵士,但她就在努力地跳,很笨拙地跳了一段爵士。

然后他又说,来表演一段人格分裂。这女孩就很狗血地表演,你会发现她完全没有受过表演训练,她好像在表演被她阿嬷附身了,她的脸突然就变成一张阿嬷的脸,就学一个老人、老鬼讲话,然后突然脸又变回来,说,阿嬷你不要这样吓我了。阿嬷,你到底有什么话?你好好讲。

这个表演其实是很花力气的,如果真正在一部好电影里,说不定是一段很有力量的表演。可在那个场子上,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被耍。

接着,这个老板的弟弟又丢各种的题目,比如说表演一段夜店脱衣舞娘放电的场景,她也表演得非常性感。

那时候我就在旁边,后来我就走掉了,我出去外面抽烟,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我不是那么正直,或者说那么不上道的哥们儿,但是我很不喜欢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其实这可能也是因为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是在被玩弄的那一端的那个人,所以当时我觉得这整件事有什么东西触怒了我,或是跑到我内心很不舒服的地方去了。

2

几年后,我看到日本导演岩井俊二拍的《花与爱丽丝》,当时我看的时候觉得是好美的一部电影。岩井俊二的电影都是美如诗、美如画。我不多说这部电影,我只说电影里其中的一幕,与我在这家广告公司见到的非常类似的一幕。

《花与爱丽丝》里有两个女孩,一个叫花,一个叫爱丽丝。她们是高中女生,经常一起学习芭蕾,所以很多画面都是一群女孩在舞蹈教室练习跳芭蕾舞,都是那种奂美绝伦的花季少女的场面。

后来爱丽丝要去广告公司试镜,就是像我刚刚讲的类似广告公司的这个场景。电影把这种坐在权力这一端的几个人渣痞子的角色更加夸张化,日本这种电影里人物的表演就更唧歪、更讨厌、更油腻。他们这样几个痞子,可能都是那种穿着像在时尚最前端的,我们在大陆也看过很多这种选秀节目,坐在评审座上的这几个人是在权力最高端的。

其实爱丽丝进来时,他们已经快结束了,连十秒钟都不想给她,所以就在那边调戏她。这几个穿得非常时尚的家伙,坐在评审桌前,女孩一讲话,他们就说你不要讲话,然后丢一支原子笔过去,就是无意义的戏弄。因为在这个空间里他们是权力拥有者,女生是被挑选的一方,所以他们可以羞辱她,可以伤害她。他们就这样不断地调戏她,比如问她,你会不会表演默剧,你会不会来一段二人转之类的,你会不会来段顺口溜啊?哈哈哈哈,大家都觉得很好笑,就在那里戏弄她。

这个少女,十七八岁左右的爱丽丝,突然非常严正、非常严肃,或者说她其实是一个少根筋的、很纯洁很天真的女孩,她怒斥他们。她说,你们可不可以安静下来,只要一分钟,好好看我的表演。

这几个家伙突然被这个少女的气场给震慑住了。当然这是电影里的桥段。

我觉得最美的那一幕是,爱丽丝从这几个考官面前走过,拿起桌上的免洗纸杯。现场没有芭蕾舞鞋,她就拿免洗纸杯套在脚指头的前端,因为芭蕾舞鞋其实重点是前端脚指头那个地方,要有一个平面,脚踮起来的时候可以踩在地面上。那一段场景美到我当场落泪。

她在这几个人渣面前,这几个被卷入社会的染缸或涡轮机,并参与其中,变得非常猥琐油腻的中年大叔面前,展现出一个少女所散发出的神一般的光芒。

于是她跳起芭蕾舞,当然她没被录取,可是那一段画面,让人觉得好像整个地球都停止了旋转,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被她散发的光芒所笼罩。她非常认真地旋转着,跳着她的芭蕾舞。

这种绝美对我来讲就是某些故事里非常奇妙的时刻,这个奇妙时刻是,它并不是靠剧情在找寻某些救赎。人心受到创伤,或是人被遗弃了,人在生活中被踩扁,发出一种别人用皮鞋踩你的叽呱的悲惨声音,沦为被羞辱和被损害者;而在这个时刻,只有透过电影、小说、诗、音乐这些艺术,在某一种时刻,它有一种幽微的光升了起来,抚平了、疗愈了所有人受过创伤的心灵。

3

我接下来讲一个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大二的时候,我从森林系转到中文系文艺创作组。我们从外系转过来的学生跟班上的同学很疏离,当时有五六个从不同的系转过来的,有电机系的,有法文系的,有植物系的,有生物系的,有日文系的,等等。但这几个人我也不认识,因为我根本都不去学校上课。我在前面的故事里讲到,我大学那几年住在阳明山的小宿舍,非常疯狂地阅读和写作,我们班的人可能都觉得我是怪咖。

但是有一堂课非去不可,老师会点名。有一次,旁边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对我来讲是一个与我的世界无关的漂亮女孩,突然递了一张纸条给我。说,你喜欢读芥川龙之介吗?或者说,你喜欢读川端康成吗?

她对日本小说非常熟悉。我那个时候年轻,当然就会臭屁,这些人我都读得很熟。所以,我们两个在那堂两小时的课上,一直互相传纸条,传来传去,中间还隔着一条过道,可能旁边人也会侧目。

老实讲,我整个青春期都不太有跟女孩相处的经验,或者不太有跟女孩当朋友的经验,我都是跟哥们儿混在一起的。所以对于与这种漂亮女孩的应对、进退,我不太知道怎么掌握。这女孩后来就邀请我去她的宿舍,孤男寡女在她的宿舍。我们两个当时聊得很投契,我也并没有喜欢上她的感觉,只觉得是一个频率很对的谈话对象。

讲着讲着她突然告诉我,说她前男友怎么婊了她。高中的时候两人青梅竹马,人家很看好他们两个是一对,后来就在一起了。可是大学她念的是文化大学,她男朋友是念台中的东海大学,所以她每次放假的时候就会去东海大学看他。可是有一次等到她开车到东海大学,非常开心地想给她男朋友一个惊喜的时候,突然发觉她男朋友跟另外一个女生同居了,所以她是哭着回到台北的。

她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在我面前哭泣起来。你知道一个女孩子,我这么man的人,我身边都是这些流浪哥们儿,通常都是我的哥们儿失恋跑到我的宿舍,跟我讲他们失恋的故事,我突然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我面前哭泣,她穿着那个年代女大学生都会穿的大碎花裙子,整个人像花朵的蓓蕾,铺展在地板上。我也不知道我该前倾去安慰她还是做什么,我不知道。

后来她又讲了她们女生宿舍的很多故事,她们好像是教会的。她说有非常多的女孩,其实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被自己的表哥,甚至被自己的哥哥性侵的经历,非常痛苦,一直走不出来。她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女孩的灵魂,跟我的世界的距离是很远的。

几天后她给了我一个录音带,我们那个年代还没有CD这种东西,录音带里是她自己唱的一首歌。这首歌如果我现在开技安演唱会,希望不会让我们这个音频的订户从此退钱,跑光了。这首歌原唱是潘越云,后来张艾嘉重唱过。

红颜若是只为一段情,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一生只爱一个人。

如果真开技安或胖虎演唱会,这首歌歌词我自己都唱不下去。歌词说,纤纤小手让你握着,解你的愁你的忧。

我觉得我是像萧峰那样的一个汉子,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听了这首歌以后我在宿舍落泪了。对我来讲,这个女孩就是在对我表白。

当时我宿舍还有一个倒霉咖在依附我,一个叫W的哥们儿。他当时脑震荡,住在我宿舍。我就跟我哥们儿讲,兄弟,这次真的有个女人爱上哥了,而且不是我去追的。因为我其实是有自卑感的,而且我觉得我要写小说的,我不要谈恋爱。我说,哥这次要什么?破处,不是破处,是脱离单身狗。哥这次真的,你要有个嫂子了。

我这哥们儿W也很替我开心,因为我很重义气,他就觉得好像没有一个女人懂得爱我。

可那时候正好放春假,我们那年代没有电脑、没有手机,就是用通讯录。这女生家住宜兰,W就陪我坐火车到宜兰。我很兴奋,我记得我到了宜兰火车站的时候打电话给她。电话是她接的,我就说你猜我在哪里,然后我就说我在宜兰。

我以为她会非常兴奋,因为有之前我跟她谈话的那几次经验,但我之前没有任何感情经验,当时以为她会非常开心,却没想到她表现出非常受惊吓的样子,非常诧异,然后说那你等等,她知道我还带了一个朋友去,我们那年代很保守。所以她就找了一个女生朋友,她们两人骑着摩托车,大概半小时后到了火车站,然后就变成她跟她朋友骑一辆摩托车,我那哥们儿W骑摩托车载我。

可是这整趟行程中,这个女孩表现得非常热情,非常像当地导游。大概有一类女孩,你到她家乡她就骑着摩托车带你去看宜兰的冬山河,一条很漂亮的河或者一个很漂亮的海岸,或者去参观她们那里一座传统的庙。总之她就像导游一样带着我们玩。

可是整趟行程中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感觉她在躲着我,或者说她觉得很尴尬。其实以冰雪聪明的我,我怎么会没感受到,我突然意识到我很像一坨屎跑来,很像那种恐怖的求爱者,这个角色变得很浑了。而且那趟行程中,我发觉W反而很会跟女生哈拉,因为W比我帅很多,这个女孩和W之间打情骂俏反而显得很要好。

当时在整个行程中,我心里就一直很憋屈了,很难受了。后来我们坐火车回去,当然我就跟W说,这事情黄了。黄了以后,我觉得我那时候也没有任何的感情经验,所以我回到阳明山宿舍之后,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地悲痛。

我现在五十岁了,再回想起来,后来我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也结婚了,有了孩子,后来也有人事阅历,也看过很多年轻的孩子、很漂亮很棒的孩子,可是在感情的创伤里,整个人散掉了,整个人崩解掉了,我还常常扮演鼓励他们或者导师的角色。

但是当时我自己才二十多岁,其实当时我根本搞不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回事,其实我觉得那并不是失恋那么简单,而是你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或者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自卑的人,但是你终于在某一个时刻,你把自己全部的筹码,把自己所有存在的意义全押上去的时候,却突然发觉你被囊中了,你被诈糊了,你那一手牌整个变成一手臭牌,你被羞辱了。

所以当时我一直喝酒。喝酒以后,因为在哥们儿面前我比较像大哥的角色,通常是我安慰他们,所以通常我也不会跟他们说。所以那时候我突然创造出一种自我安慰的模式。我现在回忆起来很好玩,我现在五十岁回忆起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突然创造出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模式。听起来会觉得蛮恶心、蛮变态的,但我想讲一下。

当时的我喝醉了之后会躺在床上,一边哭泣,一边自己拥抱自己。你懂那种感觉吗?就是自己抱住自己,感觉好像从我身体里面召唤出一个女性的我,抱住这个男性的、正在哭泣的自己,或者说左边的我自己在抱着右边的我自己,或是一个发着光的我自己在抱着一个沉入黑暗的我自己。

那个分裂出来的我自己,会对往下沉沦的我自己说,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你是最美的,你是最好的,你是最棒的,你是最珍贵的。

结语

后来我从像刚刚讲的岩井俊二的《花与爱丽丝》中那个突然的魔术时刻,那个被整个世界的运转逻辑与习气羞辱、损害的少女,突然变魔术一样,从桌上拿起免洗纸杯,套到自己的脚指头上,她开始跳起芭蕾舞;或者我在讲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发展出的这样一种模式,当然后来我已经不需要从身体内召唤出一个女性的我自己或是一个发光的我自己,去拥抱那个男性的我自己或沉入黑暗的我自己,对自己说,你有多棒,你有多了不起。因为这个世界后来会证明,有别人会告诉你:你是一个很珍贵的人,你是一个很棒的人,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这样的时刻我觉得是所谓故事中很奇妙的,仿佛神正以故事的方式给予人类一根神秘的、细细的、会发光的玻璃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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