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牵挂

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死亡的特定时间是一个难解之谜。我们只可以预计时间不多了,而且,随着生命终点的临近,估计预期寿命会变得更容易,但有时候,死亡时间似乎不只与潜在的疾病有关。我们以为几天前就要死的人有的能一直坚持到自己的孩子出生,或者坚持到其他重大事件的公布;有的人一直有家人陪着,可家人才刚刚离开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有的人本来有望活得更长一点,可是某个个人问题解决以后,一放松,就提前死了。

现在正召开社区总结会。社区姑息治疗小组的专科护士在讨论本周见过的新患者,通常他们会应家庭医生或社区护士的要求去见这些患者。这些专科护士即“麦克米伦护士”,他们在姑息治疗方面接受过额外的培训,拥有专业知识,帮助初级护理团队上门管理患者在身体、情感和精神上的痛苦。症状特别难以控制的患者可能需要住院治疗。此时还是住院患者进行安宁疗护的早期阶段,麦克米伦护士在这儿有办公室,作为年轻的实习生,我可以参加总结会,有时候领导会委托我代他出席会议。今天我就是代领导出席的。

下一个患者由玛丽安介绍。玛丽安充满活力,讲话幽默,带着浓浓的英国南部口音。鲍勃是一位隐居在城郊的一间简易出租房里的老人,那片地区很破旧。鲍勃是癌症晚期患者。他是一个很有自尊的人,拒绝接受帮助,玛丽安和他的第一次交谈是通过书信进行的。她从记事本上撕下几页纸。鲍勃的癌症是从舌头开始的,因此他的说话能力几乎已经丧失。玛丽安在他家门外提了一大堆问题,鲍勃通过信箱进行书面答复。交谈快结束的时候,鲍勃打开家门,放他的猫出来,从屋里飘来的恶臭几乎要把玛丽安熏倒了。但她还是在鲍勃的邀请下进了屋。

玛丽安发现鲍勃的衣服虽然脏兮兮的,但穿着正式:格子衬衫,马甲背心,领带,松松垮垮、没有系腰带的裤子。他口腔发炎了,因为老擦拭,嘴唇是肿的;因为不断擦拭流出的口水,脸颊也红红的。

玛丽安随鲍勃走进客厅,屋子里堆满了箱子和塑料袋,那里面装的都是什么?玛丽安发现一个袋子里装着煮鸡蛋计时器,还有一个袋子里塞满了旧报纸。有些箱子里面装着垃圾,另一些箱子里装的显然是精心收集的物品。有些袋子里只有几十张沾满口水的纸巾。乱七八糟的杂物中间摆着一把老旧的软垫扶手椅,因为使用多年,椅子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一些地方被磨得光亮。鲍勃示意玛丽安坐,她毫不介意地听从指示,鲍勃则穿过堆满杂物的蜗居,去厨房端来两杯茶。茶杯上印着“英国铁路”的字样。他找出便笺簿,在上面写道:“可惜我家没有牛奶了。”

鲍勃从厨房端出一把踏脚凳,在玛丽安脚边坐下,一边用便笺簿聊天,一边不停地用纸巾揩唾液。唾液滴到纸上时,可以看出鲍勃很沮丧,为了保证页面干净,他会撕掉那页纸,然后重写一遍,这样一来,他写字的时间翻了一番。通过交谈,玛丽安了解到以下几件事:鲍勃的嘴和脸颊一直疼痛;吞止痛药越来越艰难;猫是他的依靠。

一年前,鲍勃的猫被一只狗狂追,随后跑进了他的公寓,当时它看起来大概6个月大。鲍勃刚做完口腔放疗,常常累得没有精力买东西、做饭,有时候连饭都懒得吃。猫的到来改变了他的生活规律:每天早上起来放猫出门;步行去超市买猫粮(他的新宠嘴很刁,只吃昂贵的东西,但他依然惯着它);他从收集的袋子里取出一条毯子,叠了一张床给它睡。但鲍勃拮据的经济状况意味着,这只嘴刁的猫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所以它整天在鲍勃的腿上蹭来蹭去,喵呜喵呜地叫,好让鲍勃奖励它一点饼干。鲍勃从未受到过这样的爱戴,也从未感受过这种情谊。

玛丽安带到社区总结会上的问题是如何处理鲍勃的疼痛,还有他的猫。鲍勃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控制疼痛,但他不愿意住院,因为没有家人、朋友或者邻居可以替他照顾视如亲人的猫。玛丽安本人也很爱猫,也许这就是鲍勃信任她、愿意请她进屋的原因。但她自己的几只猫不会容忍鲍勃的小猫到家里做客,在鲍勃住院的几个星期,如果可以让那只机智的小猫到我家住,我需要的东西玛丽安都可以借给我……等等!我?我不喜欢猫!早年有只猫给我的身体和精神都留下了创伤。我还是算了!

玛丽安的眼中噙满泪水。“那是一只长着白色爪子的小斑猫。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因为鲍勃买不起太多的猫粮。它有一张特别可爱的脸……”她把手指放在脸颊旁,比作猫的胡须,“你会喜欢它的!”

尽管我一直说“不”,但玛丽安一直劝我。

那天晚上,我精心挑选了一个最佳时机,向丈夫宣布,一只身体发育不良的斑猫要来家里寄住两周。不出所料,他也不太接受。不同于我,丈夫喜欢猫,从小也养过好几只。他反对的理由是:白天我们上班去了,把猫锁在家里,这太残忍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前,玛丽安亲自把猫送到我家,把猫笼子直接交给我丈夫,尽管他是个冥顽不化的人,但一旦遇到难以抗拒的力量,他一下就妥协了。所以这件事终于搞定了。

鲍勃住在一间有4个床位的病房,玛丽安说,拒绝护士的帮助洗了一个奢华的澡后,他看起来“很棒”,换上了我们给他的睡衣,因为他自己的睡衣上面满是口涎和污垢。另外,他也同意让临终安养院的杂务主管帮他洗衣服。鲍勃把房门钥匙交给了玛丽安,请她把自己的衣服带来,并把所有的猫粮都交给我。两天后,玛丽安把鲍勃的衣服放在她自己的手提箱里,带给了鲍勃,他很开心这些衣服比他记忆中要干净得多,而且熨烫得好好的……玛丽安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帮鲍勃打扫屋子。

有了猫后,我们家早晨的节奏一下子改变了。这个野家伙在厨房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后,疯狂地跑耍了30分钟,我才把它抓回玛丽安的猫笼里。它每天都尿在不同的地方,把污渍搞得到处都是,我们每天晚上在刺鼻的线索引导下,玩起了“找猫便便”的游戏。难怪鲍勃的屋子那么臭。

我每天早上会把猫带给鲍勃。它会竖起尾巴,在病房里游荡,嗅遍房间的各个角落,然后跳到鲍勃的床上,蜷成一团,睡在他的枕头后面,发出温柔的咕噜声。

鲍勃是一个很省心的患者。他彬彬有礼,待人友善,懂得感恩。由于他对纸张很考究,加上他书写工整,写字一丝不苟,所以我们跟他交谈花了不少时间。他愿意尝试以注射的方式代替服用止痛药,这样他就不需要吞咽药片了。随着疼痛的减轻,他开始在临终安养院里散步,臂弯里抱着猫,口袋里装着注射泵,但他很快就累了。他渴望有私人空间,想回到自己家,所以,来了两周之后,他准备出院回家。关于这件事,我得和鲍勃谈谈。

我坐在鲍勃旁边后,那只猫跳到我的膝盖上坐着,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鲍勃在他的便笺簿上写道:“它喜欢上你了。”我莫名感到开心,它的叫声传递给我一种暖意。鲍勃写道:“你为它提供了一个温暖的家。”

我笑着说:“这是我们的荣幸。”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这只猫喜欢上了一个小托盘,这是我丈夫做的,他知道猫喜欢什么,它喝牛奶时的咕噜声非常响亮,把家里的牛奶几乎都喝光了。

鲍勃在便笺簿上写道:“它应该和你住在一起。”

这对我而言可是“不祥之兆”。

“鲍勃,你需要休息时,猫随时都可以回到我们那儿,但它是你的猫。我们不能带它走。它是你的家庭成员,”我说,“而且,我丈夫会认为是我说服你把它给我的。”

鲍勃擦了擦嘴,我注意到他的唾液里有血丝。“把这个给你丈夫看,”他写道,“证明我的意图和你的清白。”他小心地从便笺簿上撕下一张干净的纸,非常精确地把日期写在纸的顶部,然后认真地写道:

我很高兴这只猫永远归你们。阿门。

---罗伯特·奥斯瓦尔德森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们又把猫的事情讨论了一遍。我们那时还没有孩子,整天都不在家,晚上和周末经常需要随叫随到。我们要准备考试、写论文,真的不需要一只猫。

我们采取了不同寻常的做法,两个人一起去临终关怀院探望鲍勃。鲍勃当时有点儿犯困,但看到我们来了,他让我去泡三杯茶,还要我把牛奶给猫拿来。我们再次说明,猫随时可以委托给我们看管,鲍勃点点头,抚摸着喵呜喵呜叫着的猫。鲍勃极力坚持,在“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之后,他的猫会成为我们的猫。鲍勃对这个君子协定感到很满意。

星期天晚上值班时,我接到临终关怀中心的电话。鲍勃心烦意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大喊大叫,他口齿不清,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太焦躁了,没有耐心用笔写下他想表达的话,甚至还抓起一把椅子扔向一名护士。在此之前,他的脉搏很快,体温上升,但他不让护士给他做检查。

我开车5分钟就到了。鲍勃站在病房中央,只穿着睡裤。他的身躯消瘦、纤细,但在情绪紊乱的状态下,力气很大。为了让其他患者平静,并保证他们的安全,护士把他们转移到了休息室。我走进病房,和护士一起坐在鲍勃的床边,那只猫蜷缩在枕头后面,漫不经心地舔着爪子。

我对鲍勃说:“来,和我们一起坐下吧。”他把一个茶杯从房间那头扔过来,我猫腰躲开了。我把猫抱到柜台上。“来摸摸它,”我建议道,“因为我差不多快要带它回家了。”鲍勃跺着脚冲过房间,抓起猫笼,像拿着件武器一样摇晃着,然后把它放在床上,令我吃惊的是,猫一下跳了进去,躺了下来。鲍勃弯腰关门时,只见带血的唾液从他脸颊上落下来。他脸颊的皮肤是深红色的,肿得很厉害,红通通的,像月球表面一样看起来坑坑洼洼的。

我说:“鲍勃,你的脸看起来很疼……”他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挥了挥拳头。他是对我们不满,还是对他的痛苦不满?或者对他的状况不满?他重重地坐到床上大声哭了起来,他想说话,但我们完全听不懂。我摸了摸他的手背,他把我的手甩开,粗暴地把猫笼子推到我身边,手指着门。毫无疑问,他让我把猫带走。

我和护士把猫带出病房,来到走廊。我们可以从这儿监视鲍勃,而又不会再激怒他。脸颊开始红肿,加上高烧、心率加快、情绪激动,这一切表明鲍勃脸部肿胀、有细菌感染。这是公认的头颈癌并发症,通常伴有严重疼痛,发烧引起的头脑昏乱令他焦躁不安。

我从走廊里看到红肿已经蔓延到鲍勃的耳朵和脖子,想必极其疼痛。他需要注射大剂量的抗生素,很明显,在他目前攻击性过强的情况下,我无法给他做治疗。如果我可以给他一种温和的镇静剂,让他平静些,不那么激动,我就可以把针扎进静脉,治疗感染、发烧和不断加剧的疼痛,但他无法吞咽。我怎么才能帮他?

我在琢磨这个想法时,鲍勃突然出其不意地躺到床上睡着了。护士和我过去看他。他的脸颊明显肿了起来。我们碰碰他的胳膊,他动了一下,但没有缩回去,也没有睁开眼睛。我请求他允许我打一针,但他把胳膊拿开了。

“我想,鲍勃希望我们停止治疗,”护士说,“他受够了。”看来她是对的。我打电话请领导进来评估情况。这时,鲍勃的四肢开始抽搐,呼吸也不规律。领导指出了可能导致鲍勃抽搐的几个原因,担心他可能有痉挛的危险。然而,我们又一次遇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如何给他服用阻止抽搐的药,防止他昏厥。直肠给药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直肠有丰富的血液供应,通过这种方法给药,起效很快。在法国,即使在家里,这也是一种常用的给药方式。然而,在英国,我们很少使用这种非常有效的方法。我不确定鲍勃能否理解我们这样做是想帮助他,但在他如此状态下,征求他的同意是不可能的。怀着沉重的心情,我和护士准备了一个小号的注射器,打算给他注射一剂预防晕厥并有一定的镇静作用的药。

两个护士和领导联手按着鲍勃的身体,我得以轻轻地把注射器放进他的直肠,然后把药喷进去。他扭动着身体,嘴里嗷嗷喊叫,感觉他很难受。我哭着说:“对不起,鲍勃。这真的对你有帮助。我们只求可以帮到你。”不一会儿,事情就办好了。不到5分钟,抽搐就停止了;5分钟后,安静的鲍勃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我们把注射器扎进他的手臂静脉。建立经脉通路后,无须进一步经直肠给药。我把猫带回了家。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主要护理鲍勃的注射口。在这段时间里,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偶尔醒来时,他会给猫一块饼干,猫发出喵喵的叫声,他轻轻抚摸它的身体。抗生素减轻了红肿,缓解了疼痛、体温恢复正常,但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好转。我们已经观察到他的精力水平已不如以往,他已经处理好了世上最重要的事——未来谁来照顾自己的猫。这个问题如今已解决,所以他准备休息了。

在那个烦人的周末之后第三天,鲍勃去世了。他没有死在家里,他死的时候,猫就躺在他身边。

我从鲍勃的最后时光中获得了一点启发。由于没有近亲,没人为他做死亡登记,也没人为他安排葬礼,所以临终安养院承担起这些任务。我第一次前往当地的登记处,递交死亡医学证明,这项工作通常是由家属做的。登记处的气氛不太和谐,既有喜气洋洋的新爸爸,也有沉默不语、新近丧亲的亲属。我递上证书,向职员解释了情况,然后坐下等待。

结果,登记处主任从她的办公室跑出来,像老朋友一样跟我打招呼:“啊,曼尼克斯医生,好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我们一直在关注着你!”上班头10天,我的患者就死了14个,这个数字一下浮上心头,我顿觉有些自责。然后我转到癌症中心工作,又来到临终安养院工作。这些年来,他们一定在电脑上输过很多次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可能是一种监测医疗职业的方法,这也是死亡登记官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像臭名昭著的家庭医生、连环杀手哈罗德·希普曼(Harold Shipman)[此人曾杀害215人,杀人手法是利用职务之便向患者体内注入海洛因,然后更改病历,掩盖罪行。——编者注]的人。

“抱歉,让你久等了,”她接着说,“但我们必须核查有关文件,因为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同一个人既负责登记死亡,又签署死亡证明的情况。”她递给我鲍勃死亡证明书的正式副本,以及我需要的表格。有这个表格,殡仪馆才可以火化或者埋葬尸体。

到了墓地集合时,我发现参加悼念的人很少。玛丽安和临终安养院经理也来了。我们碰到鲍勃的一个远亲,以及他在铁路公司工作时的一位老同事,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讣告。我们一起站在公墓的小礼拜堂里,一位既不认识鲍勃,也不认识哀悼者的牧师试图安慰我们,然后我们看着鲍勃的棺材被放进墓穴。

离开墓园时,鲍勃的前同事说:“我不知道他有个女儿。”我解释说我不是鲍勃的女儿,只算是他的朋友。“我很高兴听到有人说他有朋友,”那人说,“他总是形单影只,平时独来独往。他是信号员,这项工作责任很重。他这人心思缜密,做记录很细致,字迹也总是很漂亮。总之,他挺可爱的。啊对了,他措辞很好玩儿。说起话来像一本旧书,谈吐都是过去的人的风格,我喜欢他爱说长句子的风格……”

老先生摘帽致意后,我们互相告别。我独自回味着鲍勃的一生,他用诗意的语言进行着平淡无奇的交流,而这全都是用工整的手写体书写的。

然后我回到家,喂我们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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