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 星期五 63

寒栗  作者:索伦·斯外斯特普

天色尚早,埃里克·塞耶-拉森不知道现在几点,他那块价值四万五千欧元的泰格豪雅表昨晚就被锁进警察局三楼的柜子里,皮带和鞋带也被他们收走了。一位警官打开地下牢房沉重的铁门,告诉埃里克,他又要接受审问了。他站起身子,穿过地下室,踏上了向上的螺旋楼梯,走向阳光。他做好准备要发泄他满腔的怒火。

昨晚不请自来的警察登门造访带走了埃里克。当时他正在和床上那两个哭泣的孩子说话,家里的互惠生把他叫到前门去,说有两位警察正在等着他。他拒绝和警察离开,辩解说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以离开家。警察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带来了他的岳母,这一下打乱了他的节奏。他在安妮死后就没再和岳母说过话,他知道她肯定会忧心忡忡地问一大堆关于外孙女的问题,还会主动提出帮助他,但他完全不希望她帮忙。可她就站在警察身后,看上去就像和这两个警察是一伙的。她盯着他看,眼里全是怯意,好像认定他就是杀死女儿的凶手。他被领到停在一旁的警车边,与此同时,安妮妈妈的脚跨过门槛进入他的房子,两个女孩过去迎接她,紧紧抱住她的腿。

在警察局里,埃里克接受了审问,警方没对他多做解释,只是问他为什么两个女孩出过那么多次意外,那么频繁地受伤。他一头雾水,完全不懂这些问题与他妻子的死有什么关系。他大吼大叫起来,要求见他们的领导,否则就快点儿送他回家。结果与他期望的正相反,他被拘留了,理由是他蓄意隐瞒有关安妮·塞耶-拉森谋杀案的信息。和其他违法的人一样,他也被关进地下牢房。

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埃里克第一次打妻子。两人才刚刚走进彤格乐豪华酒店的套房,他就一把抓住新婚妻子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咬牙切齿地把她拖到了最里面的房间。他们那场婚礼奢华至极,因为安妮家穷得叮当响,埃里克家则负担了全部的花销。他请了世界著名厨师,为每位客人上了十二道风味各异的菜肴,在豪尔霍姆城堡订了房间,还承担了各种礼服的费用。但安妮是怎么感谢他的呢?在婚礼上,她一直不知羞耻地和以前寄宿学校的室友卿卿我我,这让他感觉蒙受了莫大的羞辱。等他们离开婚礼会场,开车到了彤格乐豪华酒店,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他积攒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安妮泪流满面地向他抗议,说她只是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说说话,以示友好罢了。但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埃里克根本不听她的解释,把她的裙子撕得粉碎,不停地殴打她,然后强暴了她。第二天他向安妮道歉,说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太爱她了。在早餐桌上,宾客们看到新娘红红的脸颊,但也只是将此归因于新婚之夜的激情。安妮对他的暴力逆来顺受,长长的睫毛下面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还是向他投射着爱意。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对埃里克有了恨意。

在新加坡的那几年,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埃里克颇为明智地投资了几家生物技术公司,成为社交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夫妇二人很快也被吸纳进入富裕欧美侨民的小圈子。在那段日子里,他只是偶尔会对安妮发脾气,原因通常是认为安妮对他的忠诚没有达到标准—包括事无巨细地告诉他每天做的一切事情。作为奖励,他会带安妮去马尔代夫玩,去尼泊尔登山,这让他们之间的约定显得甜蜜了一些。然而,当他们的孩子降生时,一切又变了。起初,他对安妮生孩子的愿望是持反对态度的,但后来他逐渐发现繁衍后代在父权意义上的吸引力。他开始在生物科技公司管理层的各类会议上谈论这个话题,也会聆听别人的讨论。令他沮丧的是,他的精子质量实在太低,甚至不得不去生育诊所寻求帮助。是安妮提议去生育诊所的,这又给她招来了一顿拳脚相加。九个月过后,在莱佛士医院,诞生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但他没有感到一丝欣喜。他以为他终将会感受到这份喜悦,只是这份喜悦从未降临,在第二个孩子诞生的时候也没有。他是绝不会为第二个孩子的诞生而高兴。因为医生不得不把莉娜从安妮的肚子里剖出来,安妮的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他想要儿子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了,他们的性生活也就此画上句号。

在新加坡后面几年的日子里,除了多得数不清的外遇,能让埃里克聊以自慰的只有自己依旧敏锐的商业直觉。因为安妮希望孩子们能回丹麦上学,所以他们从亚洲回到丹麦,搬进了布鲁日群岛上那间宽敞奢华的公寓,在卡拉姆堡的房子完工之前,一直住在那里。哥本哈根狭隘的社交界充满限制而且粗鄙不堪,这对习惯了新加坡国际化的氛围和社交自由的他来说,可谓是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回到丹麦没有多久,就在布莱德大街上撞见了一些过去的老朋友。他看不起这些人,也看不起这片只有一丁点儿大的穷乡僻壤—这里的人会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当作身份的象征,而且他们像花瓶一样的老婆,只会唠唠叨叨地讨论房子和孩子这类家长里短。他意识到两个女儿正逐渐长成安妮的翻版,像是两个粗俗、笨拙的克隆人,就连她们天真的蠢话都是在模仿妈妈的多愁善感,这让他失望透顶。更糟糕的是,她们俩和这个嫁给他的女人一样,都是没骨气的东西。

一天晚上睡觉前,两个女孩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安妮和互惠生都不在家,他被困在这两只拖油瓶中间。他不耐烦地给了两个女孩一人一巴掌,哭声戛然而止。几周之后,他发现大女儿吃饭时总是会从盘子里掉出来食物,示范了几次,但她就是怎么都学不会。他狠狠地打了她一拳,把椅子上的女孩打得栽倒在地。女孩被诊断为脑震荡,接受了治疗。他威胁朱迪思对此事守口如瓶,否则就送她坐下一班飞机回老家种地,之后又用随口编的故事,搪塞了匆匆从母亲身边赶回来的安妮—一切容易得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女儿智力有限,但她还是明白不能告诉母亲真相。

在布鲁日群岛的房子里,发生了多得不正常的意外,但大家都对此保持沉默。安妮偶尔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埃里克,但她从未出口询问事情真相,至少在当地市政厅的社会工作者突然出现之前,都没有询问过。市政厅接到匿名举报,说他们家两个女孩一直在受虐待。虽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埃里克不得不忍受这名四处窥探信息的社会工作者,但最后还是在律师的帮助下,成功打发走那个人。他暗下决心,至少在找出举报者是谁之前,要多克制一下自己的行为。

事情过后,安妮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问,女儿身上的意外是不是他造成的,当然了,他对此矢口否认。但等搬到卡拉姆堡后,女儿又一次从大厅楼梯上摔下来,安妮就再也不相信他了。安妮自责地大哭了一场,并要求和他离婚。他对此自然早有准备。如果提出离婚的是安妮,他将派出自己的律师对她穷追不舍,并保证她此生再也见不到孩子。几年前她签过婚后财产协议,埃里克婚后挣的每一分钱都归他自己所有。她要是想离开卡拉姆堡这座金鸟笼,就得回去睡她妈妈家的沙发,靠政府的救济金过日子。

两人之间的关系自此就没再好转,但埃里克以为安妮已经放弃挣扎了。直到警察告诉他安妮那晚打算逃跑时,他才知道安妮还没死心,一直在计划离开他,而他就像只被蒙在鼓里的蠢猪。但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再也不会令埃里克头疼了。埃里克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但他觉得这就是她逃跑的报应。现在两个孩子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轻而易举,毕竟他不必再考虑其他人的意见了。

埃里克·塞耶-拉森自信满满地进了重案组的审讯室,在里面等他的还是之前那两个警察。那个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家伙,还有那个长着一双鹿眼的小个子女人。要是他在别的场合遇到这个女人,说不定还能让她度过永生难忘的一夜。两个警察看起来都糟透了,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尤其是那个男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刚刚和谁打了一架。埃里克觉得他可以骑在两人头上为所欲为,而且马上就会被无罪释放,毕竟两人手里没有他的任何把柄。

“埃里克·塞耶-拉森,我们和你们家的互惠生又谈了一次,这次她对我们详细描述了你殴打孩子的经过,光她看到的就有四次。”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如果朱迪思说的是看见我打两个女儿,她那是在撒谎。”

埃里克以为他们会就此争论一番,但那两个警察根本就没理会他说的话。

“我们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我们和你住在新加坡时,雇用的两个菲律宾互惠生也通了电话,三个人在彼此互不知情的情况下都做出了类似的供述。根据在丹麦期间,你女儿七份医疗报告上描述的情况,检察机关决定指控你殴打和人身攻击孩子的罪名。”

男人继续说着,塞耶-拉森感觉旁边那女人母鹿般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我们已经提交申请了,你的拘留时间会再延长48小时。你有权利请律师,如果你无力承担律师的费用,法院可以免费为你指派一名律师。在法院做出判决之前,你的孩子将由社会工作部门看护,他们将与孩子的外祖母密切合作,保护两人的利益。外祖母已经表示愿意成为她们的监护人。如果你被判有罪并被判刑,法院将决定你是否可以保留亲权,以及是否允许你在警方随行的情况下探望她们。”审讯室里静了下来,埃里克·塞耶-拉森抬头望着天花板,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看向桌面上摊着的几份医疗报告,上面有医生做的伤情概述、照片和女孩伤处的X光片。他突然感觉事情走向非常不妙。

朱迪思还说从布鲁日群岛搬来之前,当地政府接到过虐待儿童的匿名举报,有社会工作者来访问过。此次审问只是想和他谈谈这件事情,他的案子之后会由别人接手。

“你知道可能有谁会寄举报信吗?”

“除了互惠生,还有谁可能知道你在打孩子?”

那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警察反复强调他的回答有多么重要,但埃里克·塞耶-拉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桌上的照片。过了一会儿,他从审讯室里被领出来送回牢房。随着牢房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他蜷缩起来,生平第一次开始想念他的两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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