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密室的故事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我最喜欢的二十世纪前三名的小说家,其中有一个是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我应该在很多地方不止一次地说起我喜欢他的《命运交织的城堡》,或是喜欢他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或是他的《看不见的城市》,或是他的《分成两半的子爵》种种。

《命运交织的城堡》这本书,它的后半部叫作《命运交织的酒馆》。《命运交织的酒馆》我觉得特牛,讲的就是我们讲故事的人最激爽、最快乐、最欢快的时候,讲一群哥们儿,大家坐在酒馆里,像黑人那样,大家都是玩爵士乐的高手,全拿着萨克斯互相在飙音乐。你来一段,我来一段,像赋格一样,我的故事盖着你的故事,你的故事飙着我的故事,我们互相地交叠,互相地一直往上飞旋,盘旋飞舞。这是说故事的人一种类似吸大麻的最美好的状态。

我们被这个时代的媒体给宠坏了,我们现在很容易在网络上、视频上,看到各式各样的故事,像《黑镜》,像根据刘慈欣的小说改编的这个新年很火的《流浪地球》,包括美国好莱坞这些不可思议的影视剧。

我们会觉得故事就应该像武侠小说那样,天外飞仙、小李飞刀的飞刀,故事要到处飞旋着,故事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喷洒出来,光焰乍迸;不然就是像刘慈欣的科幻小说那样,最好要有这种曲率引擎,故事可以从各种动能的状态,不断地改变故事的维度,二维、三维、多维,然后不断地进行时空跃迁、跳跃虫洞。这个时代的人,我们这个时代的耳朵,我们这个时代的心灵,我们已经被这许许多多的故事宠坏了。

但是我今天想讲的是另外一种,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某些说故事的人、某些小说家在他们的小说中展现出来的某种故事时刻,却完全是一种静止的状态。从某种意义来讲,它很像“123木头人”,它可以把那个故事的空间冻结住。

你要观看这个故事的神秘或奥妙或难度所在,要像玩魔术方块一样,旋转着它的好像是三维空间的故事方块,在一个静态的封闭系统里面,这一切故事里的这些人物,在一个封闭的小房子里、小空间里发生故事。

也许这个故事不是什么激动的、流光幻影的、不可思议的、吓人的、悲欢离合、死生逃亡等等这些激烈的传奇,都没有。但是它在这个故事的魔术方块里面,展演了一种在挤迫的状况里面,人类多形态的命运交织的景象。

2

我想先讲一个张爱玲短篇小说集里的故事。一般提到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因为拍成电影了,大家就会记得是《倾城之恋》,白流苏,不然就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不然就是《第一炉香》《第二炉香》,不然就是《金锁记》,曹七巧,就是这些张爱玲创造出来的经典的怨女或恐怖残忍的女人形象。

我印象很深,我年轻的时候把张爱玲的小说当成一个魔方,练习我说故事的静态的,或是说像琥珀一样的模型,这个模型像是一个好像小玻璃球里做成像爱斯基摩人的雪屋的微型雪景。

我记得我当时看到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的第一篇,不太有人记得的一篇,叫作《留情》。这个小说非常厉害,总共才一万四千字,但是她是把所有的所谓人情世故放在这个一万四千字的小小的叙事空间,让你感受到一种对于人世之哀或是人世时间感的叹息。读完这个故事,你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叹息,而非有被故事的光焰所惊吓的感觉。

故事背景很简单,大概是一九三〇年代的上海,那个年代上海是孤岛时期,是沦陷区。张爱玲很会写这些所谓的泡在酒精缸里的孩尸,这种男子。大家也都知道她的祖母是李鸿章的女儿,她的祖父是张佩纶。她很会写这种从清朝到民国的没落贵族,他们内心其实是阴郁的。他们后来迁居到上海,在这个十里洋场,他们是漂亮的男子,那种非常会玩的男子,他们叫白相,我们叫富二代。

《留情》这个小说的女主角叫敦凤。故事一开头,敦凤跟她的先生米先生坐着人力车,去找敦凤的表嫂杨太太。敦凤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她的丈夫米先生可能像我这个年纪,五十来岁了,当然是个瘦子,很有教养,甚至可能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头。

开头的过程很简单,带过场,人家讲青春无敌,大概会看到在老夫少妻这种组合里面,敦凤在性上面就占有了一种优势的话语权。米先生就显得很气弱,对敦凤处处地谦让、处处地退让。敦凤比较娇气一点,或者是比较跋扈点。

张爱玲只是很简单地介绍一下,读者才知道其实米先生还有一个大老婆,真正的米太太,在米先生年轻时就和他在一起的结发妻子。可这个老太太现在卧病在床,瘫了,等于敦凤一直在等着这个原配米太太什么时候死掉,她就能扶正,所以她在语气上充满了对米太太的不耐烦,这就很张爱玲或很红楼梦。

可米先生一定是对老妻还有一种年轻女孩不懂的时光中的旧情,有不忍或是愧疚,可是他又很疼这个如花似玉的、娇嫩漂亮的少妻。

他们现在要去敦凤的表嫂杨太太的公寓。这里也介绍了敦凤跟米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在上海沦陷之前,上海的经济还非常好,就是所谓木心写的《上海赋》,十里洋场的感觉。真的就像杜月笙他们那时候,我们看和平饭店,那些钱币、大洋“乒乓”在地上撒,然后这些混乱的黑帮、金融巨子、革命党员、各路军阀的人马在洗钱,各种外国人的钱在里面跑。

当时,杨太太是上海非常有名的交际花,长得非常美,很像张爱玲笔下《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这样一个女人,非常媚,所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富少非常多,这些富二代都是家里在安徽在湖南等都有田地的,所以他们十分富有。

拜倒在杨太太石榴裙下的这群粉丝,等于是现在的网红粉。杨太太就像网红,大家送火箭、送邮轮、送跑车给她。相比之下米先生就不行了,米先生只是在外商公司,在英国人的银行里当高阶经理人,当然收入不错,但是比起这些富二代、这些有钱人,杨太太还没看在眼里。

敦凤是在安徽乡下长大的,敦凤的母亲就把敦凤送到上海来,拜托杨太太说,她也没见过世面,你提拔提拔她,其实就是希望她拉拔敦凤,看看能不能在上海也找个有钱人嫁了。

敦凤当然是没见过世面,杨太太看这个敦凤长得漂亮,可是根本不懂上海这一套,人家可是玩得玲珑剔透的。对她来讲,米先生是追求她的崇拜者中的鸡肋,她也没看在眼里,她就把米先生跟敦凤凑一对了。

但是没想到,淞沪战争爆发了,上海变沦陷区了。因为战争,全球的金融整个崩掉了。日军打下去以后,中国有很多像刚刚讲的这些富二代,他们大部分的产业是靠他们在乡下的田地收田租的,现在田都荒废了,所以这些人都不见了。

所以,敦凤跟米先生这对老夫少妻来到杨太太的公寓的时候,这个公寓就有一种好像连墙壁上的白粉都显得很斑驳的感觉,有一种刺目的苍白,有一种破败感。本来这个地方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场所,各路人才,各种上海最聪明、最时髦、最有钱的人,都在这里玩,现在全部不见了,所以就显得非常破败。

你看张爱玲多厉害,她写得多简单,她就写这么简单的一个空间。那个公寓大概两层楼,杨太太坐在饭厅里打麻将。

敦凤这个时候心里出现一种胜利者的辛酸。张爱玲写那段写得太好,敦凤拿起那个杯子来,她就感觉到,表嫂家真的不行了。

因为表嫂本来是一个大腕,敦凤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色、小丫头,表嫂对她从来就是颐指气使。可是,米先生在外国人的银行里做经理,反而在这个乱世之中,他的银子是真枪实弹的,他的财富是稳定的。

然后敦凤拿起茶杯,看茶杯的边沿上竟然还有女人喝茶后的口红印,浅浅地印在杯子上。而且茶水淡而无味。敦凤心里在想,这个表嫂怎么也会有这么一天,她充满一种胜利者的辛酸,她想,这种杯子也拿出来接客。

你就可以想张爱玲写得非常简短,我这边讲得啰里吧唆的,张爱玲在这整篇小说里只用一万四千字就把这一切全部收拾掉。

而杨太太看这个敦凤,心里就觉得,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一副就是人家小老婆的嘴脸。三句两句没戏,就是讲那个米太太,讲人家老不死老不死的,一副贫贱的样子,一副寒酸的样子,真正厉害的女人不是这样的。这杨太太看这个敦凤,她觉得不行,怎么就一副姨太太的样子。

而米先生的内心对杨太太还是充满一种特别的感情,她还是那么美,还是他当年心里真正的林青霞、真正的张曼玉。就是说他心里真正的女神是杨太太,可是他心里充满一种人世踟蹰之感,人世苍凉,黍离之悲。

这是一楼发生的状况,之后敦凤跟米先生两个就到二楼,楼上是杨老太太,就是杨太太的妈妈。杨老太太年纪大概跟米先生差不多大,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太太。

然后张爱玲写,敦凤问杨老太太,表嫂请客打牌,还请吃饭吃点心吗?杨老太太说,哪里供得起,到吃饭时候就回家了,所以现在这班人都是同一个巷堂的。

杨家已经萧条到、衰败到这种状况,但他们还是有老上海人的那一套做派,就是到了吃饭时间,我不可能不留客吃个便饭。所以干脆就不请住得远得人打牌了,只请同巷堂的。

这时候再看,因为她是杨老太太,然后你又知道她是杨太太的妈妈,你会觉得一个老太太,在这个故事里她应该是没有女性的心理或是荷尔蒙的分配。但是这时候,张爱玲突然写了一段非常妙的场景。米先生是老一辈的文人,他懂古董字画。这个时候杨老太太拿出几件要卖的字画和古董,请米先生看。敦凤当然不懂,觉得那是一些垃圾,可是米先生看了以后整个人像突然发光了,在那个时刻,米先生的魅力就出现了。

米先生跟她讲,这一幅是何诗孙的,倒是靠得住,不过现在外头何诗孙的东西也很多……张爱玲就这样淡淡地处理完了。

张爱玲的故事一万四千字,它对于一个练习写故事的人来讲,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静态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好像投射的电子会穿墙而过,但是张爱玲有办法让她的故事的光被锁住,被困在这样一个小方块里。每一个人物的表情、每一个人物的脸的明暗变化、每一个人物说出来的话,声音的大小,话中有话,其实全部跑不出这个封闭的小型魔术盒子,这就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静态的故事。

3

我想到另外一个故事是大江健三郎的一个短篇,叫《他人之足》。这个故事跟张爱玲的《留情》很像,是一个发生在密室里的小小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海边的未成年人疗养院里,叙事者“我”是疗养院里的一个少年,这个疗养院里住的都是一群少年少女。这群少年得了一种脊椎的疾病。他们一起被关在这个疗养院里面,好像活在一个穿透不了的异态的墙里面,他们跟真实的人类、跟真实的世界是隔绝的,他们像暗室里的蛆虫,暗室里畏光的怪物。

他们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也青春期了,这些男生,别看他们没希望,是一群残障人士,可是他们在青春期一样会梦遗,梦遗的时候就会把床单弄脏,对于管理他们的护士来讲,这就变得很麻烦。所以这些护士每个礼拜或者每隔几天就会轮点,会毫无感性地帮其中某个少年撸管,然后其他少年会露出一种猥琐的、阴郁的、恶意的笑。其实很像一个集中营,对于管理阶层来说,这些少年就不会梦遗,就不用清理床单。这就好像变成医学上的一种流程,把他们的精液提早取出来,就不会惹麻烦。

但是,有一天疗养院里来了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其实只是踢足球的时候,脚骨折了,但因为医院临时排不到病房,所以某种误差下,这个大学生也住进疗养院这一层这个病房里。结果护士依旧行礼如仪,要帮这个少年打手枪,这个大学生就非常愤怒。他很愤怒地说,你在干什么?我又不是狗,你凭什么这样?

这是在原来这些像活在一群异态的墙里面的阴沉沉的少年中,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状况。非常怪异地,或者出于一种敌意,其他少年对这个拒绝被打飞机的大学生,产生一种孤立或敌意。连这个叙事者“我”也是这样看待这个大学生,大家觉得他是个怪咖,或者说他不是我们的人,他在干吗?他就是在耍帅,他说他不是狗,那不就是说以前的我们都是狗了,不就是说以前的我们都像畜生那样子活在这种状态里面。这是小说里一开始的情景。

第二天、第三天,在日光休息室里,这个大学生很像一个革命分子,他跟所有少年讲,即使我们是在这个疗养院里面,我们也不能失去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大家听了有各式各样的反应,有的是讥笑。

我是二十多岁的时候看的这个小说,现在不太记得细节。有一天,这个大学生说服大家联署反对核爆。

这个小说是大江健三郎一九五〇年代写的,那个时候二战结束不久,日本是唯一一个被原子弹炸过的国家,挨过两颗原子弹。大江健三郎是日本反核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这个故事里,这个大学生对这一群住在阴暗的疗养院的少年说,我们大家一起来联署。他就起草了一份联署声明书,反对世界上有核爆这件事。所有这些残障的少年签名,然后寄到报社去。没想到第二天或者隔了两天,这份声明书被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说连某某医院这群残障病人都联署反对核爆。

这时候你就发现这些少年原来那种阴沉或是早熟的,不应该属于少年的那种比成人还要世故的猥琐或厌世或犬儒,突然在这个时候一下子溶解掉了。大家都在日光休息室的时候,大学生读着报纸的报道,每一个少年脸上都露出一种或害羞或快乐或虚荣的表情。

慢慢地,这些少年都接受了大学生,然后大江就写道,护士再帮这些少年打飞机的时候,他们都拒绝了。这好像一种传染病慢慢扩散开来,就像光在这个暗影的屋子里开始扩散,大家都对这个大学生产生了一种友爱。

叙事者“我”一直偷偷喜欢疗养院里的一个少女,这个少女非常害羞,然而她很喜欢那个大学生。

有一天晚上,“我”甚至听到大学生很激亢地在跟少女讲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类似的话。后来,灯暗下来了,所有人都睡着了。“我”听到少女跟大学生嘴唇摩擦和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有石膏与纱布摩擦的细微声响。“我”待在阴暗的角落,内心的滋味非常微妙复杂。

一天,这些少年都围在四楼或五楼日光休息室的窗边。大家都充满一种快乐的情绪,因为大家往下面看,看到那个大学生像一个小动物一样,他终于把绑在腿上的那块大石膏取下来了,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优雅的妇人,应该是他的妈妈。他像小孩学走路那样,朝着他妈妈缓慢地走过去,大概走了十米。楼上这些少年全都鼓起掌来,非常地欢乐,非常替他们的同伴感到开心,有一种感动在里面。

接下来,这个大学生上来退房。他其实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接下来这一幕非常恐怖和残忍。

大学生从电梯出来,他的母亲陪在旁边,他去拿他的行李,正要走的时候,其中一个少年因为觉得是自己人,就去摸这个大学生的腿,石膏已经拿掉了,腿上的肉色露出来,因为石膏已经绑了一两个月,腿显得有点苍白,还带有一些胶带凝固在上面形成的石灰感。这个少年在摸的时候,大学生突然把他的手打开,说,干什么啦?

那一瞬间,大江写道,就像一幅光影图,瞬间光从图上撤掉了。叙事者“我”突然看到这一层楼里,所有这些生病的少年的脸,瞬间就被暗影覆盖了。

大学生想要弥补,想要说一些话,弥补他刚刚的粗鲁,那一瞬间而已的行为,然而什么都没用了,他顿了一下足就走掉了。

这个小说的结尾是,某个下午,其中一个少年又跟那个护士说,喂,你该来帮我清理一下了。

一切又回到原来的那种状况。

结语

我今天讲的这两个故事,一个是张爱玲的《留情》,一个是大江健三郎的《他人之足》,大约是把刚才讲的《命运交织的酒馆》收缩到更小的故事框格,收缩到更小的故事单位里面的时候,我们也许像看咏春拳,或者我们在看电影《一代宗师》,练太极拳的高手可以把一只黄雀放在手掌中,他好像没有捏这只黄雀,可是这只黄雀怎么样都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们看叶问的咏春拳,怎么样地“借、打、推、拆”,一个很细微的,人跟人在一种非常近距离的状态中,不会出现很大型的戏剧动作,不会出现很剧烈的事件,不会出现世界末日里恐怖的爆炸、地震等灾难,不会出现世贸大楼被飞机撞毁,不是那么巨大的灾难或剧烈的事件,它就是在一个静态的琥珀般微型的魔方里面,而我们可以看到,人如何在一个高手的故事里缓慢地旋转,然后人是多么地感叹,多么地感动。

上一章:关于妻... 下一章:关于骗...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