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痛,心理来治愈

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多年以前,这件事情发生后,我很快用笔记录下来。那时,我是一个年轻的医生,已经成家,也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关于生活,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通过这个家庭经历的一系列事情,我学到了很多。

有一件事情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照料皮特时,他因为患了一种罕见的癌症,在5年前做了一场手术。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丈夫,有两个幼小的儿子,他们认为爸爸无人能敌。的确,6年前还未患病时,他真的无人能敌。我的职业意愿转向癌症治疗和姑息治疗多少受到他的影响。取得行医资格几个月之后,我负责在外科病房照顾他,也总是想到他,想到他那外表娇小、内心强大的妻子和他们漂亮、天真的儿子。

我介绍一下背景吧。皮特是一名深海潜水员,每次外出工作的时间长达数周。在家的时候,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父亲,是一个5人足球队的成员,在最喜欢的一家酒吧,他有一个专属的座位,他会和曾经的同学在这里相聚,交流各自的生活故事。他们任职于煤矿、造船厂、石油和天然气公司,这些重工业企业吸引了我们这个地区很多的年轻人。

皮特是当地有名的帅哥,他和青梅竹马的心上人露西结婚时,许多姑娘的心都碎了。皮特魅力十足,也有着魅力男人的那种自信。护士给他送药、送饭的时候,会再多跟他聊会儿。他那绿松石色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地问候我们每个人。

皮特排尿困难,检查发现,膀胱附近长了一个包块。多年前,外科医生打开皮特的骨盆,发现里面有一个巨大的肿瘤,为了尽量切除,医生担心可能损伤了一些负责控制膀胱的神经,很难开口向患者宣布这样一个消息。

第二天,查完房后,外科医生让团队的所有女性成员,也就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离开皮特的病房,他自己在离开时,手拉着门把,转过身对皮特和露西说:“对了,你可能会丧失性功能。”说完,他拉上了门。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看到他们脸上惊诧的表情,同时,我的脑袋里有了另一个想法,我觉得医学不必是这个样子,与患者进行沟通应该换种方式。

皮特的肿瘤非常罕见,它可以在肿瘤原发部位长得很大,也可以把微小的癌细胞送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尤其是肺部。如果及早发现,彻底清除,患者有可能治愈。皮特的胸部X光片显示没有病灶,全身CT扫描(这在当时还是一种新手段)干干净净,尽管皮特可能终生使用导管、阴茎无法勃起,外科医生还是希望根治性手术可以治愈皮特。

术后两周,尽管皮特身上还带着导管,但医生允许他回家过周末。回到医院后,他欣喜若狂地给我和护士报告“那家伙没问题,完全正常”,他笑容满面,护士却羞红着脸跑开了。他眨了眨眼睛,露西伸手拉住他。离开房间时,我感觉她哭得已是个泪人。

3个月后,皮特回到了工作岗位。他不需要导尿管,他的性生活“一流”。术后6个月,医生允许他再次潜水。他晒得黝黑,喜气洋洋,充满自信,在诊室里,露西坐在他旁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显得紧张而焦虑,生怕出现任何坏消息。胸部X光片还是清晰的。她情绪放松、展颜微笑时,我明白了皮特为什么会爱上她。

时间飞快地过了6年。受那次早期经历的触动,我在此期间接受姑息治疗专业培训。我的培训顾问问我可否晚些下班,当地的麦克米伦护士要求我们派人探望一位居家治疗的患者。这位护士正努力控制一位年轻人的疼痛,他患有一种罕见的癌症,癌症压迫着他的盆腔神经。护士把患者的名字告诉我后,我心里咯噔一下。

露西打开前门时,眼里满含着泪水。“护士告诉我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是你。皮特很兴奋。孩子们还记得在医院里和你一起涂色的情景。”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加瘦小,身材瘦弱,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她带我上楼,我看到了一个面色苍白、面容憔悴的男人穿着条纹睡衣,凹陷的脸颊上方是皮特那双明亮的眼睛。我觉得这人简直长得跟贝尔森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他见到我后笑了,这一笑消弭了岁月的距离,我发觉他还是他。

皮特又翻出了那个老笑话。“仍然是一流的,”他告诉我,“但我没那个精力了,我现在动不动就喘不过气来。”他患继发性肺癌已经两年了。化疗导致他头发稀疏,但癌症只好转了一点点。最后一轮化疗没有效果,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缩小癌细胞。盆腔肿瘤复发,压迫着骨盆里那些脆弱的神经,导致臀部和腿部疼痛,因此麦克米伦护士介入进来照顾他。肿瘤越来越大,压迫着一些血管,导致皮特双腿水肿,感觉沉重不堪。他上下楼梯很辛苦,所以过去两周一直住在楼上。

我们讨论了治疗手段,聊到皮特、露西,以及护士和我个人的情况。神经损伤引起的疼痛很难治疗,为了治疗肿胀,皮特需要用绷带捆绑双腿一周左右,直到腿肿消退,可以穿加压弹力袜为止。他笑着说:“这会非常性感。”他同意到临终安养院小住一段时间,缓解腿部肿胀,并控制疼痛。我们也许可以提高他的行动能力,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带孩子们去钓鱼了。

所以我们转移到了医院。皮特又一次成为我的患者,露西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她在家目送孩子们上学,下午再迎接他们回家;在临终安养院,她整天坐在皮特的病房里,从他脸上搜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他只谈钓鱼和足球,以及最热爱的潜水。“他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露西对我说,“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病得有多重。我不知道怎么跟孩子们说,也不知道怎么跟婆婆说,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我既期待奇迹出现,也清楚他将不久于世,就这样左右摇摆。我完全迷失了。”

捆绑有效减轻了腿部肿胀,皮特的幽默感给包扎过程增添了很多趣味,什么事情都被他拿来开玩笑:拆绷带、重新包扎,圆柱形般的四肢逐渐消肿后,膝盖骨、脚趾头重新显露出来,甚至连肿胀的阴囊也不放过。然而,疼痛是他逃不过的难关。

皮特骨盆里的神经受到肿瘤的压迫,腿和臀部的疼痛如电击般,每次站起来的时候,他都痛得脸色煞白。药物几乎没什么作用。他同时服用几种药,足以让一匹马镇静下来的剂量仅能让皮特在床上坐起来,稍微减轻一点痛感,走路或者带儿子出门根本不可能。

傍晚放学后,孩子们会来医院看望父亲。皮特在他们来之前加服止痛药,坚持要人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免得他们看到他躺在床上,为他担心。他们在这里写家庭作业,看漫画书,还跟爸爸一起看电视,露西带他们回家后,皮特再回到床上,服用晚上的药,进入梦乡。

皮特有时在睡梦中翻来覆去,大喊大叫,表情痛苦。从梦中醒来后,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颤抖,满眼的恐惧。有几次,护理人员担心皮特心脏病发作,或者因肺部血栓导致呼吸困难,叫来了值班医生,但检查没发现他胸部有器质性变化。他好像做了噩梦,但醒来以后却记不清梦到了什么。皮特开始害怕夜幕降临,并推迟了睡觉时间,结果,他白天的精力越来越差,疼痛越来越严重。

有一个晚上,皮特在睡梦中挥舞拳头,大呼小叫,病房的护士把他从梦中叫醒。他醒来时还在叫喊着挥舞手臂,直到认出昏暗的病房和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护士,他才逐渐平静下来。护士问他是否记得梦到了什么。“是的,记得。”这下他意识到,每天晚上他都在做同样的梦,或者非常相似的梦。这个梦让他感到害怕。它把皮特带回深海潜水的日子,让他感到命不久矣。

潜水员总是两个人一组工作,皮特解释说:“我们必须相互看得见。如果出了什么状况,我们要负责帮助‘哥们儿’浮出水面。我们从来不会丢下对方,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是一个荣誉问题,事关在水下分担彼此的危险。”

在梦中,皮特和他的长期潜水搭档总是在深海潜水,在黑暗和危险的水域修理管道。皮特意识到他的氧气快用完了,这时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剩下的氧气可以支撑他浮出水面,或者找到并提醒搭档,但不能同时兼顾这两件事情。他不能丢下搭档,自顾自地浮出水面,但如果用剩下的氧气游向搭档,他就无法浮出水面。他举棋不定,就在他在困境中挣扎时,氧气耗尽了,他快死了。在那一刻,他总是惊惶失措地醒来,却记不住遽然而逝的梦。

护士打开灯,扶皮特坐起来,为他做了一杯加奶的热饮。她问皮特如何看待这个梦。他说:“是关于潜水的。这是每个潜水员都会做的噩梦。”

护士点点头,问他:“皮特,还有别的信息吗?”

皮特陷入了沉思。他点点头,抬眼看着护士。他认为梦的内容有关他,有关露西,以及死亡。“我不能把孩子们和应该由我们一起对付的事情都留给她一个人,但我无能为力。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快要死了。她将独自处理所有事情。我要丢下她了。她是我最亲密、最完美的搭档,而我要丢下她一个人,让她独自面对一切。”

护士和皮特慢慢消化这番独白。面对自己一直试图忽视的现实、一直努力战胜的困难,皮特感到震惊。

护士问他为了露西有没有做什么计划。她的这个问题仿佛打开了海浪下面的灯,把皮特的注意力引向可以把他和露西都带到水面的潜水钟。

皮特身体前倾,断然地说:“现在我必须帮助她。我们要把情况告诉孩子们,我们需要一起做这件事。我要回家。我得支持她。我要整理清楚家里的抵押贷款和保险。我们需要清理车库。我们需要再次携手合作。她不必什么都一个人扛……她还不知道我的想法。我要告诉她。”

第二天早上,护士在交班时谈到这些情况,但我们并没有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正做好准备。皮特请求一位医护人员帮助他向露西说明他还有多少日子。他意识到自己的体力一周不如一周,他的预期寿命可能只有几周,最多不过几个月。他和露西谈了一个上午,两个人一边哭泣,一边制订计划,并询问我们的“家庭工作者”,如何向孩子们解释父亲将不久于世的消息。

那天晚上,他们问两个儿子对父亲有什么担心的地方。

8岁的小儿子说:“我想,如果你再也不回家了,情况会怎么样。”

10岁的大儿子说:“爸爸你这次不会好起来了,对吗?”

皮特和露西发现他们似乎已经知道皮特活不到年底,但都在掩盖这一想法,假装一切都很好,因此,两个孩子目前的境地也是孤立无援。

他们哭了。皮特告诉他们:“哭是可以的。我们男人可以哭鼻子,同时也很坚强。不只是女人才这样。我没见过比妈妈更坚强的人,但她哭起来像个小女孩儿。所以我们可以像男人那样哭,但要把事情做好。”

那个夜晚,以及之后在临终安养院的几个夜晚,皮特都睡得很好,没再做噩梦。他醒来以后,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疼痛也有所减轻,于是开始下地走路。他那长期没用过的双腿变得很虚弱,需要借助助行架。皮特给助行架涂上了他所在球队的颜色。周六,露西开车过来接皮特,带着孩子们去钓鱼。周一,皮特出院回家。他的床已经搬到了楼下,几乎占据了整个客厅,一家人就坐在床上看电视。在皮特的严格监督下,他的5人球队成员帮忙整理了车库。他们喝了很多啤酒,唱了很多歌,一个星期就把车库清理好了。

肿瘤虽然变大了,但疼痛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去世之前的两周,皮特还能活动,后来他只能躺在床上,宣称自己是家里的“船长”,一切听他吩咐。

有时候,身体上的痛苦其实源于精神上的痛苦,那是生命最深处的痛,往往无以名状,或者不为我们所知。通过和皮特一起深入分析梦境,那位护士帮助治愈了他最难以忘怀的伤痛,使他得以安心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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