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你的每一次呼吸

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死亡过程是可以辨识的,有明确的阶段,以及一系列可以预测的事件。临死之人被“劫持”进医院之前的这一过程众所周知,每个活到三四十岁的人多少都见过。大多患者在死亡过程之中和去世之后,就像在出生过程之中和出生之后一样,需要依靠富有智慧的女性为他们及其家人提供支持。死亡的艺术已经成了一种被遗忘的智慧,但每个人的死亡都是一个机会,可以帮助活着的人恢复这种智慧,并从中受益,因为他们将来会面对其他人的死,包括自己的死。

和我们很熟悉的一位病区护士问我:“你这会儿可以过来一趟吗?”她听上去有些绝望。她所在的团队很优秀,姑息治疗小组喜欢和他们一起工作。她打电话到我们办公室,因为她担心一位重病患者的床边即将爆发一场战争。因为心力衰竭,几周以来,帕特丽夏命悬一线。最初,由于呼吸困难,双腿沉重、肿胀,她下床走不了几步,后来,她干脆开开心心地躺在床上,招待提着巧克力和水果来访的客人(这两样东西心脏病患者和肾衰竭患者都不能吃,但帕特丽夏无视规定)。

最近几天,帕特丽夏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这种现象很常见,我已经给她那庞大而友爱的家庭解释过了,他们把这句话当作咒语一样地重复着,在大家长垂危的时候,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和一群十几岁的孙辈守着她,每个人都在猜想“我们的比利”什么时候来。

今天,“我们的比利”来了。昨天,病区顾问与监狱长讨论了比利母亲的状态。那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我们的比利”犯了罪,眼下被关在那儿。比利的母亲活不了几天了,监狱长同意比利前来探望。比利来了,他的手腕连在两个狱警身上,这意味着,如果无人看管,解除了手铐,他可能会逃跑或危害他人。我觉得最好不要向患者或者家属了解犯人被囚禁的原因,在这个已经很艰难的时刻,我们都要简单一些。

“我们的比利”似乎对母亲的护理不满意,看着很不高兴。他想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想知道为什么给她吃“那个鬼东西”,让她这么困倦;想知道英国医院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老年妇女对待得连动物都不如。总之,他就是不满意。这支医疗团队很擅长应付满腹牢骚,甚至被铐在警卫身上的亲属。不过这个问题肯定还有另外的维度。我们医院的姑息治疗护士长索尼娅来到病房了解情况。

索尼娅发现病房一团混乱:所有护士都气呼呼的;一个年轻医生跑回办公室哭鼻子;清洁工刚刚通知护士长,打扫帕特丽夏的房间时,必须再给她找个人一块儿进去。护士长把索尼娅请到办公室,关上了门。她解释说,在帕特丽夏的6个孩子中,“我们的比利”最小,大家一直认为他最受宠。

护士长形容比利“被宠坏了”,他第一次入狱是因为——索尼娅插话说:“不要告诉我,最好不要知道。”所以护士长跳着讲到比利成年后,一直做着违法的事情。他目前被关在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说明他至少曾持枪犯罪过,或者给别人的身体造成了严重伤害。几个姐姐对他很不满:帕特丽夏就快死了,却看不到比利。比利也为此责怪她们,说她们这么晚才通知自己,还让医生给妈妈打镇静剂,是对自己的报复。

比利刺耳的愤怒言辞令清洁工不快,比利还对护士进行人身威胁,骂那位年轻医生是“垃圾”。几位苦恼的女儿要求医生给帕特丽夏一点儿药,“让妈妈醒来,让她知道‘我们的比利’来了”。她们不是害怕比利的恐吓,而是出于对母亲的爱,不忍心让母亲那样思念“我们的比利”。但帕特丽夏一直在沉睡并不是因为药物作用,而是快要死了。没什么药能扭转她的状态。而且,让医生落泪的是几位女儿对母亲和胞弟的爱,而不是比利的张狂。

索尼娅和护士长来到病房。帕特丽夏侧身躺着,背对着门,床头靠背处于垂直状态,这样可以减少她的肺部积液。肺部有积液是由于心脏不能把血液有效输送到全身各处。帕特丽夏呼吸很深、很慢,每次吸气和呼气都会发出气泡声。她的嘴唇也变得乌黑。护士长把索尼娅介绍给正守候妈妈的卡莉和坐在狱警中间的比利。索尼娅跟所有人打了招呼,朝病床走去,绕床走到帕特丽夏面前。

“你好,帕特丽夏,我是索尼娅,”她在帕特丽夏耳畔说,“我跟卡莉和比利在这儿。你可以睁开眼睛吗?”

“你个蠢婆娘,”比利冷笑着说,“你没看到她注射了镇静剂,要死了吗?”

索尼娅没搭理他,继续观察帕特丽夏的呼吸,测量她的脉搏。帕特丽夏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浅,但仍在发出气泡声。

索尼娅转身对着卡莉、比利和狱警,令大家惊讶的是,她首先对狱警说话。

“你们必须使用手铐吗?”索尼娅问他们,“戴着那东西,他怎么拥抱妈妈呢?他像是急于逃跑的样子吗?”比利吃了一惊,勉强露出感动的神情。两位狱警商量了一番,决定解除铐链。比利惊奇地揉了揉手腕,站起身来,两个狱警也一下站了起来。比利流着眼泪,步履迟缓地朝妈妈走去。

索尼娅请狱警到病房外面就座。房间只有一个出口,比利在里面很安全,他需要一点儿隐私。“我是主管护士,我知道我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索尼娅可以在必要时刻表现得非常果决,现在就是这种情形。病区护士长同意了,卡莉对比利竖起了大拇指。狱警离开了房间,索尼娅真挚而热情地向他们表示感谢,并向他们保证,比利在屋子里的这段时间,由她个人负责。索尼娅看着他说:“比利,你不会让我后悔吧?”比利默然无语。

这下,两位资深护士把注意力集中到患者身上。她们决定移动帕特丽夏在床上的位置,看看能否减少呼吸的气泡声。她们温柔而专业地帮她仰面躺下,轻轻地扶她坐直,拍拍枕头,让它充盈起来,然后慢慢把她的身体放下去,让她躺好。她们大声描述自己采取的行动,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对帕特丽夏说话。她仍然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但半坐在床上,两只胳膊下都垫上了枕头,这时,她缓慢地、大口大口地呼吸,但气泡声小些了。

索尼娅重新摆放了椅子,让卡莉和比利坐在帕特丽夏的两侧,各自握住她的一只手。比利试着把手指放在妈妈的手指之间,卡莉则抚摸着妈妈的手臂。

护士长走了,索尼娅对家属说:“听到她呼吸时的变化了吗,时而快、喘,时而缓慢、打鼾?”比利和卡莉看着帕特丽夏,卡莉说这个情况已经持续几天了。

“这是深度昏迷的征兆,”索尼娅说,“这意味着你们的妈妈失去意识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比利咬了咬帕特丽夏的手指,然后咬着自己的嘴唇,点点头,问道:“像头部受伤一样吗?”

“过程完全一样,比利,但这不是因为受伤。大脑停止工作,生命到达尽头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索尼娅停顿了一下。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帕特丽夏的呼噜声。气泡声消失了。

索尼娅小心翼翼地说:“头部受伤的患者在病情好转以后即使深度昏迷,也能感知周围的声音。他们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听到喜欢的人的声音,焦躁的情绪会平静下来;听到不喜欢的人说话,他们会更加焦躁。所以护士在照顾你妈妈时,会跟她说话。我们知道她基本上已经没有意识了,但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尊重她。”

比利若有所思,然后深吸一口气,号哭起来:“妈,我是比利!我来了,妈妈!我在这儿……我爱你,妈妈!我真的爱你。我很抱歉……”他抽泣着,说不下去了。

“对的,比利,你做得对。继续跟她说话,你们俩相互交谈一下吧。让她听见你们的声音就好。”接下来,索尼娅把注意力转向帕特丽夏那种呼吸模式的含义上。这是“断断续续的呼吸”,是生命即将结束的征兆。索尼娅问道:“卡莉,其他家人在哪儿?”卡莉解释说,因为妈妈身患重病很长时间了,大家轮流值班,既要确保医院一直有人陪着,也要让每个人都得到足够的休息。索尼娅说,这个做法很明智,她很高兴和一个相互之间这么关爱的家庭一起合作。

“我觉得是时候把大家都叫来了,卡莉,因为……你听,你有没有注意到,你妈妈的呼吸时不时停顿较长时间?”

大家都在侧耳聆听:帕特丽夏有5秒、10秒、近20秒的时间没有呼吸……索尼娅正准备宣布帕特丽夏已经断气时,这位母亲又深深地、颤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急促、轻浅的喘息又开始了。

索尼娅解释说:“这就是现在的呼吸模式。一开始很快,然后慢下来,越来越慢,长时间停顿,然后重复这个模式。”卡莉和比利点点头,把目光从帕特丽夏转到索尼娅,又转回悄无声息的母亲身上。现在,索尼娅开始清楚而小心地传达重要的信息:“有一次呼吸很慢,她呼出一口气,然后不再吸气。很平静。也许快了。”她停顿了一下,确定他们听懂了自己的意思,然后问道:“那我们叫其他人进来吧?”

索尼娅发现帕特丽夏的呼吸更轻柔了,面部肌肉松弛,张着嘴。看来时间不多了。索尼娅明白自己是比利的保人,不能离开房间,所以按铃呼叫护士。护士长把头伸进门来。

索尼娅说:“护士长,我们认为时间可能不多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护士之间交流的意思很清楚,“卡莉应该待在这儿,有谁可以把其他家人叫来吗?”

护士长明白索尼娅的意思,也理解当前情况的紧迫。“卡莉,我先给贝拉打个电话,请她转告大家好吗?”

“好的,请贝拉告诉加比,然后马上过来。我给男孩子发短信。告诉她,这事我来,”卡莉的脸一下涨红了,伸手拿包里的手机,“护士长,请告诉他们,‘我们的比利’在这儿。”

与此同时,在下一个街区的一间外科病房,在另一张临终病床边,我遇到了另一个家庭。患者叫布伦丹,中年男性,食道癌晚期。他是一个从事个体经营的木匠,几个月来,胃灼热和吞咽困难不断加剧,但他忙于工作,没时间去医院。

癌细胞从食道部位向胸部扩散,在胸部造成一个洞,失去了一叶肺,胃液进入了胸腔。他快死了。我们团队一直努力控制他的胸痛和呼吸困难,今天他神志清醒,看上去没那么痛苦,可以与妻子莫琳交谈,并跟牧师一起祷告。

我到病房去见布伦丹刚从爱尔兰过来的哥哥帕特里克。布伦丹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进门同帕特里克、莫琳和布伦丹打招呼的时候,他的呼吸轻浅而缓慢。

“我简直无法相信!”帕特里克在床边快步走来走去,大声抗议,“几天前我才和他通过电话,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难以置信!你们为什么不采取点儿措施?他还这么年轻!你们不能让他死!”

我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这个动作传达了某种信息,让人觉得我们准备在这儿待会儿,即使只是一小会儿。我看着帕特里克来回踱步,也注意到莫琳紧张的神色。在这个困难的时刻,她能把情绪激动的夫家哥哥叫来,很不容易。

莫琳富有同情心。在过去的几天里,她一直问我如何帮助几个青春期的儿子做好接受父亲死亡的准备。她远见卓识:她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他们,带他们来看父亲,帮助他们表达对父亲的爱,像我跟她解释的那样,向孩子们说明人在临死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并让他们选择是否在父亲身边陪他度过最后时光。今天,他们上学去了(莫琳甚至把消息告诉了老师,这样孩子们就会得到支持),但莫琳安排了一个朋友随时待命,必要的时候,一接到通知,马上把孩子们带来。在孩子们到达之前,必须解决一下帕特里克叔叔的悲痛情绪。

布伦丹的呼吸又变了,变得低沉而嘈杂,每一次呼吸,喉咙里的痰液和分泌物都会发出咔嗒声和气泡声。帕特里克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大声说:“你们听听好吗?听听他的声音!他在呻吟!他很痛苦!”

这种情况很常见。没见过人死、不熟悉死亡过程的人,可能会误解他们看到和听到的情况。这种情况通常让他们相信,最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听见气息通过喉头液体时造成沙哑的咔嗒声,还有间歇性呼吸那种低沉而嘈杂的隆隆声,帕特里克以为他深爱的弟弟在呻吟。

“即便是一条狗,你们也不会让它承受这样的痛苦!”帕特里克咆哮着说,“太可耻了!你们不能采取点儿措施吗?不能让他不这么痛苦吗?”布伦丹陷入了深度昏迷,既不咳嗽,也不吞咽喉咙里积聚的液体。他对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意识了。与此同时,莫琳静静地坐在床边,轻轻抚摸布伦丹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诉说那些快乐的时光、家庭生活和他们心爱的孩子,不断告诉他孩子们爱他,会记住他,他们会好好长大的。然而,这缓解不了帕特里克的痛苦。

我请帕特里克在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勉强坐了下来。我问他怎么看待眼前的情况,他认为布伦丹拼命想说话,想表达自己的痛苦。我请他和我一起集中注意力,静静地听一听。周期性的呼吸已经进入了一个温和喘息的阶段,并伴有气泡声和咔嗒声。我问帕特里克:“如果布伦丹喉咙里有液体,他会吞咽吗?会咳嗽吗?会噗噗地吐气吗?”

“看看布伦丹,”我说,“仔细观察。他没有咳嗽,也不吞咽,对吗?”帕特里克承认确实如此。“布伦丹如此放松,如此无意识,他对喉咙没有感觉。喉咙里有痰液,但他并没试图清除。这说明他处于深度昏迷中。”

帕特里克回头看布伦丹。他认真地看了看弟弟,想了想,然后满腹狐疑地问道:“那么,之前的呻吟是怎么回事?”

“哦,那种嘈杂的呼吸——”我刚一开口,莫琳便接过话头说:“那是深呼吸,是正常的声音。他有时在家睡觉的时候也会这样。尽管他不相信我……”她笑着摸了摸布伦丹的脸。

莫琳和我已经商量过如何向孩子们解释死亡的过程,她不希望他们误解自己所看到的情况。我们已经讨论过呼吸的变化:低沉而嘈杂的呼吸周期变慢、变浅、停顿,再重新开始新一轮循环。看着布伦丹的状况按照我们的预期发展下去,她感到很安慰。

莫琳和帕特里克隔着床相互对视,两人目睹着同样的场景。然而,她从中得到的是安慰,而他感觉到的却是痛苦。

帕特里克问我:“你现在确定吗,医生?”我告诉他这是正常的死亡,过程比较温和。他将看到布伦丹的呼吸在快与慢、浅与深之间变化。他会看到它变得更温柔。然后,在其中一次呼气之后,布伦丹就不会再吸气了。这一过程发生得很温和,以至于很难注意到。

帕特里克泪流满面地问莫琳:“我可以待到那个时候吗?”莫琳把手伸到床对面,握住他的手,说:“我非常希望你在,帕迪。为了布伦丹,为了我,为了孩子们。”

我悄悄出了门,来到“看押”着比利的索尼娅身边。

帕特丽夏很快被儿女和他们的伴侣、配偶及孙子女们包围了。尽管有那么多人,但每个人都在听她的呼吸,所以房间里还是很安静。为了给家属腾出空间,索尼娅和狱警一起坐在房间外面的椅子上。护士长端来了茶水。索尼娅和我悄悄进了房间,人们温柔的交谈打破了房间的沉默。索尼娅动动眉头,示意我看患者。帕特丽夏仰面躺着,头枕在枕头上。她看起来很平静,眼睛闭着,张着嘴巴,面色发白,指尖变紫。她已经没了呼吸,但谁都没有注意到。

“天呐,她看上去很平静,”索尼娅说,“她一定很高兴看到你们都来了。你们如何理解她的呼吸?”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近旁的人伸手摸她的胸口,看有没有动静。“我想她已经停止了呼吸,”索尼娅平静地说,“她听见你们的声音,知道你们都在。她知道她可以安心地走了。你们表现得很好。”

“我们的比利”呜呜哭起来。他穿过众人,爬到帕特丽夏的床上,在她身边躺下,把脸埋进她的脖子,低声说:“晚安,妈妈,我爱你。”索尼娅和我离开房间,通知狱警和病房护士之后回到办公室。这儿已经没我们的事儿了。两个家庭都准备好了,他们对刚刚目睹的平静的死亡过程应该有了很好的理解,可以很好地开始哀悼。

在电梯里,我们遇到一名躺在婴儿床上的新生儿、一对自豪的父母和陪着他们的助产士,我说:“我热爱我们的工作。”

助产士问:“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边问边探看我们的工作牌。

电梯门开了,我们离开的时候,索尼娅回答说:“和你一样。”我们转过身,对新晋的父母和助产士笑了笑。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我看见他们震惊得张大成完美O形的嘴巴。

索尼娅说得对。我们是助死士。这是一份荣幸,每次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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