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女如玉

海边的房间  作者:黄丽群

她听见背后有个女孩问:“请问有没有女师傅?”

女孩是城市里处处可见的那种,细长而年轻。她总是不离本行联想着城市数年来在畸零狭小建地上应运而生俗称小豪宅之套房产品,挑高,紧致收纳术,黑色水晶灯,繁复反射真空假间的璀璨镜墙。店家说:“刚好都排出去了,要等耶。”周五夜间十一点半的一个小时在这样一个女孩的人生里很可能举足轻重,难免延延地踌躇起来。她想回头问女孩一句,这又何必呢?这种体力业师傅九成以上是男的。但那又何必呢。

她是熟客,他们随机指派一位师傅,没有见过的86号,前来领她。上楼时她看着86号踩在阶梯上嶙峋的后脚筋,柜台的妇人还在向女孩解释:“小姐你放心,我们师傅都非常专业,完全不会有不恰当的碰触……”

每隔两周她固定在这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养生会馆”消费六十分钟全身精油芳疗。当然是身心健康老少咸宜,大厅透亮不夜,服务人员身着浅色唐衫制服端上热茶,每房均以细竹与窗纱隔出三榻声息相闻的南国密室。客满,她被带进最里间,安排在最后一床,86号拉上屏帘,悄声说:“请先换衣服。”她脱下衬衫背心西装裤贴身衣物,全都汗湿了,堆在一角像夏夜喘息的巨大哺乳类,身体反而又凉又硬,练举重时留下的肌肉如同她的青春时代被埋在身体底部,只是在上面一层一层实心蛋糕抹奶油那样堆叠了脂质。

她换上给客人准备的开襟软衫与短裤,有烘干机刷白的热石板气味,拉开屏帘,低迷光圈里86号斜斜掩出的脸,是很时新清俊的少年长相,一双狐狸眼睛,削肩与薄嘴唇,短头发直直往上抓,细长而年轻。

“小姐今天哪里需要加强?”白浴巾腾一下张覆在她趴伏的背上。

“肩膀跟背。很酸。”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来,那名双眼昏花但手里有劲的17号老师傅,问:“先生,待会儿想喝薰衣草茶还是薄荷茶?”

她粗短。脖子两腿、十指头发、嘴唇鼻梁。命理上看倒是不错的,几次算命都批她“少小辛勤、愈老愈发”。可惜天底下又不是人人识相。同事间传闻她是女同性恋,她听说后有一种乱世存身的安全感,其实就是种庆幸,觉得较能抬头做人。只要听上去不是谁不要她而是她不要谁。

刚入行那几年发生过多次年轻女房仲在空屋里遭伪客劫财劫色之案件,此后众人便有了尽量不让女同事独自带看之默契。除她之外。也不是特别点名被排除了,只是从墙上取下钥匙时没人多问一句:“你一个人可以吗?”或许那些文瘦的男同事在她骑上机车离开后不免说笑什么。反正她没听见。何况只在背后说已是男性团体善意退让的极致,她都觉得应该感谢人家了。

当然世上没什么退让是平白无故。这社区式小型房仲公司老板是她父亲的一个老兄弟,她直呼“伯”而不是姓。体院毕业,抱着几面小赛事里的小奖牌茫然。“就去吧,”她妈说,“不然你想干吗?你还能干吗?”

确实一直是因为“实在不能干吗”才走了这或那条路。中学时所有学科教师都看不上她,只有体育老师兼举重队教练对她赞不绝口,那体育老师对人体有种执迷,所有体育老师都对人体执迷,有的是审美式的,有的是功能式的。他是功能式的,许多次夸她“可造之材”。他说:“跟钢筋水泥盖的一样,地震都震不垮!魏亮亮这样的就不行。”魏亮亮是个细长晶莹的少女,“台风一吹就哗啦啦倒了。”女孩魏亮亮无表情无喜恶看她一眼又把脸别开。他全无谐谑之意,但她从此恨那教练。虽然他是唯一毫不保留欣赏她的男性,而且说起来还有提携之恩,如果她在奥运得牌他必定会被媒体围着说上几句:“……如玉喔,如玉这个孩子,从以前就是很肯苦练……”

她肯苦练,苦练不肯成全她,一路上去八方四面都是能人,很快被稀释了,最后去卖房子。“她看起来忠厚老实。”一个富太太签约时向众人这样夸她。几个人在隔间后面哧哧笑,从没听过拿“忠厚老实”形容女人的。

“力道可以吗?”86号说。

“可以。”

86号拿两拇指把她后脖根一匝硬肉磨开。年轻的肢端饱满温热,贴紧她的身体,声音轻轻地:“小姐是第一次来吗?”

“我常来。”她说,“你是新来的吧。没见过你。”

“对啊,上个月才来上班。”

“你好像很年轻。你几岁?”

“我喔,”双手韧韧向上推,“二十三啦。”——按入耳背腮后底下那块凹槽。她吐一口气。知道拿对了,86号指腹旋转加力顶出,她几乎挨不住要喊。没喊。

倒是隔壁那张榻上的男人嗯嗯闷叫了几声。

“酸哦?”隔壁的师傅问。

“爽啦。”男人答。

大概是伯去对岸炒楼之后她成了主任,一个专业投资客转到她手上,大户,中年未婚马脸男,一次办完过户对她说:“累死了,走,去按摩。”非荤非素一句她弄不清楚,难道是调笑?都惊慌起来。谁知道就是所谓的SPA而已,很大方的。她倒舒一口气。一脚踏空。

其实马脸男哪里需要“松一下”。马脸男有钱,更重要的是有房子。那是在一般人都还不知何谓“投资客”的时候,他就跟伯夹着市区精华地段几个边边拐拐的老社区做起来了。伯有本事帮他找来极破旧低价鬼屋似的烂芭乐;他有本事死角做活,一间四十坪不到的房子隔出起码五笼,装潢亮晶晶,小浴室里还有按摩式莲蓬头。“饭店式套房,一卡皮箱就能入住”,一笼若无九千一万租金不办,供不应求。马脸男手里几套这样的房子。

某次她接上一个过路客,百货公司专柜小姐,二十七八岁,也谈不上什么美,就是水果相,刚离枝剥了皮紧绷一层水膜的荔枝。带她看马脸男一处地方,十分中意,却没下文,还是某次他自己说溜嘴:近于免费让荔枝住着一间,她看过,有扇对着行道树的长窗,还签了正经八百的约:月租一千,包水包电包网路第四台,期满照样重立合约或者搬家。她好奇心起,问下去,才知道马脸男江湖混成了马精:“小姐,你有没有男朋友?没有哦?奇怪,这么可爱怎么会没有男朋友?(马脸男告诉她:不要讲漂亮,讲漂亮听起来就很色;说可爱,好像称赞小妹妹一样,女生就很喜欢。)不然这样啦,房租喔,房租我算你一千就好(伸出一根食指),包水包电包网路第四台,那我有时候晚上会来这里看你。”

马脸男说:“怕?干吗要怕?我什么都没说,要就要不要拉倒。会来看我这种房子的都是上班族啦,良家妇女,不敢怎样,顶多骂两句走掉,走了就走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马脸男回味,愈说愈深:“信不信?之前有个大学刚毕业上台北的小女生,我都没想到还是在室的。让她免钱住了两年半,就是延吉街巷子里那一间,你知道那边吧,后来那边几乎都交给她管。”

“那她现在呢?”

“结婚了,”他侧手挡风,皱眉把烟头吸亮,“包了八千块红包。”

练举重时也按摩,但她不算个咖,通常就是跟也不算个咖的女同学在练习后互相按压伸展。那都是不讲身体的,讲的是斜方肌三角肌、小圆肌大圆肌。马脸男第一次带她来,问都不问就帮她安排了一个17号。“这个是老师傅,很厉害。”她没办法抗辩,怎么敢说自己不习惯让男人全身上下碰身体?她几乎可以想象在场所有人(包括马脸男)肚子里的同一句台词:“谁想骚扰你。”但他们会骚扰魏亮亮,学校后巷子那个变态特别爱对魏亮亮脱裤子;或是公司的女同事,女同事在外面跑,被有恃无恐的大户搓手捏大腿,她在边上听她们抱怨,有次其中的谁还哭了,因为对方直接把手掌穿进她窄裙下紧贴的双腿隙间;于是伯就要她有时陪着她们出去,让对方也还敢摸,但也别一路摸上去或摸下去。

17号,老师傅,专业,话很少,她穿衬衫背心西装裤,以为她是男的。她出声回答:“喝薄荷茶好了。”才发现称呼错了,老师傅是捏遍生张熟魏的人,知道再说什么都多余,没搭话,下手很周到。一个小时让她整个人固体弥漫成气体,升华了。

她没想过活了三十六年会被一个干柴似的老头这样。特别可耻的是人家完全堂堂正正,一点不对也没有,中间还隔了一层白色大浴巾。此后也只好一直光顾了。她不指名特定的谁,按得好不好当然有差,但对她而言没差,其实就是付钱买各种不一样的男人在她身上光明正大摸一个小时,这一点她尽量不去想。

也不那么直白就指名男师傅,所以有时,很偶尔也会碰上女子,大家便都静静的。然后她会睡一个不着边际、松软的短觉,醒来之后嘴唇干干的,舌根很苦。

86号鼓起指节,又轻又着力地揉搓她的脚心。

做这一行,也并非走不出去,放眼看去哪个不是领带套装空调电脑办公桌,但不知怎么总是欠体面。马脸男一场推心置腹后她更觉得“中介”两字有皮条气。广告当然都温馨,不是买卖是为你找一个家,其实无非哄左拉右,上下其手,西晒是采光一流,窄巷是闹中取静,违法加盖外推防火巷是使用空间大,对客户要既热情又势利。许多人以为业务做在话术上,光会满嘴跑舌头,错了,像她处处欠一点,也不是不会讲话,也不是天花乱坠,反而不知怎么有种实木似的可信成色,可信就值钱了。

只有她家里的人不信。那时她说要搬出去。

“你要搬出去?搬去哪儿?”这是她爸。

“我买了房子。”

“你买了房子?你哪来的钱买房子?”这还是她爸。

“对啊,你哪来的钱买房子?”这是她离婚的大哥。

她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解释自己哪来的钱买房子,一个人,在房屋公司干了近十年,升了小主管,然后买了自己的房子,很奇怪吗?男人们讨论一阵子景气、房价、市场、贷款、头期款,结论是:“怎么可能?”

她爸转过头:“你不要骗人哦,你真的买了房子?不会是交男朋——”

“怎么可能。”这是她妈。对丈夫闻一知十,总结了她爸吞吞吐吐的下半截话。“人家大小姐翅膀硬了啦,说走就走,了然哦。”

她很平淡:“搬好之后你们可以来看看。”

多年前,还没满十六岁吧,她曾与她妈起一场口角,当时她父兄都不在场。不过是灰尘一样的细故,最后她妈讲:“不满意你可以搬出去啊,不要住在我的家里。你有种搬出去啊。”

她反复地说:“好啊搬就搬,搬就搬啊。”

“不要光说不练哦,你以为搬出去那么容易哦?你有本事吗?”

“我——”这样说,她自己也吓一跳,“说不定会有老男人包养我。你怎么知道。”

她妈翘起腿,那双腿跟她的很像,叠起来,膝盖内侧推出一窝肉。“你以为咧!你长这样,哪个男人会包养你?笑死人了。”

无论如何她母亲也都不是美人,但是无论如何结婚了,养着两个也不是自愿就被生下来的孩子,有资格对她说“不要住在我的家里”;她要离开,也有资格对她说“说走就走,了然哦”。她一败涂地。日后,很多年后,她才隐约懂,那说起来恶意刻画与伤害的成分当然也有,但主要也不是那些,而是女人与女人的势利,女人与女人的势利六亲不认。她父母,小市民,两个人同在一所中学里办了一辈子庶务,除了儿女一生中没有机会优越谁。她不声不响买房子这样物质的小胜利非常不孝。

结论是“还是她聪明”。“像我们这样傻傻结婚生子养儿育女就是笨。有什么用,生孩子最没用。”她母亲说。她不讲话。她父亲没讲话。她大哥啧一声,抓起遥控器转到八点档乡土剧,一阵喧哗,电视里的情妇上去就扇妻子一耳光。

86号挪来小凳坐在她趴伏的头面前,印堂眉骨额角,照路按捺上去,太阳顶心枕骨。有一小晕一小晕呼气如小云落在她后脑与颈项的界线,她的短发有韵律地往他衫子前襟上刺着,衫子带樟树与香茅油的味道。他十分安静,一直没有什么言语,但十根手指每一使力都像对她的脑袋送出一句好话,非常有说服力。她无法判断是不是太近了。靠太近了。没有关系。

搬入新家之初,事事不齐,而马脸男手上恰有一套出租公寓需要便宜设置,他提议顺道载她一起去市区的IKEA。她坐在那车子前座,很一般的,也经常这样同去看物件找代书或者签约,但今天她忽然不知该讲什么,这样子算公还是私呢,她觉得他看起来异样,又说不上来。

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他剪了头发。当时他们站在一间样品卧室里,真的水紫棉质床罩、真的木色抽屉柜、真的读书椅、真的投射灯与真的床头几,每一样真加起来都是假的,可是,所有假加起来却又那么真。她从一道窄窄镜面看见自己与马脸男,他正随手拿起一只莫名其妙的金属大碗,两人的反射框在镜子里,像一帧家常摄影,她想多看一眼,然而他已经转身去了,她站在那儿只看见别人在她的画面里走进走出。

卖场动线曲折,她流连太慢,马脸男不耐烦,要她在收银台跟他会合。最后她的推车里装满零碎的蜡烛、干燥花、碗盘、餐垫,包括那个莫名其妙的金属大碗,还订了一组沙发。原先不过只想看看而已,也不知道为什么弄假成真。

马脸男拎几张海报与盆栽,站在出口轻轻巧巧吃一根霜淇淋。“买了多少钱?”“快两万吧。”“哇,你一个人住需要那么多东西啊,那发票借我一下。”“干吗?”“满额才能免费停车啊,我这一点不够。”把发票从她手中抽走。他是也要赚人情,也要赚那两百块钱的。

车在她家楼边停下,两大袋她自己一手一边提上去,男子已经掉头往另一边开走。她其实一直想问他今天怎么剪了头发,最后没有问,因为他一路不断捏着手机,边讲边嘻嘻笑,叫对方等他,他在路上就要到了。

最后她自己在屋外呆立一阵,然后伸手按门铃。她保持十分警醒,没有幻想这样就会冒出个人走来应门一边接过她手中的什物,就只是一遍一遍按门铃。

最后她把东西扔在门口决定去按摩。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86号把计时器按掉,他们还有五分钟。

“来,我们伸展一下。”他将她软软扶起身,自己跪坐上榻,两臂从后穿过她胁下,双掌反扣肩骨,跪住的膝头恰好抵住她腰臀之际一处凹陷,“放松,放松。”他提醒,“往后靠没关系,你不要紧张,放松。”

她后脊与他薄骨骨的前胸密贴着,身体往后扯成一张反弓,并不怎么痛,只是让她无可控制小声地断续喘着。“对啊,要叫才能把整个气顺出去,不要憋。以前都没有拉过吗?”她喷出一口气,摇摇头,背后的声音湿答答地贴人耳壳:“像普通我们最难拉开的地方,一个就是这个下背,一个就是大腿内侧那条筋。等一下要不要也拉一下大腿?我看你下半身肌肉也很紧绷。”

她想他可能会将手探入她的腿间。她想当然他一定会,当然一定是很谨慎专业的。

她忽然使力挣开身体:“拉什么大腿,你想吃我豆腐啊拉什么大腿。”

整间房里躺着站着的人都安静地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她贸然发难,而是她几乎发光的口吻与说话内容太扞格,口条顺遂,好像打过草稿:“女人大腿随便摸的吗?你有没有搞错,你想干吗,拉什么大腿,我要告你性骚扰,你知不知道?啊?你知不知道?性骚扰,我是规规矩矩的女人,是守身如玉,有没有搞错,我爸妈给我取名字是有意义的,你懂不懂?什么大腿,我要告你性骚扰。”

“小姐你冷静一点,小姐。”穿套装的女经理赶来了,紧紧执住她手,“小姐,你误会了,师傅没有那个意思——”“什么叫没有那个意思,这里以前没有人在拉什么大腿——”“小姐真的,师傅是新来的,没有那个意思。小姐你不要生气,师傅也是女生,你误会了,她外型比较中性,你误会了……”

他们请她到办公室坐着,送上茶,郑重跟她道歉,甚至让86号拿出粉红色的身份证,照片上的86号十七八岁,留着亮泽的学生头,非常秀丽。

女经理亲自送她到门口:“小姐,真的不好意思,让你误会。”又说要帮她叫车,她说不必了。柜台的妇人奇怪地看她们一眼。一小时前那女孩还在,等在沙发上叠着长腿百无聊赖地翻八卦杂志,高跟鱼口鞋尖恰露出两枚圆圆亮亮的轻金色趾甲。她想,绝对是个小贱人、破麻、臭婊子,摆什么样子,装什么贞节烈女,一定是被男人干过的烂货,还挑女师傅,你以为女师傅就没问题?照样毛手毛脚,我是懒得跟这些人计较。她一路在心里骂回家,上楼,忽然想起扔在门口那两袋东西,当然已经没有了。她想一定是屋里有人了。她想一定是屋里的人帮她收进去了。她伸手按门铃,拍门。她再按门铃,再拍门。她说快点开门,是我,我回来了,我尿好急,快点开门。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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