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对死亡说“不”,而是对生活说“是”

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人类的精神力量令人慨叹!人们认为自己有极限,一旦超过极限就不能承受。但我同患有疑难杂症的患者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们适应及重新设定极限的能力堪称奇迹。

埃里克是一位校长,但不是一般的校长,他还是一名组织者,管理着市中心一所大型综合学校,这里的孩子们知道,无论遇到任何挑战,埃里克都会支持他们。

当校长会耗费一个人大量的时间。在埃里克的职业生涯中,他和家人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他希望退休后有更多的时间,和子女、孙子女在一起。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得上运动神经元疾病。

埃里克的病情发展得很慢。他在跑步机上跑步时,不时会碰到脚趾头,整个人从跑步机上摔下来后,医生发现他的腿部有一些奇怪的反应,于是让他去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伤到背部。脊柱外科医生说他的背部没问题,但寿命不会超过三年。“奇怪的反应”和偶尔的跌倒是所有肌肉逐渐瘫痪的第一个征兆,它们逐渐接收不到来自神经的指令,而它们与脊柱和大脑的联系全靠这些神经。就这样,埃里克患上了运动神经元疾病。

记住,埃里克是一名校长,是做事情的人。

他自然会去网上了解自己的病情。网上的信息都是以文字形式发布的,看上去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也不会给予安慰。埃里克完全被吓着了,所以决定要在成为妻子的负担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考虑了各种自杀办法:驾车撞上高速公路桥墩,伪装事故?服用安眠药?他在网上了解到更多的信息,想象应该在什么时候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假装发生意外似乎是最佳方案,埃里克决定在孙子们注意到他的病之前自我了结。他讨厌被视为老朽之人。他盘算着如果在夏天之前完成任务,那么每个人都可以缓过劲儿来,尽情享受圣诞假期。就这样,埃里克制订了计划和时间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他怀着秘密的自杀企图,开车“去邮局取包裹”。几分钟后,妻子发现他回来了。“我无法操作变速杆。”埃里克的手臂瘫痪了,驾驶生涯就此终止,计划A因此不了了之。

春去暑来,埃里克的双臂和双腿也渐渐失灵。在家里和附近的街上转悠时,他会使用电动轮椅。他和孙子们一起玩耍,他们对他的轮椅兴致盎然,在上面贴满了蝙蝠战车贴纸。埃里克惊讶地发现,孙子们对自己的瘫痪丝毫不以为意,也一点儿都没被吓着,反而还乐滋滋地帮他扶正眼镜,给他揩鼻涕。每天早晨,护工协助夫人帮他起床、穿衣,晚上再和夫人一起帮他上床就寝。孙子们放学后,住在附近的女儿会带着他们来到父母家,以便母亲有时间出门采购。埃里克发现计划B服药自杀根本不可行,因为身边一直有人。

所以,曾经雷厉风行的校长埃里克现在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什么事情都需要别人帮助。埃里克原以为他会痛恨这种状态,痛恨自己成为累赘,对丧失行动能力感到屈辱、愤怒。但令埃里克吃惊的是,他发现自己仍然能做成一些事情。妻子和儿子打理他规划的菜园子时,他在一旁充当顾问,全家一起享受户外活动的时光。他在厨房门边还设计了一个菜园,孙子们在他的指导下种了很多菜。除此之外,他还会下象棋、读书,品尝上等的纯麦威士忌。

埃里克的妻子格蕾丝精于厨艺,因此品味一日三餐便成了埃里克每天的乐趣。然而,到了夏天,由于咀嚼和吞咽变得越来越艰难,即使是吃一顿饭,也要花费很长时间。除了吃饭问题,由于嘴唇和舌头日益乏力,说话也越来越成问题。埃里克从网上了解到,一些像他这样的人需要使用喂食管摄入营养。他决定自己宁可死,也不肯以这种违背自然的方式进食,他想到时候是不是可以把自己饿死。尽管埃里克还没想好执行日期,但这是他的计划C。

到了仲夏,埃里克的身体出现了一个新问题:美味的晚餐引发了肺炎,因为他的气管顶端失去了吞咽肌的保护。妻子满怀爱意地为他准备了软食,他在吞咽时,部分食物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肺部。他想干脆任由肺部感染让自己送命算了,但因为发高烧、呼吸困难让他很不舒服,所以前来就诊,随后被安排住进医院,接受静脉注射抗生素。

那一周,我第一次见到埃里克。他不清楚姑息治疗小组能为他做什么,并表示绝不接受喂食管。他希望早点死去,这样家人就可以恢复过来,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他认为安乐死是个不错的方式,可法律禁止安乐死,为此他感到遗憾。所以埃里克决定出院后立即开始禁食。

很明显,这是一个想到又能做到的人。如果埃里克决定饿死自己,他是办得到的。所以我们讨论了一下临死时他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才能尽可能地保持舒适。他担心皮肤会出现非常疼痛、且可能有异味的褥疮,担心家人陷入悲痛,也害怕窒息——他很确定自己的病最后会导致窒息。对此,我们逐一讨论了他的问题,考虑解决办法。

褥疮是一种导致皮肤开裂的溃疡,往往长在身体里的骨头与外在的家具、衣服之间形成挤压和拉扯的地方。褥疮非常痛(想想脚上的水泡挤在鞋子里有多痛),而且随着患者逐渐久坐不动,皮下脂肪又少,长褥疮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所以,埃里克的想法是对的,他只能坐等褥疮找上门来。这是我俩第一次开玩笑。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嘴唇抽动了一下,喘息着轻声笑了。

我建议埃里克,想要避免褥疮,他可以坐在一种尚未服务于人类的旋转装置上,不时改变身体姿势,这样还可以避免营养不良。

“但是,”埃里克反驳道,“如果避免营养不良,那我就不是在自杀了,对吧?”眉毛的动作表明,他把我视为“愚蠢而无用”的人。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如果吃东西,我就会窒息。”

“那我们想一想窒息是怎么回事吧,”我说,“你说的窒息到底是什么意思?”

埃里克皱着眉头,但还是耐心地给我解释了一番,好像我是一个特别迟钝的学生。他说窒息指的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堵住了喉咙,你无法把这个东西弄出来,也无法呼吸,在自己想要毕生保护的人眼前死去……正说着,眼泪突然从他脸上流淌下来。这就是埃里克痛苦的真正原因:事实上,问题不是窒息,而在于不能完成他的保护任务。

在埃里克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他保护了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现在,他觉得自己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他甚至无法让自己死,以此维护他们内心的安宁。“这对他们而言很糟糕,这样对他们,你觉得受不了,对吗?”我一边探问,一边轻轻揩去他的泪水,擦掉他鼻尖上的一滴泪珠。他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我问道:“到目前为止,你发生窒息时,他们有什么反应?”他想了想,说:“我还一次都没有发生过。”

“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只是因为运气好吗?是因为吃的软食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哦,我还在等着它开始呢,”埃里克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想在它发生之前死掉。”

“如果我告诉你,窒息不是导致运动神经元疾病患者丧命的元凶,”我说,“你怎么看?”

“我要你提供证据。证明给我看!”

我的确有证据:曾有一项针对数百名运动神经元疾病患者的姑息治疗调查,一直随访到这些人去世为止,结果没有一个人死于窒息。“这并不是说,他们在竭力清除喉咙里的痰时,连偶尔发生窒息的情况都没有。如果咳嗽很轻,就很难清除喉咙里的痰,对不对?”埃里克点头,我继续说,“但是没有人死于窒息,也没有家人看着他们窒息而死。死亡实际上比这温和多了。我可以描述一下他们当时的情况吗?”

我描述了看到的临死状态,埃里克听得专心致志。“太神奇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太棒了,所以我吞咽食物是安全的对吗?”

“不,不安全,”我提醒他,“因为有些食物会误伤你的肺。但是,如果你不介意肺部损伤,想要重获吃东西的乐趣,那我可以说,你有选择。”

埃里克还在专心听我说话。现在,我们进入了合作模式,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时我觉得我们是在辩论。

“我得说,你还有更多的选择。如果想避免压疮,你可以让喂食管穿过皮肤直接插进胃里,这样你就不用费心咀嚼和吞咽食物了。如果你以后决定不用它,那是你的权利。”

埃里克说需要琢磨一下,于是我离开了,让他去思考。第二周,我听说他插了喂食管,等格蕾丝学会喂食后,他就打算出院回家。如果不是为了过圣诞节,我的这位朋友可能就此结束了生命。

在家里,埃里克通过喂食管获取所有营养,但为了享受吃东西的乐趣,他会少量进食格蕾丝烹饪的美味菜肴。吞咽后,他常常会咳嗽一阵子,但他认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肺部再次出现感染后,他拒绝去医院,但同意来临终安养院。这一次,他需要就是否进行肺部感染治疗做出决定,他再次选择使用抗生素。

埃里克情绪低落。他对一位护士说,他觉得自己是格蕾丝的负担,希望可以死去。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活到圣诞节。护士同他聊天,发现他的矛盾态度令人惊讶。埃里克认为,即便他过几天就去世,圣诞节之前,家人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从他的去世阴影里走出来。接受抗生素治疗属于他控制死亡时间的新计划。既然所有缩短寿命的计划都失败了,他决定试图延长寿命。

护士问起了关于圣诞节的事情,埃里克对在家度过圣诞节的期盼之情溢于言表:聚会、礼物、装饰圣诞树的特定仪式、圣诞歌曲、每年都有所不同的家庭故事。这是他们互致谢意、享受家庭生活的时候。埃里克希望自己和所有家人一起最后欢度一次圣诞节。

病房进行情况汇总时,护士复述了这段对话,小组成员也仔细考量了埃里克的难题。埃里克不太可能活到11月中旬以后,他的胸部肌肉越来越弱,夜间呼吸开始衰竭,同时拒绝使用呼吸机。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如果圣诞节再近一点就好了……

我们提议提前过圣诞节,埃里克咧嘴笑了,他说:“一定得有树……”

我们摆了一棵圣诞树,桌上铺着亚麻台布,上面摆着瓷器和眼镜,临终安养院的窗户边挂着长筒袜……这一切真是太有节日气氛了!在一个秋风习习的夜晚,埃里克一家穿着圣诞毛衣和花哨别致的服装,带着礼物和乐器来到临终安养院。埃里克在大楼前门迎接他们。他躺在病床上,两个戴着圣诞帽的护士推着他,连同他的氧气瓶和进食管,来到培训室。餐饮团队把培训室布置成了一个五星级餐厅。不值班的工作人员穿着正式服装恭候埃里克的家人。火鸡和配菜端上来后,埃里克暂时关掉了氧气,这样布丁就可以光荣地、令人激动地进入他的肠胃。晚饭后,我们这些值班的人听见晚会那边传来的吉他声、圣诞颂歌和欢声笑语。

两天后,埃里克请人来叫我。他说想停止服用抗生素。“我已经准备死了,”他说,“这是我的机会。我很高兴没有早早自杀,如果我死得太快了,会错过好多东西。没想到我可以忍受这么不一样的生活。”

说完,埃里克闭上了眼睛。我以为他累了,于是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他要我坐下听他说话。“这很重要,”他说,“人们需要理解这一点,你也需要理解这一点。我想在我无法忍受的事情发生之前死去,但当它发生时,我发现自己可以忍受。我想要安乐死,但没人支持我。如果有人支持我,我该在什么时候提出这一要求呢?很可能我会要求得太早,这样就会错过圣诞节。所以,我很高兴你们都没有同意我的这一想法。我想告诉你,我改变主意了。我曾经对你很生气,因为你是体制里的一部分,这个体制拒绝助人死去。你们不是对死亡说‘不’,而是对生活说‘是’。现在我明白了。我是个老师,你得替我把我的这些想法告诉别人,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他们了。”

然后,这位校长打发我走。

事实上,埃里克的肺炎正在好转,但他变得非常虚弱。这次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他困得不能说话。一天后,他不省人事。家人围在他床边,房间角落里依然摆着圣诞树,在那个美好的“圣诞节”之后,他平静地离开了世界,没有任何窒息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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