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提供的答案

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检查逝者尸体的目的是确定死亡原因。对于意外死亡,这种做法是有帮助的,但姑息治疗领域很少存在这个问题。然而,有时候,即便身体器官的衰竭及死亡是自然现象,人死之后,可能仍然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解答,所以尸检有助于回答这些问题。

当然,死去的患者不会从尸检的答案中受益,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尸检的意义何在?我认为,意义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归属,这些来得太晚、于事无补的答案有益于他人:帮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随着死亡的临近,疾病如何影响患者;了解之前的治疗(如手术或放疗)有着怎样的影响;针对难以控制的症状,就其导因提供新的见解。这不是无聊的好奇:尸检提供的答案可以帮助未来的患者,促进研究,并安慰丧亲者。但是,如果我们害怕讨论死亡,怎么能够要求对逝者的尸体及其疾病的影响,进行最后的明确探查呢?

再说,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癌症的出现?

莫伊拉火冒三丈。她脸色潮红,手攥成了拳头。我们坐在临终安养院的员工办公室,她盯着我,然后站起身来,冲着我大喊大叫,她手上的咖啡都差点儿洒了。

“你怎么可以……我是说,真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她还没受够吗?难以相信你想做……那件……可怕的事!”她非常生气,愤怒化作了眼泪。她“咚”的一声坐下来,在护士服的兜里找纸巾。除了护士长以外,其他同事都低头看着地面。护士长看看我,看看莫伊拉,然后又看着我,想知道这事接下来会怎么样。

我说:“莫伊拉,告诉我,这对你有什么可怕的?”

莫伊拉的脸又红了。“我们的目的是照顾她。我们一直没有帮她摆脱那种可怕的疼痛,这已经够糟糕的了。现在她死了,还要把她剖开,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居然还要求她的家人同意,这只会让他们更加悲痛。没想到你会提出这种要求。不,我讨厌!我万分震惊……”她说不下去了,嘴唇颤抖,泪眼婆娑。

我们的患者鲁比昨晚去世了。她的死是预料之中的事,癌细胞已经扩散,过去三天,鲁比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她已经在临终安养院待了三周,在此期间,我们减轻了她的痛苦,鲁比能够舒服地坐在轮椅上,由家人推着她去花园遛弯儿,她还与儿子讨论了自己的葬礼。但我们一直没有治好最令她受不了的疼痛,在她肚脐下面偏向一侧的地方,导致她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号哭、搓揉、龇牙咧嘴、尖叫。我们尝试过很多方法:热敷(痛)、冰敷(痛)、药物(没有帮助,即使剂量已经让她昏昏欲睡)、神经刺激仪(真的很痛)、催眠疗法(暂时减轻)、分散注意力(被尖叫打断)、按摩(那个地方一碰就让她受不了)。

我是一名新手顾问。这个由护士、社工、理疗师和职业治疗师组成的团队已共事多年,彼此信任。给运转成熟的临终安养院增加顾问是一种新的冒险,何况我还在试用期。但进展似乎很顺利,我们已经合作9个月了,现在却突然发生了这件事。

我们都发现照顾鲁比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她的疼痛不合常规:每当她觉得同屋的其他患者得到的关注比她多,疼痛就会发作;家人来访时,疼痛更剧烈,她的尖叫声更大,于是他们会要求我们“采取点儿措施”,说得好像我们没有尝试过一样。

“失去亲人的家属也许会比我们更加悲痛,”我说,“但我更清楚我们有多么沮丧,因为我们拿这种奇怪的疼痛没办法,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我知道这对她没有帮助,但对我们有帮助,而且可以给家属一个解释。我们可以把获得的知识用在其他患者身上,这就是我提出请求的原因。”

“他们怎么能说不?”莫伊拉质疑道,“我的意思是说,即便他们感到不安,但既然顾问提出要求,他们怎么能拒绝?”

我以前在这类交谈中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但莫伊拉的观点是有道理的。我还没有习惯“顾问”这个头衔所带来的地位变化。

我突然想到一种新方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见家属,开导他们吗?事实上,在我们所有人当中,你最了解他们。你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对这件事有更多的了解,如果他们同意,由我负责解释程序,并请他们签署同意书,好吗?”

莫伊拉似乎很惊讶,但护士长说:“好主意!他们真的很信任你,莫伊拉,他们总是对你说真话。”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家属来拿鲁比的遗物和死亡证明书,并接受我们的慰问,紧张的莫伊拉去休息室见他们。大约10分钟后,她回到病房里,说:“好吧,我很惊讶,但他们想了解一些尸检方面的问题。你可以上来吗?”我非常喜欢莫伊拉的直率。她本来可以跟着自己的感觉走,避开这个难题的。

在明亮、通风的休息室里,这家人围坐在一张低矮的咖啡桌边。我们照例提供茶,表达慰问。我在沙发边跪坐下来,挨着鲁比儿子和儿媳的脚,问他们想了解什么问题。莫伊拉坐在沙发扶手上。

“尸检……”她儿子说,“就是要把她开膛破肚,是吗?”

“是的,没错。对于了解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可怕的疼痛,这是一种很好的方式。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帮她摆脱这种疼痛。尸检将给我们提供扫描仪无法发现的信息。我真正想了解的是她肚子的内部,也就是疼痛的部位以及这个部位的所有神经。完整的尸检会探查整个身体,包括腹腔、胸腔和颅内。如果你们愿意,我们也可以只要求看局部。”

家属不希望动鲁比的头,我向他们保证没问题。另外,他们想知道手术的地点、时间。

“手术由专家在我们附近的医院进行,所以你们今天可以在这里看她,之后你们仍然可以看她,但要去那边。他们今明两天做,不会耽误你们的葬礼安排。我会去,也许莫伊拉或者另一位团队成员会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发现。”莫伊拉吃惊地扬起眉毛,因为在之前的讨论中,我没有提到这一点。

我承认这场手术对鲁比没有帮助,我们整个团队都因为没有帮助她摆脱疼痛而感到遗憾,我向她的家人解释说,如果尸检能帮助我们弄清造成疼痛的原因,那将有助于我们帮助其他人。每一个癌症逝者的尸检都能帮助医生更好地理解癌症。

“这真的很重要,”我强调,“今天我可以给你们开一份死亡证明,开具死亡证明不需要验尸报告。所以,如果尸检让你们觉得不舒服,那我们完全可以不做。”莫伊拉对我点点头,表示赞许。

“不,我们已经决定了,这是个好主意,”鲁比的儿子说,“不然我们也会一直感到奇怪。妈妈从小就教我们要助人为乐,所以她会乐意在死后继续为医学做贡献,帮助更多人。嗯,好的,我们希望进行尸检。”

我拿出同意书,并解释了医生将如何处理鲁比的尸体:会切一条很长的口,把器官取出来,进行仔细检查,还会切下小块的样本,在显微镜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额外的过程可能需要很多天,所以除了那些小块的样本,所有的器官都会放回身体,然后把伤口严密地缝合起来。事后家属去医院的停尸房看她时,不会看到伤口和缝线,葬礼也可以按计划进行。

鲁比的儿子在表上签字后,我对家属说,我很高兴还会再次见到他们,和他们讨论尸检结果。

最好等到所有资料(包括镜检结果)都回来,所以下一次见面时间应该是在几周以后。我请他们准备好了以后给我来电话,然后签发了死亡证明。我回到病房,莫伊拉则向家人解释去哪里和如何做死亡登记。

后来,我和莫伊拉又在办公室碰头了。

莫伊拉说:“先前对你大呼小叫,我不是有意不尊重你,护士不应该这样对医生说话……”她的苏格兰腔突显了她的不自在。

听到一位经验丰富、睿智敏锐的同事说这番话,我很感动,也有些焦虑。身处同一个团队,我们必须可以自由地发表不同意见。任何医生都不应当忽视护士同事的提议。护士花在患者和家属身上的时间要长得多,每个团队成员都应该相信自己的意见会得到尊重。但现在,我真的想问自己算是这个团队的一员吗?

我说:“莫伊拉,请一定不要认为护士不可以批评医生,那是大错特错的!”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然后微笑地看着我,问道:“你刚才说到观摩尸检?那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愤怒,她对自己的莽撞行为的焦虑也已烟消云散。

“哦,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情况,所以要去看一下。你想去吗?”

莫伊拉表示自己不太确定。于是,我说我要打电话给病理科问下出发的时间,也欢迎她一道前来。

那天晚些时候,出发去观摩尸检前,我来到病房,看看哪些护士愿意并且可以参加。我发现莫伊拉和护士长穿上了外套,她们看上去有些忧虑,但态度坚定。她们的任务是确保自己的患者在太平间也不失尊严。我们约好5分钟后在停车场见面,这个时间正好够我冲进秘书的办公室,打电话给停尸房经理,告诉他我要带两个护士同来,这是她们第一次观摩尸检。我认识基思很多年了,他向我保证:“像往常一样,这都没问题。”然后我接上她们,一起上车去医院。

因为我丈夫是病理学家,所以我和殡仪馆的所有人都很熟悉,彼此以名字相称。他们每个人的心都很善良,真诚地希望这些客户在真实存在世上的最后几天里,能够受到尊重。他们照管的尸体中,既有很老的老人,也有刚出生的婴儿;有病逝的人,也有受伤、被杀的人;有被家人关心的,也有没人料理的。他们是这座城市所有死者的照料者。

他们对待每具尸体都很轻柔。事实上,基思找到了一种方法,他用无痕胶水密封死婴的伤口,这样家人抱着他们的时候就感觉不到小睡衣下面的缝线。蒂娜在把尸体放到巨大的冷藏架上时,会和每具尸体交谈。艾米保证不让孩子的身体孤单,这是她对撕心裂肺的母亲们的承诺。这是属于死者的王国,也是一个充满奉献和仁爱的地方。我知道我的同事对这儿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基思在太平间的后门与我们会合,这个地方只有这里的工作人员才知道。他对莫伊拉和护士长的到来表示欢迎,并告诉她们,鲁比和赛克斯医生在等着我们。他让我们穿上塑料套鞋和手术服,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不是带我们去走廊,让我们透过玻璃观看,而是带我们去验尸房。这不符合我的期望。4张解剖台上躺着赤裸的尸体,解剖人员正在切割内脏进行检查,我打起精神,做好应对同事反应的准备。

我真傻。基思打开房门,每张台子上都摆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床单,只看得见头和脚趾。鲁比离我们最近,基思让两名护士绕过去,和他一起站在赛克斯医生旁边。隔着盖在鲁比身上的床单,我看到对面的护士长脸色发白,莫伊拉则满脸通红。赛克斯医生的穿戴和外科医生一模一样,只不过他脚上穿的是白色的胶靴,而不是木屐。我注意到他旁边水槽的排水板上有一个带盖子的托盘,我知道里面装着他从鲁比身上取下的器官。我们不用看着他剖开尸体。我松了一口气。

赛克斯医生解释说,他已经完成了尸检的第一道工序。鲁比的身体已经剖开了,他看到肺、肝和内脏部位有很多癌细胞团块。他示意护士到放着托盘的排水板那里。我准备好应对她们的震惊反应。他掀开盖子,露出一团紫色和灰色的肉:肝、肺、心脏、肠、肾。护士长的身体向后一仰,伸手拿手帕挡住眼睛,莫伊拉则走近仔细观看。

赛克斯医生指出鲁比肠道中细小的、闪闪发光的癌细胞团像珍珠一样,镶嵌在发亮的表面,布满了淋巴结;癌细胞团从肝脏中凸出来,他用一把长长的刀巧妙地切开肝脏,把它分成大小相同的切片,像扇子一样散开,露出闪亮的白色癌细胞团,有的像高尔夫球那么大,有的只有针尖大小;整个肺里布满了细小的癌细胞团。

莫伊拉始终全神贯注,突然惊呼道:“白色!我从没想到它会是白色的。我以为是红色,或者邪恶的黑色。虽然我一直照顾癌症患者,但从来不知道癌细胞长什么样……”她凝视着,敬畏地摇头。

赛克斯医生说他在鲁比的脊柱里发现了癌细胞,而且我很想知道这是否可以解释那种奇怪的腹痛。所以他提出给我们看看脊柱。

莫伊拉问道:“在哪儿?”同时又认真地看了看托盘里的东西。

“还在身体里面。”赛克斯医生一边回答,一边揭开床单。基思上前帮忙,灵巧地把床单掀到鲁比的腰部。护士长的眼睛转向别处,莫伊拉则伸长了脖子,想看得清楚一些。

“你好,鲁比,”我说,“我和护士长、莫伊拉来看看是什么引起了你的腹痛。”

赛克斯医生指着脊柱,它看起来像一排儿童积木,沿着鲁比体腔的中心向下延伸。其中一块椎体变形了,那儿有一处奇怪的凸起,有点儿发亮,像岩石中的水晶,那是癌细胞。它不足以解释她的腹痛,但说明了她背部疼痛的原因。

赛克斯医生询问了更多关于腹痛的细节,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慢慢沿着鲁比的肋骨内侧移动。他停了下来,发出“啊哈”一声,然后请我们戴上手套,摸那个地方。右边第11根肋骨下面有一个从外面看不见的小肿块。每根肋骨的底部都有一个小小的保护沟,沿着这个沟的纤细、脆弱的神经从中传递感觉。在这个特殊的神经中,在鲁比肋骨下面的这个小小空间里,有一个一粒大麦大小的癌细胞肿块。

这正是“扰乱”神经信息的地方,它从躯干部分沿着肚脐下方,斜向上腹部,在肋骨下面,围绕着背部,返回到脊柱。这个微小的不明癌细胞肿块是造成鲁比疼痛的原因。神经痛总是难以描述、难以忍受,而且常常难以治疗。对这个部位的轻柔触摸(如按摩)或神经刺激将增加感官信息和痛苦,就像我们在鲁比生命最后几周看到的情况一样。但这回我们有答案了。谢谢,赛克斯医生。谢谢,鲁比的家人。谢谢,莫伊拉。

返回临终安养院的路上,莫伊拉很欣喜。“难以相信癌细胞是白色的!”她说,“谁会想到鲁比神经上有这么小的肿块呢?难怪我们治不好她的疼痛!”皈依者是最好的宣传者,成功确定了疼痛原因之后,莫伊拉彻底承认了尸检的价值。

“很高兴我们可以给她的家人带去一些信息,”莫伊拉说,“从此我们就会考虑奇怪的疼痛是不是神经损伤,我知道这有助于我们帮助更多的患者。实在是……呃……不可思议。我很高兴亲眼看见了这一切。”太平间团队如此体贴入微地安排了我们的行程,莫伊拉对护理有如此开放的热情,我内心涌起深深的感激之情。

那是我们首次观摩尸检的冒险经历。莫伊拉的宣传让所有护士都意识到,患者死后,弄清楚导致生前病症难以控制的原因有着巨大的价值,她鼓励每个护士尽可能参观尸检。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莫伊拉那样对尸检的认识有了质的转变,但她们都发现这有助于理解自己每天面对的患不同疾病的患者。

现在,莫伊拉是一所大学护理学院的高级护理导师,她鼓励学生至少参加一次尸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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