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斗吧!决斗!

海边的房间  作者:黄丽群

周雪的背靠在骑楼梁柱上,无所谓行人都在看她。很冷漠脸上很淡的笑。不仔细看,一定以为眼睛闪亮是金边眼镜的反光。

眼前两个男人正吵得气冲斗牛山河变色,全是为了她周雪。

为了节省上美容院的钱,不到不像话的地步她难得整理头发,现正接近不像话中,塌塌的,像一页旧报纸杂色盖在眉上。她穿一件淡藕色老式丝衬衫,一身褶子,不新不旧要长不短的毛裤子底下一截棉袜。为了上下班赶公车方便,早就不穿皮鞋,而是每双199路边没有人真跳楼过的大拍卖白球鞋,太旧了,她又有一气起来就在办公桌下蹭脚的坏习惯,鞋面都是龟裂,灰粗粗的。

没人为她做过什么,又好像从来不曾娇嫩过。四十之后,在男女情事上早就断念,然而是因为年纪大了才心如古井,还是因为自己老僧入定而平白拖大了年纪?她无法确定因果关系。只不过原本就尖的下巴、颧骨、暗皮肤,一年比一年严肃、单薄、阴郁。

背后同事喊周雪“国父遗嘱”。没有人喜欢,但总得挂在那里。每个人都怕她下三白的三角眼跟老资格。年轻女孩尤其怕。她对她们没有好话,聒噪,吵,妖。“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我们是公家机关,不是宝斗里,没必要穿红配绿地卖骚。”一次她这样说,字正腔圆,那大学刚毕业、穿一件短洋装露出雪白大腿的临时雇员哭了。虽然女孩并不知道宝斗里什么意思,总是听得出口风。话说完了,十分称心,可是一个不知哪里跑来串门子的谁,冒冒失失打圆场:“周阿姨周阿姨,她年纪小,比较爱美;你资格老,看我面子,不要跟她计较。”左一句阿姨右一句老,你又有什么面子饭子好看了。周雪抬脚走开。

不过,再骂谁,从来也没有像这两个男人骂得这样凶这样久。周雪想。他们可真为了她吵得不可开交。她想到年轻时看过的美国西部电影,尘沙满天飞黄,丰胸细腰唇红齿白的,金发的,靠在酒馆门口,微笑瞅着年轻俊俏的男子为她决斗同时也无意劝解,石榴裙子是红的,倾慕者的血也是。

但周雪也曾经很温柔。高一她暗暗喜欢了二年级的学长,她记得他叫关擎磊,爸爸是飞官,住在民生社区的空军眷村。她每天提早到校躲在川堂边上,看他卡其制服宽肩大步走向教室。下学期时有一天,她目击关擎磊在放学后与他班上来自沪商家庭的校花并肩坐在公车上。又有一天,关擎磊辗转也不知经过几个班级几个人,带话给她。“我每天经过川堂都起一身鸡皮疙瘩,请你别站在那里了。”

以后她只好研究公布栏上的荣誉榜,或每天朝会时候远望司令台上担任司仪的他。她还知道关擎磊为了校花与附近的混混打了好几次架,闹得很大。但周雪不是很在意,她唯一反复思量的,是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当时关擎磊是怎么样拼了命护着她,她又是怎么样梨花带雨扑在遍体鳞伤的他身上。口耳相传情节多半夸张,但周雪一次次将自己的脸孔代入那青春的躁动情节里乐此不疲。高中毕业,上海姑娘做了飞将军的儿媳,周雪终于收拾了漫无边际的内心戏,原因没什么,单纯只是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是夫妻生活而已。更何况在幻想里,关擎磊已经为了她与阿兰·德龙或克拉克·盖博打过上百次群架,还有一次在野林里与亨弗莱·鲍嘉以长剑决斗。结婚就结婚吧。

可是今天,周雪真希望他们能见到今天的阵仗。大马路,热辣辣的秋老虎,为她相持不下的男人。不,不只是他们,还有办公室里的眼睛与耳语,那些爱找她当伴娘的大学同学,贫嘴贱舌的亲戚。周雪的胸微微前挺,温馨无限。她认为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可是他们不同。周雪想,他们逼我,我该选哪一个呢?还是年轻那个比较出色吧。浓眉大眼,声音洪亮,裸露的肩膊上有热烈的阳光。

大学毕业之后,周雪忽然对自己的处境豁然开朗。像大多女同学那样找到长期饭票太困难,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二十几岁,已经知道现实是褪色的。别的女孩剪赫本头,画眼线,穿紧俏的喇叭裤迷你裙,只有她留住黑发(省钱),旧的胶框眼镜(还是省钱),老气横秋。她是永远的伴娘,前前后后当过好几次,实在也是,要找像她的一个人并不容易,哪个年轻女孩没有一点光亮?只有她不管穿白缎子礼服或者旗袍都没有人留心——不,其实最让周雪不满的是新娘们。真正漂亮也就无所谓了。可惜漂亮的不需要她,需要她的无非以丑制丑。借机认识对象的心渐渐死了几百次后,总算沉住气矢志准备起她的公务员考试。

可是,考上了,又怎样呢?父亲教职退休,老本加退休金,周雪的哥哥早就立业,父母不靠她吃饭,开始烦恼女儿怎么连个有可能的朋友都没有?她生闷气,搬开了,节衣缩食,跟几个会,几年后也是一层公寓。同事们当面夸她好本事,背地笑她寒酸,有楼又如何,每天还不是一个人吃晚饭、一个人盖被!都几岁了,没指望啦。

她不能当谁的面喊叫出声,说她有多么不稀罕你们的指望。但难免有自怜时候,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比不过人家。一个个不见得高明多少的堂表姐妹都已出阁,她们究竟有人要。可是想想,这又有什么好比的,那些死老婆的口臭的秃头出油的男人,脸贴脸的时候真的不恶心吗?

所以说,在这坐四望五的关口,有人为她卷袖子抄家伙,便也不能怪她一身横练功夫几乎弃甲了。几年来她不参加任何喜宴,原因出在局长嫡孙的汤饼筵上。当时科里凑份子合上一封红包,不去吃亏,一群人坐在门边,离主桌十万八千里,她偏偏眼睛好:坐在局长旁边的竟是关擎磊。据说他在大学里做系主任,算算也五十出头,身形剽悍依旧当年。周雪庆幸自己今早花几百块钱在美容院做了头发,身上这套墨绿洋装没怎么穿过,还有七成新,若是面对面,应该不太寒碜吧。一时想着,才又意会到他身边一团粉光,是桃红丝旗袍上起着蝶翅黄、柳枝绿、罗兰紫……这上海女人,怎么不会老?

他们一路捏着酒杯敬过来,周雪尿遁不及,众人纷纷起身,她遂拱着肩敷衍了事。关擎磊说,来来来敬大家,她忍不住抬眼,恰巧对上他夫妇眼神,两人做应酬笑。周雪心虚,觉得好险,觉得失望。之后,科里科外婚丧喜庆,尤其是婚事,她一概装聋作哑,背地里嚼说她的人不会少,周雪也不在乎。

当然,自己家人的喜宴不得不去,就算黑着一张脸。她哥哥晚婚,周雪原本以为他要光棍一辈子了,没想到大陆谈生意去了一趟,带回一个年轻大嫂。瘦不见骨,笑起来眼睛弯弯,皮肤白。又一个白皮肤女人!最可笑的是,前脚跨进台湾,后脚就六国贩骆驼说要帮她介绍对象。干什么呢,我又不吃你家一碗饭,我不急你急什么?要男人我自己找,我们台湾女人有个挑三拣四的脾气,不像那些买来的。

大哥有几个月正眼都不看她一眼,父亲指住她鼻子:“你怎么这么刻薄!我们周家没有人这样子说话!”她说爸你要媳妇还是要女儿,这样子,全部的人反而发愣,不知该答什么,十分困惑为什么到了要媳妇还是要女儿的地步。她现在很想继续回她父亲的话:周家没有人这样子说话,又如何,我真的不稀罕。不是没有男人要我,而且我只是站在那里而已。

“干!我干恁娘机掰!”

“唛底这靠爸靠母啦!法律甘有规定未赛抢人客?咱驶计程车拢是公平竞争!”

年轻的一个,看看说不过,回头在车座下翻找什么;另一个路边吐口槟榔汁,也回去打开后车箱。淋漓的一口几乎溅在她的白球鞋上,但她不以为忤,她双手抱胸,慢慢辨认出他们口里半懂不懂的语言,眯眼欣赏他们的气急败坏。阳光很热,两人口中的“伊”,与围观的人群,周雪想起西部电影中烟视媚行的尤物,这样倚在酒馆门口,她的两个情人背对背默默倒数。啊现代人懂什么爱情,爱情就是你死他活。石榴裙子是红的,爱人的血也是。

而这两人,一个抄拐杖锁一个握扳手,怎么没有打呢?如果他们不决斗,她该怎么端庄有风韵地在牺牲者身上放一朵玫瑰?又怎么扑到故事里负伤的飞将军独子身上娇怯无力泪流满面?周雪用手指扒梳头发,抚平裤袋跟袖口的皱褶,知道自己一生再也不会像这一刻这样感动,所以也没有注意交通警察打着哈欠从路的那一头远远骑来,也没有听见路人的谈论与笑。脑中许多许多张脸,她没有空管他们是谁,只是在心里好专注好恍惚,好热望又好冷静地喊叫:

“决斗吧!决斗!”

---(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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