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在的监视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英国的神作剧集《黑镜》第四季中有一集,我看完感到非常惊悚,这一集叫作《鳄鱼》,很多朋友大概也都知道、记得这一集。

故事的开头是一对很典型的英国小情侣,在pub里面吸大麻、喝酒、狂欢,狂欢结束后还保持着很high的状态。然后,男生开车,在一片荒野雪原的公路上行驶。两人还是很开心,听着音乐,卿卿我我。

这时,男生突然转身与女孩调了一下情,就那么一瞬间,他们撞上了什么东西。下车一看,他们竟然把一个骑脚踏车的男人撞死了,脚踏车也烂掉了。

这个女生很善良,她当时就说,我们赶快报警。男生说,你傻啊,我们现在怎么能报警,我们现在是酒驾。我们刚才在pub里吸大麻、嗑药,如果我们现在被测出来,我们这样撞死人是会判很重的罪。

所以,后来男生从行李箱找出露营的睡袋,把这个男人的尸体装进睡袋里,然后塞上一些石头。这条公路旁边是一个冰雪湖,他把装着尸体的睡袋丢了下去,脚踏车也丢了下去。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十五年后,当年这个女生已经变成上流社会一个事业有成的知名建筑师,留着短头发。她老公很有钱,好像是一个出版商。他们有一个小男孩,长得帅帅的,正在上小学。他们住在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精心设计过的郊区豪宅里。当然这是一部科幻片,里面的一切是未来的场景。

这个女主角应邀到一个大城市,作为建筑领域的杰出人士进行一场演讲。她表现得很好,讲得非常精彩。当天晚上,她住在一个高级酒店的房间里。

晚上,电影一开头的那个男生,她以前的男友意外来访。他们好多年没见了。这男人一进来,就看得出来他混得不好,看起来很落魄。他有点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况,跟她说,他几天前看到新闻,他们撞死的这个人的太太,十五年来始终相信她的先生会回家,所以她自始至终每天都在等着她先生回来。因为见不到尸体,她不相信她先生已经死了。他觉得自己良心过不去,他想要写一封信给这个太太,告诉她说,她先生当年已经被他们撞死了,叫她不要再等了。

这个女主当然要进行成本代价兑换,十五年后的状况已经不同了,她已经是一个社会成功人士,更主要的是她的家庭,她有老公和孩子,一切不言而喻。她就说,你疯了,你怎么这么自私,当年我说要报警是你不要,现在我这么努力得到这一切,我这么不容易,你要把我的生活都毁掉吗?

男人不管不顾,说我一定要报警。女主很用力地把他抱住,重重一推,男人摔倒在地,头部开始流血。于是女主顺势把他掐死了。

这时,她突然听到外面“嘭”的一声,她站在窗边看,是下面街道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送餐车撞到一个骑脚踏车的人。她在往下看的时候,突然发觉对街的楼里有一个男人在往她这边看。她感到很恐惧,赶紧把窗帘都拉上。

然后,女主的厉害之处就展现出来了。她把酒店房间的电视打开,点播了一个A片,然后把尸体藏在餐车下面,一路把餐车推到下面的停车场,再把尸体放在她的车里。她把车开到一个她自己设计的建筑工地。工地正在施工,她非常了解工地的地形,那里有一个地热井。等工人都走了以后,她把尸体扔进地热井里。处理掉尸体后,她回到旅馆房间,A片还在播着,看起来好像她看了一个晚上的A片。

她以为这样就没事了。随后她回到她豪宅的家里,当然她显得有心事的样子,可是她的老公很好,小孩要去参加音乐剧的首演,一切看起来都还是原来上流社会的节奏与秩序。

但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从这个女主的立场来讲,就是讨厌鬼的角色——保险公司的女调查员。因为《黑镜》是一部设定在未来的科幻影集,未来的保险公司派来鉴定理赔的调查员和侦探或检察员很类似,调查员在被调查者的太阳穴处安装一种记忆追踪器的仪器,就可以投影出被调查者记忆里面的画面。

这个女调查员先找到那个被撞的人,是一个正要去演出的音乐系的大学生。他就说,那个送餐车是怎样撞到他的,好像没有刹车还是没有按喇叭,还说送餐车是闯了红灯撞他,应该可以拿到很高的理赔金。所以女调查员就给这个受害者、被撞的这个大学生做了测试,结果发现这家伙是个废柴,记忆里只看到路边一个穿短裙的黑人辣妹的腿。

接着她继续搜寻,因为那时候网络人脸辨识系统很发达,她就找到了这个黑人辣妹,这个辣妹的记忆画面是看到女主杀人的时候对面那栋楼的那个男人。女调查员接着去调查那个男人,当然那个男人的记忆画面是看到这个女主,所以女调查员就这样辗转找到了女主。

女主当然不让她进门,但女调查员告诉她说,你必须配合我们保险公司的检查,否则的话政府会搜捕你,你的记忆还是会被调出来。

这种情况下,女主跑到厕所去抽烟,试图给自己做催眠或洗脑,不让自己的记忆画面跑出来。但是测试的机器一安装,女调查员就看到送餐车撞人的画面,然后看到对街的那个男的,接着继续倒带,看到播放着的A片,然后就看到了女主杀人的画面。这时这个女调查员非常恐惧,她准备装作没事然后离开。可这时候,女主其实已经起了杀机了。

但她不是一个干练的杀手,所以杀人的过程非常恐怖,她也是咬牙让自己变得残忍无情,可是她也在哭泣。她拿石头把女调查员的车窗砸破,把她拖到住宅旁边的工具间,把她绑在椅子上。女调查员跟女主发誓说,她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她有小孩,求女主不要杀她。

女主对她说,我很难做决定,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那我问你说,你来我家这件事,你有没有让别人知道?她骗女主说,没有,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其实她告诉她老公了,她的老公是个黑人。

女主用那个仪器对她做记忆调查,看到她告诉老公说,她要去这个女主的家。所以女主把她杀了,通过仪器搜寻出的女调查员家的地址,开车来到她家,摸黑进去,女主穿着雨衣,其实那时她整个人已经疯狂了。那个黑人正在浴缸里泡澡,他还不知道他妻子已经被杀了。女主突然过去,用鎯头把他砸死,然后把他按到水里。虽然她是个女人,可是黑人男友由于毫无防备,还是死了。

可是,当她走出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baby,在婴儿床上。

这真的非常恐怖。因为这个女主原本并不是个坏人。可是事到如今,她必须把所有目睹过她的犯罪行为的人都杀掉。因为所有的记忆画面都会变成破案的监视摄影机,所有目睹过她的犯罪行为的活着的生命对她来说都是一台监视摄影机,她必须把每一台监视摄影机用石头砸掉。所以,她就把那个小婴孩给杀了。

你看她一个女人,其实只是为了掩盖十五年前,她当年的男朋友撞死人的罪行,她只是为了要守护住她现有的稳定的、完美的生活,就连杀四条人命。这一切结束之后,她去参加她小孩的音乐剧首演。

当警方到达命案现场,不禁想是谁这么残忍,是哪个恐怖杀手把这一家灭门,男主人被杀死在浴缸里,连小baby也被杀死,好像很难破案。

然后,《鳄鱼》这一集中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出现了。这时候警方发现,这家人养了一只仓鼠,一种被当作宠物养的老鼠。

我看完之后觉得非常恐怖,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我其实无法客观或冷静地来判断这是不是一个好故事。

本来,最初这其实只是一个小恶,很像我小时候我母亲一直警告我们说的,你说一个谎,你最后就要说一百个谎来圆这个谎。后来,我的人生真的曾经遇到过这样的处境。现在我的生命到了五十岁,我现在坐在这里,是一个父亲,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社会人,是一个合法的人。可是,很可能在生命的某一个时刻,这一切就会因为你我任何一个人都会产生的,一个很小很小的恶,或是很小很小的自私心,或是很小很小的秘密(你想把它守住,一个最微弱的、想生存下去的愿望)而全部覆没。最后,整个世界被翻转成为无间地狱。

而我们最后能够很侥幸地,此刻好像还处在一个正常的环境,没有被抓到监狱,或者没有被抓到疯人院,是因为在某些神秘的时刻,我们的运气很好,没有像《黑镜》里《鳄鱼》这一集的女主那样,所有的危险全部集中到一起。

2

我在之前的故事中讲过,我高中时候学坏,也不是真正的流氓,就是小痞子,四处鬼混,闯一些祸。我下面要讲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大概刚上高一,男校的这些男生好像有一种静默的制裁,我不知道班上的同学是不是故意的,明明一看我就是个废柴,是个坏孩子,他们却选我当总务股长,在大陆大概相当于副班长,不过我们总务股长的工作内容是收班费。

每个人可能收一两百块班费,在那个年代不是很大的一笔钱。不过,一个班比如说有五十个人的话,加起来就有一万块。我没有什么金钱概念,就只是做这件事,而且我还很粗心,可能会搞丢。我觉得很烦,为什么我要做这件事,我还要催收,但因为我在班上算是个坏分子,大家可能也很害怕,最后都交了。所以我的书包里装着七八千块的班费。

我隔壁班有一个真正的黑道,一个姓蔡的小个子,很凶的家伙。有一次我跟他到顶楼去抽烟,他是北港那种流氓,很冷酷,但抽着抽着,突然他就哭了,他说他老爸是半黑道半做生意的,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大屁股债,被人家追债,所以他老爸竟然跑去火车站卖铁路便当。

这对我来讲是很震动的,我很重义气,我是鲁智深那种性格,看到我一个冷酷的黑道兄弟、男子汉,站在我面前流下英雄泪,我就说,你不用担心。其实这时候我就犯了第一个错,不该这样做,但我还是这样做了。那个年纪的我,把书包里七八千的班费都给了他。

所以,我便亏空了,我就得去做假账。那时候我和另一个人渣朋友,半夜跑到永和那边的小学,翻墙进教室,去偷小学生的扫把、畚箕。第二天我把它们带到学校去,说我买这些扫把、畚箕、水桶、板擦,花了班费。其实我是白痴,这些顶多几百块,我好像在闹,我觉得自己好像缺乏对真实事情最后会算总账的这个想象力。这是第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我们班有个肥仔,在闽南语里,我们叫他“卒仔”,就是很没用、很孬的家伙。我已经是半吊子了,但他是1/4吊子或者是1/8拍,更差的。他好像把我当老大,他去外头跟人家拳击社的高二的学生起了冲突,我还去凶对方,帮他出头。

说这个肥仔是我手下,可是我又很讨厌他,因为他常常鱼肉乡民。我们班有那种我觉得很好的人,而且在我的想象中,所谓混黑道的应该是绝不欺负这些好学生,你如果是鲁智深,是武松,怎么会去鱼肉乡民,只有坏蛋才会去鱼肉乡民。可他就是那种没种的人,不敢去惹外头真正的坏家伙,却跑来欺负班上很老实的人。

有一个点名员,我觉得他超够意思,每次我翘课他都不记我的名字。他爸爸是在碧潭卖甜不辣,我很喜欢他爸爸,我叫阿伯。可是我看到肥仔几次耍狠在凶阿伯,我就很想修理他。

我有个跟我一起鬼混的哥们儿叫老朱,他在别的学校,我们俩个性比较像,都有一种正义感。他也见过肥仔,觉得肥仔很讨厌,我们要戏弄他,或者说恐吓他一下。

我们知道肥仔之前和另外一个学校的人起过冲突,然后把我叫去恐吓了对方,所以,隔了一个礼拜,我很严肃地跟肥仔讲,没想到你上次找我去修理的那个人后台非常硬,听说是台北一个非常坏的帮派叫血鹰帮,说要修理你,要断你的手掌。我其实是虚构了一个帮派,很搞笑。

肥仔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我是半吊子,虽然我很严肃,这样跟他讲,但他根本不相信我。其实我之前已经跟隔壁班的蔡讲过了这些,就说我们要来整肥仔,所以演了一出戏。

肥仔果然跑去隔壁班,当时蔡趴在桌上午睡,他把蔡摇醒说,老大,你有听过血鹰帮这个帮派吗?蔡先是睡眼惺忪,然后假装眼睛突然瞪很大,说,血鹰帮?大肥仔,你怎么惹到了血鹰帮?这个肥仔就被吓到了。蔡还说,以前听说有人好像调戏了血鹰帮老大的女人,之后这个人就被从公寓的七楼丢了下来,死无葬身之地。血鹰帮超恐怖,还会把人关到狗笼里,特别残酷。

肥仔整个人被吓得面无血色。蔡就说,不过我有认识人,我帮你调停看看。他就叫肥仔拿出两万元。两万元在那时候是很大一笔钱。我们自以为很聪明,设计了这一整套计谋。

没承想这个肥仔根本一点都不抵抗,回家就跟他爸妈讲。所以第二天,教官就来查这件事了。

但问题是我不能把蔡供出来,我被叫到教官室去,后来他们找来少年队,询问了很久。虽然我一直在遮掩,但最后连我把班费贪污掉这件事也被曝出来了,反正最后非常惨。

当然,肥仔还没拿两万块出来,反而最后是我离家出走,因为我非常恐惧,整件事处理不了。但后来情况没想象中那么严重,我后来又回来了,不然我可能现在就是一个在台湾南部开铁工厂的老板,其实也不错,说不定我比现在有钱。

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回来以后,有一天我们学校的总教官突然把我叫了过去。在台湾的学校里,小教官一般是叫校尉,我们学校通常小教官对我都非常凶。总教官是上校,官职很高的。我们那个年代,台湾的中学、大学里还有一个单位叫作人事室。我完全不了解这个体系。人事室是管什么?就是给这个学校所有的教员、所有的公务员打考绩的。

其实在年轻人的心目中,根本不会理这个人事室是做什么的,就是校园角落的一个办公室。可是在那个年代,它是一个神秘的、有很大权力的人事系统。

总教官把我叫到人事室,我那时候第一次看到,连校长我都没有看过有这样的派头,一辆非常高级的黑色轿车开进学校,停在人事室的门口。人事室主任、教务主任、总教官全部排队、鞠躬、立正,非常恭敬,接着从车里走下来一个老头,就是肥仔的爸爸。

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班这个讨人厌的肥仔的爸爸是一个那么大的官,他是当时台湾的“人事行政局”局长。

他戴着一个玳瑁框眼镜,一种很贵的海龟壳做眼镜框的眼镜。他不肥,肥仔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得那么肥,但是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官员的样子,旁边有助理,有司机,还有一个秘书帮他开门。他摆出官派,我不记得有没有拿雪茄,反正是很大咖的样子就进来了。他根本不看我。他用很平静的方式,说他儿子在这个学校念书,他觉得这学校不错,但儿子竟然会受到这些黑帮分子的恐吓,等等,这样很官派的话。

我以一个孩子的眼睛第一次看到,权力在大人的世界里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人事室主任、教务主任全部满头冒汗,总教官、主任教官全部在旁边立正,然后道歉。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一个礼拜后,我母亲买了一盒很贵的水梨当作礼品,带着我去肥仔家跟肥仔道歉。其实我非常屈辱,本来在我的世界里的秩序是,他看到我都要矮半截的,可是我到他家,他妈妈也是一个很叽歪的富人,讲了一些很刁难我母亲的话。但是我自己做错了,所以我在肥仔家就跟他道歉、赔罪。而且,我母亲还要赔偿全部的班费,赔了一万块。其实我贪污的可能是七八千块,可是因为我太混了,我根本没有登记谁交谁没交。所以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我在看完《黑镜》的《鳄鱼》这一集以后,内心想到这件事,我完全能感受《鳄鱼》的深意,我会对《鳄鱼》的女主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触。我明明是个好人,只是掉入一个怪异的状况中,可是最后我就陷入这样一种处境,当我转过头来,神在判决我的时候,我确实看到我拿的刀上沾满了这些无辜者的血。

我内心充满了一种看希腊悲剧时,那种巨大的哀悯和恐惧感。

3

这种因为一念之差而导致一切像多米诺骨牌被启动,在不可思议的倒霉的情境下,骨牌全部倒塌,最后形成你完全没有办法收拾的状况,其实是一种非常厉害的小说特技的展示。

譬如说像英国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有一部很棒的小说叫《布莱登棒棒糖》(大陆译作《布赖顿硬糖》),为什么叫“布莱登棒棒糖”,布莱登这个小镇特产一种棍状棒棒糖,在这篇小说里成为主角品基的杀人武器。

布莱登这个小镇有一个帮派的老大,叫品基,其实他才十七岁,是个很瘦弱的少年,可是他非常狠、非常残忍,所以一些大人反而都变成他的手下。黑帮头子凯特被弗莱德·海尔出卖,死于敌对的帮派之手,品基决心要杀掉海尔,为收养他的凯特报仇。后来海尔被品基用一支布莱登棒棒糖插进喉咙而死。可是海尔在死去之前,曾经在咖啡屋见到一个很可爱的女侍者,她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叫萝丝,一个苍白的、不漂亮的女孩,他跟这女孩讲过话。

对于男主角品基来讲,他要把他犯过的凶杀案的痕迹灭掉,把证据擦掉,可是却有个讨厌鬼,有个胖女人一直在追踪这个案件,她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女人,她一直在追查到底是谁杀了海尔。

所以小说有两条线,一边是这个正义的好人,这个胖女人调查这条线索;一边是品基想要把线索擦掉。所以这一切全部聚焦在咖啡屋的女侍者萝丝的身上。

品基是一个很残酷的、内心没有爱的少年,为了让萝丝闭嘴,他只好去追萝丝。这部小说写得非常棒,其实他们两人的童年非常相似。他们都生长在底层家庭,从小都没有被父母爱过,是可怜鬼,还被人家霸凌,品基是以残忍来让自己进化和蜕变,然后变成黑帮老大,变成一个强者。

所以,萝丝内心是真心地认同这个男朋友的,她后来是帮着品基说谎。可是品基一路为了遮掩所有的线索,不得不把自己帮派的手下一个一个杀掉。最后,他讲了一句话:难道我要把所有的人杀光,这件事才会停止吗?

4

卡尔维诺有一部很棒的小说,叫《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它是由一个一个短篇小说构成的,其中有一个短篇小说叫作《在逐渐累聚的阴影中往下望》,就像我刚才讲的,一开始没有想过会这么恐怖,可是最后却这么倒霉,就像多米诺骨牌,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一个男人,被一个很可恶的家伙在生意上欺骗。所以他就找了一个妓女,陪这个家伙。两人正在上床的时候,他从后面把这个欺骗他的家伙打死了。

这个故事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短篇,就是这个夜晚,他跟妓女商量要怎么处理这具尸体。他们用一个布袋把尸体装进去,装的时候有只皮鞋掉了,但他没有注意到。他们用小轿车载着尸体,一路上遇到各种倒霉的事情。他要处理尸体,所以他们一路把尸体装扮成醉成一滩泥的酒鬼。

他们开到森林的时候,突然发觉没油了,车子发动不了。为了发动汽车,他们只好把本来打算烧尸体的那桶汽油倒在汽车油箱里,然后开车回城里,因为汽油用完了,没办法在森林里面烧尸体了。在他很混乱的时候,妓女却情欲大发。

总之,A、B、C、D、E、F、G、H、I、J、K,各种不同的骨牌都倒下去。

最后他用布袋把尸体拖回去,搭电梯上楼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房客看到那只皮鞋,然后他就从“逐渐累聚的阴影中往下望”,在处理尸体的这个夜晚,他不断地回忆他的人生是怎样被各式各样倒霉的事情所缠绕,他的前妻,他的女儿,各种债务,当然主要是这个混蛋朋友。他各种倒霉的状况,就像一个不断累聚的线团,一直盘绕,他就像从一个像电梯一般的深井往下望。其实这种状况是没办法解决的。

有一个理论叫秃头理论,就是说一个人一开始只是掉一根头发,掉一根头发当然会不以为意。但是,其实很多的时候,在人类的命运中,把时间拉长,俯瞰命运的进程,我们会看到,那个人最后变成了秃头。

其实在很多文学作品里,比如说《仲夏夜之梦》,看上去只是一个恐怖夜晚的疯狂的状况,但其实是前后联动的。一开头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就像掉了一根头发的小事,但是到最后,我们会发现变成一个非常恐怖的景象,满桌尸骸没有办法收拾。

因为真实的人生其实常常如此,最初只是掉一根头发,而最后全部头发都掉光了,我们眼前是一个光秃秃的秃头,就像我们看《黑镜》的《鳄鱼》这一集这个女主的命运一样。

结语

我还想讲一下所谓的监视摄影机,无所不在的监视摄影机。我觉得它是《鳄鱼》这个故事中最让人恐怖的东西。这一起令人惊惧的悲剧的全过程,会不断地被监测到,无所逃匿,就是因为这个监视摄影机可以像神一样召唤出所有过去事件的现场,一切真相被看得清清楚楚。在一篇小说里,在一个故事里,这会产生一种非常像侵犯到神的领域的恐怖感。

很多时候,我们在描述人存在的状态时,其实没有办法透视状态背后的真相,总有一种朦胧感,使得我们无法看到真相。然而,一旦这种互相交错和遮蔽的均衡被破坏的时候,我们最后能够目光炯炯地,如同X光、如同透视镜,穿透、看清背后所有的真相、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所有在以前只有神的眼睛能够看到的景象时,其实最后人类的命运呈现出来的,是一种非常恐怖的地狱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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