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 星期五 99

寒栗  作者:索伦·斯外斯特普

赫斯觉得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十月份还有两天才结束,但积雪已经有两三厘米厚了,他从机场的国际航站楼向窗外看去,雪还没有停。他刚抽了一支骆驼牌香烟,但愿在前往布加勒斯特的路上烟瘾不要犯。

在45分钟前,他发现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他最后一次关上那间公寓的门,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走下楼梯,坐在楼下等着他的出租车。阳光刺眼,他在口袋里翻出了一副旧墨镜,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根本拿不准墨镜是不是在口袋里。他出门时刚从宿醉中醒来,好多事情他都拿不准了,但是墨镜还在该在的地方,这让他觉得今天可能会是不错的一天。他在来机场的路上欣赏到了秋天慢慢被雪埋葬的景象,过了安检,他的心情依旧不错。国际航站楼里都是游客和外国人,各种语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哥本哈根抛在身后了。他看了看屏幕上的出发时刻表,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这场雪没有影响他的航班—又一个说明他被幸运之神眷顾的信号。他拎起提包朝门口走去,包里只装着他来时带的几样东西。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橱窗时,他瞥了一眼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意识到身上的衣服一点儿都不适合在深秋的哥本哈根穿,可能更不适合布加勒斯特。布加勒斯特暖不暖和?有没有下雪降霜?还是在航站楼买件大衣,再买双靴子比较好。虽然这样想着,但宿醉和离开这个国家的迫切心情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最后只是买了块羊角面包和一杯咖啡。

昨天晚上,海牙让赫斯官复原职了。弗里曼的秘书给他打了个电话,发来一张去罗马尼亚的单程机票。多讽刺啊,他现在的身材比三周前被贬到哥本哈根时更不成样子了。在过去的十天里,他一直流连在哥本哈根数不清的酒吧里,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有时接到电话连话也说不清楚。他和弗里曼本人通过电话,这位上司简短地通知他,最后的评估报告对他有利。

“但是你要明白,如果你有任何怠慢、反抗的举动,或者哪怕有一点点失联的迹象,别怪我的惩罚措施无情。哥本哈根的领导对你评价很高,肯定了你工作的积极性,所以对你来说,遵守这几点应该不难。”

赫斯没敢多说,只是连声称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尼兰德会给他正面的评价,难道只是为了尽快摆脱他?刚结束这边的通话,他又给弗朗索瓦打了个电话,感谢他的帮助。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回到欧洲刑警组织那个舒适的窝里,他就一身轻松。当然,回去之前还得绕道去趟布加勒斯特,再解决一桩跨国案件,再住一次乏善可陈的旅馆房间,但哪儿都比这里好。

卖公寓的事也很顺利。虽然合同还没签,但是房产经纪人已经帮他找到了买家。那间公寓能卖出去的主要原因是:他有一天喝得烂醉同意降价二十万克朗。昨天深夜,他把钥匙丢给了管理员,那个巴基斯坦人和尼兰德以及局里的人一样,为终于能摆脱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这周前两天,管理员甚至还手舞足蹈地向他表示,很高兴帮他刷了墙、磨了地板,这下房子终于卖出去了。他向管理员道谢,但事实上,他脑子想的只有尽快摆脱这破房子,再也不回来了。至于地板、价格怎么样,这些全都无所谓。

赫斯唯一没能了结的是和娜雅·图琳之间尴尬的关系。不过这实在是无关紧要,不值一提。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图琳认定他那套“哈通家女儿没死”的理论是精神错乱的胡言乱语,觉得他对事物本身已经失去了判断力,精神出了问题。她会这么想可能是因为有人讲了他的过去,但可能她想的也没错。从那天晚上起,他再也没想过栗子人和指纹的事情,在旧屠宰场发现的残肢证明了这一点,已经结案了。现在他正拿着登机牌在登机口排队,回想起当时那么激烈地反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在哥本哈根的这段经历中,唯一能让他心神不宁的大概只有图琳那双清澈而坚决的眼睛,以及未向她打电话道别的遗憾,不过这都可以补救。至少在登上飞机坐进12B座位时,他是这样想的。

坐在旁边座位的商人厌恶地看了赫斯一眼,用眼神示意赫斯身上的酒臭味,但商人随后就窝在座位里睡着了。他刚想叫一杯金汤力,恢复一下元气睡个好觉,就收到了弗朗索瓦的短信。

“我一会儿去机场接你。咱们直接去警局总部,到之前好好看案子材料!”

赫斯完全把案子的事情忘了,但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他晚点儿睡美容觉,现在就开始看文件的话,飞机落地前就能看完。他不情愿地打开手机邮箱—这是他在过去一周多的时间里第一次查看邮件。他发现邮箱里并没有案子材料,随即回了一条短信,把错推到了弗朗索瓦头上。

“你再查查,晚上10点37分发你的。丹麦懒鬼。”

赫斯这才发现他为什么没收到弗朗索瓦的邮件,有封邮件的附件太大,占满了整个邮箱空间,新邮件进不来。邮件是取证部的一位技术员发来的,附件是他和图琳见完莱纳斯·贝克后,向根茨要的材料,他还曾经催促几个技术员快点儿把材料发过来。附件里是贝克被捕认罪前,警方档案中最吸引他的犯罪现场图片。

不过这封邮件现在已经没用了,赫斯刚想删,但紧接着好奇心又占了上风。虽说和莱纳斯·贝克那次会面并不愉快,但从专业的角度来看,他的心理还是值得研究一下的,而且现在赫斯也有时间,还有乘客在飞机上侧着身子找座位呢。他双击了文件,下载了一会儿,然后他的手机屏幕被莱纳斯·贝克喜欢的图片填满了。虽然他的手机屏幕很小,但也能看出图片数量不少。

乍一看,莱纳斯·贝克浏览次数最多的基本上全是女人被杀害的犯罪现场照片。受害者大多在二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从尸体周围以及背景里的玩具拖拉机、儿童护栏和三轮脚踏车这些东西能看出,这些女人很多都有孩子。文件夹里有几张黑白照片,但其余都是彩色的。这些案子前后年份跨度很大,最早的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最晚的则在贝克被捕前不久。光着的女人、穿衣服的女人,深色的头发、浅色的头发,年纪大、年纪小,被枪杀、捅死、勒死、溺死还有被活活打死的。有些受害者明显死前被强奸过。这些图片诡异而疯狂,赫斯很难想象贝克为什么会对这些照片产生性兴奋,他刚刚吃下的面包和咖啡几乎要冲出喉咙。他飞速滑着屏幕,想回到邮件顶部退出,但文件太大了,屏幕卡在了一张他刚刚没注意到的图片上。

照片大约是三十年前在一间浴室里拍的,底部的标签写着:1989年10月31日,蒙岛。一具扭曲的裸体女尸躺在地上,水磨石的地板沾满了已经凝固的黑色血迹。女人大约四十岁,但赫斯很难断言,因为她的脸已经被砍得面目全非。女人被截肢的方式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被砍掉了,断肢在躯干边上摆着。凶器应该是把笨重的斧子,凶手好像砍了很多次,显然控制得还不太好。砍的方式极为野蛮,看来凶手异常嗜血。他被照片吸引住了,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现场。

“请各位乘客回到座位上。”

乘务员们忙着放好最后几件手提行李,乘务长把电话挂回了驾驶舱边的墙上。

赫斯发现,这张浴室里裸体女尸的照片只是一组凶案照片中的一张,文件夹里有几张照片的标签都一样:1989年10月31日,蒙岛。应该是同一间屋子里发生了多人死亡的惨案。一对十几岁男孩女孩的尸体躺在厨房里,两人身上都有枪伤,男孩的头靠在炉子上,女孩四肢张开趴在桌上,面部泡在了粥碗里。继续向下翻,他惊讶地发现下一位受害者是位年老的警官,死在地下室里,尸体躺在地板上。从脸上的伤口来看,也是被斧头砍死的,这是这组照片中的最后一张。他刚想滑回去看浴室的照片,突然被地下室照片上带括号的数字吸引了。“(37)”。他意识到,这个数字一定是莱纳斯·贝克点击这张图片的次数。

“请关闭所有的电子设备。”

赫斯向乘务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乘务员往后排走了。没道理,贝克只对女人有兴趣,怎么会看一位警官的尸体37遍?他迅速翻了翻其他几张照片,重点看照片上写的数字。别的照片都没有这张警察的照片点击次数高,就算是浴室那张,括号标记的数字也只是16。

赫斯的胃绞痛起来。这张地下室的照片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可能是技术员写错了,但他努力不去相信这种可能性。他用余光看到乘务员正往回走,心里暗暗骂着自己手机的屏幕小,半醉半醒地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放大照片,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这简直太难了。很快,屏幕就被像素格子占满了,但就是这样他也看不出为什么莱纳斯·贝克这么关注这张图片。

“请把手机关掉,谢谢!”

乘务员这次态度很强硬,赫斯打算放弃了,但他的手指不经意扫了屏幕一下,警官尸体上方的架子便被移到了屏幕中间,他顿时僵住了。他一开始没能理解屏幕上的东西是什么,但等他缩小了图片,霎时,时间静止了。

警官尸体上方的地下室墙上,有三个摇摇欲坠的木架,上面摆满了孩子玩的小娃娃:栗子男人、栗子女人、栗子动物。那些娃娃有大有小,有的还没做完,缺胳膊少腿;有的则积满灰尘,脏兮兮的。它们全都站着,眼神空洞,一言不发,就像一群被遗弃的小士兵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军队。

不知道为什么,赫斯觉得这就是贝克看了这张照片37次的原因。飞机已经开始滑动了,但乘务员没能拦住冲向驾驶舱的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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