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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两端有着相似的情形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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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临终关怀社区的患者时日不多,但他们能跳脱出自身需求,彼此之间友好对待和相互支持的感情常常令我们感到惭愧。同样,在共同经历这段旅途期间,家属也形成了临时的支撑网络。 以下是其中一个例子,这让我对我们的工作有了全新的理解。 那是一个仲夏夜。晴朗的天空下,女性病房外面的日式花园一派明亮,在生命的最后阶段,4个陌生人在这里建立了友谊。阿玛是一位安静端庄的日本婆婆,她在20世纪50年代与一位英国水手结婚,并随他来到英国;布里奇特是一位有传奇色彩的爱尔兰女性大家长,在我们这个城市经营疗养院很多年;90多岁的帕蒂是家人和员工口中的奶奶,因患脑瘤而丧失了语言能力;马乔里被工作人员亲切地称为“公爵夫人”,喜欢高档内衣、精美化妆品和昂贵的香水。 一大家子人来看望帕蒂奶奶,他们的嘘寒问暖把她搞得很累。她一整天都坐在轮椅上,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们推着她在大楼里、花园里、附近的街道上转悠,带她去比萨店吃晚饭,然后把她送回临终安养院。护士帮助她上床之后,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脑瘤影响到帕蒂奶奶的右侧身体和讲话能力,随着病情恶化,她能说的字越来越少,在行动方面需要更多的帮助,但她的左半边脸仍然很有表现力,善于表达幽默和不可思议的荒谬感。 帕蒂奶奶觉得非常荒谬的事情之一,是对面“公爵夫人”床边花盆里的那株孤挺花球茎。那是她女儿送的礼物。“公爵夫人”的女儿是当地的知名演员,很有潜力成为大明星。作为复活节礼物,这个小植物在金色花盆里极速生长,经过一个春天,就长出了一个紧致的圆柱形的茎,顶着一个金字塔状的花蕾,不可否认,它极像一根直直的绿色阴茎。“公爵夫人”要么视若无睹,要么没有发现这种相似之处,但帕蒂奶奶被它迷住了,这盆花带给她无尽的欢乐,每次“公爵夫人”叫护士“给我的宝贝花花浇点儿水”时,帕蒂奶奶都咯咯笑个不停。随着脑瘤的恶化,帕蒂奶奶的判断力逐渐减弱,今天花盆被端到水池边浇水的时候,她只能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这让护士们几乎情不自禁地笑个不停。 “公爵夫人”有一本剪贴簿,记录着女儿的辉煌事业,她会向每个愿意倾听或者来不及走掉的人展示她的剪报。帕蒂奶奶和阿玛都属于被“俘虏”的观众。阿玛的礼仪意识十分强烈,她太有礼貌,不会回绝欣赏剪报的邀请。“公爵夫人”把阿玛当女侍,对阿玛在日本绢画艺术方面的看法饶有兴致。由于长期患肺病,“公爵夫人”只能戴着氧气面罩,呼吸机的管子很短,她走不了多远,只能在有4张床的病房活动。 阿玛的对面是布里奇特。多年的护士职业生涯教会了布里奇特凡事自己做决定,她发现阿玛与自己一样喜静。两人偶尔会一起在日式花园里散步,这里很宁静,来到临终安养院时,这个地方令阿玛喜出望外。她们手挽着手,默默无语地指着花园里的美丽之处。布里奇特喜欢池塘里巨大的锦鲤,阿玛则更愿意欣赏植物的颜色和形状的交错。 布里奇特总是和帕蒂奶奶的家人聊几分钟,因为她曾经是帕蒂奶奶住的那家疗养院的总管。布里奇特终因患乳腺癌被迫退休,几年之后帕蒂奶奶的家人还能认出她、记得她,她深受感动。听说之前一块共事过的团队仍保持着自己为疗养院设立的高标准,布里奇特很开心,帕蒂奶奶希望放射治疗结束后回到那里。对帕蒂奶奶来说,疗养院是家,在那里度过最后的时光再好不过了;对布里奇特来说,那是她一生的事业和遗产。 严重的食道癌导致气管压迫、呼吸困难,帕蒂奶奶痛苦不堪。她做了放射治疗,医生给她的喉咙里插入了一个特殊的支架,保持气管开放。她来这儿一个星期了,看起来好多了。起初她害怕下床,在布里奇特的鼓励下,她终于有信心走到外面,我们也希望她下周可以回家。 在昨天的每周小组会议上,我们讨论了每个患者的状况,以及在适当的情况下,需要关心患者哪些最亲近和最亲爱的人。我们把日式花园病区几位女士的亲戚们都讨论了一番:帕蒂奶奶的家人似乎没有意识到,放射治疗并不能治愈她的脑瘤;阿玛的丈夫担心妻子回家以后能否应付得了陡直的楼梯;布里奇特的儿子担心母亲正在经历一场精神危机,因为她不再啰里啰唆地要他去做弥撒;“公爵夫人”的女儿正在拍一部戏,不能来看母亲,“公爵夫人”那身为喜剧演员的丈夫与妻子住在一栋楼,他每天都来探视,也给工作人员和患者带来很多的快乐,据病房护士说:“他关于那株可怜的植物的双关语笑死我们了!” 我们决定处理布里奇特可能面临的信仰危机(请牧师来访),帕蒂奶奶的儿子需要理解母亲的预后不良(由领导或我跟他谈谈),以及阿玛家的室内情况(职业治疗师上门评估居住环境)。还没有看过孤挺花的人现在都想一睹尊容。 那天已经很晚了,我还没走,因为我答应会见一位临终患者的家属,他们从澳大利亚赶来,经过26小时的舟车劳顿,将于今晚到达。厨师也工作到很晚,等他们到了以后,他要为他们做饭。他坐在病房小组的办公室里,大家在讨论那株孤挺花。 “真奇怪,真可怕!”年龄较大的护士阿曼达说,“我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今天我发现它弯腰正对着阳光。哈!” 年龄最小的护士阿丽咯咯笑了。 “还有你,”阿曼达以告诫的语气用手指着阿丽说,“你这么年幼,根本就不应该知道我们说的事儿!” 泪水顺着阿丽的脸颊流下来。她一边笑得不能自已,一边说:“阿曼达,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而且我是个护士!” 厨师看上去有点儿莫名其妙,部分原因是因为孤挺花,部分原因是因为办公室的玩笑,他笑着说:“我一直觉得你们都很不苟言笑。”他的话又让阿丽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人敲办公室的门,我看到玻璃门外帕蒂奶奶的儿子焦急的脸。护士们迅速调整好上班时的状态,我打开了门。 “医生,听说你想见我,”他说,“我也有事问你。” “是的,我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我们一起走到访客厨房,泡了一杯茶,端到会客室。 在厨房里,阿玛的丈夫和另一个患者的丈夫正在聊天,他们决定到外面去抽烟。我给帕蒂奶奶的儿子泡茶的时候,他一直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你想加入他们吗?”我问道,“如果你想先抽支烟,我可以在这儿等你。”他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在会客室坐了下来,盯着色彩鲜艳的茶杯,用余光观察彼此。这个人现在70多岁了,行将死去的母亲仍然保护、珍爱着他。他用尽一生去习得应对诸多挑战的能力,可阿玛极力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直到今天,她才允许我们把情况透露给家人,部分原因是为了帮助她不要再因家人的热情而感到疲惫。所以我在琢磨从何说起。 我问他:“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放下杯子。“有。我想问你她是不是要死了。”他的问题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天哪,他知道的一定比我们想象的多。 “我想知道什么原因让你这么问。”我在摸索如何展开讨论。 “是布里奇特。” “布里奇特?她怎么……” “今天晚上我到这里的时候,妈妈睡着了,所以我和布里奇特聊了一会儿。她问我是否注意到妈妈这些天精力不足。我并没太注意到。布里奇特告诉了我她看到的现象:精力减退、嗜睡,然后是失去知觉、死掉。这种情况她见过很多次了,她根据经验看出了妈妈目前的情况。布里奇特问孩子们是否准备好了……”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真厉害,患者之间的关系网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布里奇特已经帮我把工作做到前头了。 “嗯,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我说,“你对布里奇特的话有什么看法吗?” “不知道,真的。我从没见过人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她肯定不如以前那么好,对吗?她的脸下垂得更厉害了,她站不稳,手臂僵硬、扭曲。她口齿也不清楚。我想所有情况加起来……”他吞了一口口水,搓着双手,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无法为他扭转事态。他希望我告诉他布里奇特的话是错的,但他已经注意到了母亲现在的初步情况。我说:“你说得对。”他眨巴着眼睛,看向别处。 “回顾一下,你觉得她现在和一个月前相比怎么样?” “现在肯定更糟了。” “一周前呢?” 他摇了摇头,说:“是的,即使是一周前,她也比现在好。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没把这些情况联系起来考虑。” “面对你深爱的人,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真的很难办。你看到的是整个人,而不只是他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揉眼睛。他似乎对现实情况进行了一番思考,屋子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撑在膝盖上,挺直腰背,问道:“那么,她还有多长时间?” 我非常讨厌这个问题,因为这几乎不可能回答,但人们总问这个问题,好像真的可以计算似的。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一场旅程的方向,是穿越时间的运动,是踮着脚尖通往一个转折点的旅程。我给出了最诚实、最直接的答案:“我也不知道确切的数字。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如何进行估计,然后我们可以一起猜测。” 我记得之前我们的领导跟萨比娜谈死亡的事,以及他描述那个过程时,我感到多么难以置信。仅仅两年后的此刻,我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了那些话,而且现在,我也有了通过频繁练习所获得的自信。意识到这个可爱的儿子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后,我必须温柔从事,必须配合他的步伐。 我们一起回顾了他注意到的那些变化:丧失运动能力、丧失语言能力。然后我们谈到她的精力水平,与几周前相比,帕蒂奶奶愈发容易感到疲惫。疲惫有时可能是暂时的,这与放射治疗有关,但她的精力水平变化一周比一周明显。因此,我们预期她还有几周的寿命。也许可以撑一两个月,但撑不过秋天。 他把手中的茶杯转了一圈又一圈,透过茶杯,凝视着心里的一处空间,开始感觉人生变得不完整。他70多岁,如今妈妈快死了。他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承受这一打击。我能给他什么帮助?我感觉无力,我还不到30岁,却要给一个比我父亲还年长的人提出建议。我如何给他提供支持?他对我表示感谢,说要回去看看他妈妈醒了没有,于是我回到了办公室。那几位澳大利亚人已经到了,厨师给他们做饭去了。我还有更多的坏消息要宣布。 我给那几位澳大利亚人泡茶时,刚出去吸烟的人也回到了厨房。喜剧演员为我拿了一罐牛奶,阿玛的丈夫对我这么晚还在工作表示同情。帕蒂奶奶的儿子眼睛红肿,看上去很绝望,喜剧演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个由各不相同的人组成的小群体中,彼此之间有一种依偎感,他们在生命的尽头,在不可抗拒的力量召唤下,一同聚集在这里。喜剧演员发表了一番尖锐的评论。 “上一次我在一个这样的人群里,”他挥了挥手,示意在对厨房里所有的探视者说话,“是在妇产科医院。一群准爸爸和焦急的妈妈,都在等着他们的老婆和女儿生孩子。大家相互对比情况,如她的羊水破了吗?宫缩多久一次?开了几指?孩子的头出来了吗?可怜的妻子在用力、喘息的时候,他们偷偷跑出去抽根儿烟,喝杯茶……所有人都在等待同样的结果,都在经历同样的过程,在不同的房间,每个人处于不同的阶段。现在的情况也是这样,对吧?我们都在比较进程,等待同样的事。然后我们会回到家中,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这些人。你们会更换床单,为接待下一个家庭做好准备。”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紧盯着我的眼睛,而不是看着其他对他点头的听众。 说完,人们离开厨房,去到各自的亲人身边,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儿思考喜剧演员的精彩发言。我仿佛听到他在走廊上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这段话,这回,他换了一种方式,把它润色成可以在舞台上使用的语言。他的这番话触及了一个基本事实。 我们知道出生和死亡在顺利进行时是什么样子:阶段清晰、可预测进展,以及需要陪伴和鼓励,但不需要干预,就像看着潮水涌向海滩一样。 我们也知道什么时候需要采取额外的行动,比如助产士应该在什么时候要求母亲用力、吸气和等待?这个过程到了什么时候应该进行医疗干预?同样,技术娴熟、经验丰富的护士知道什么时候召集家人,什么时候进行疼痛缓解或焦虑治疗,什么时候只需确认一切正常,死亡按照正常的方式进行。 我和那几个澳大利亚人交谈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日式花园笼罩在黑暗之中。在紫色霞光的衬托下,匍匐在花园墙上的猫看起来轮廓分明。我沿走廊走着,走廊沐浴在朦胧的夜光中,经过女性病区时,我看到里面的一盏床头灯穿透了阴影。金色的花盆和粗犷的孤挺花沐浴在光圈中,今晚,它那不“体面”的顶端花苞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花朵,好似一幅日本绢画。在无人关注的情况下,这朵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了,无须帮助,也无须陪伴,自然的力量实现了它不可避免的结果。 离开大楼时,这幅景象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生命两端有着相似的情形,家属的这个看法对我来说是一份极好的礼物,反复引起我的共鸣,至今依然回响在我的耳边。在出生和死亡的时候,我们有幸陪伴患者度过意义重大和充满力量的时刻,这个时刻是家族的传奇,它会被铭记和复述下去;如果我们给予恰当的照料,在未来几代人面对这些人生大事时,他们可以从中获得安抚和鼓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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