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北摄战云密布，水结了冰，地结了霜。

正是为了准备越冬的粮食，抵御万物枯萎的冬天，天下万民才会有农忙。眼看寒冬令所有树木都长不出任何果实与花朵，活着迎接下一个春天，这件事让所有人心里都惴惴不安，更何况现下更添战争的阴影。

伊丹村民的家中也好，城中仓库也好，都储存着从箕面和甲山上砍来的柴火。但这些柴火真的足够吗？没有人敢作保证。几乎完全征服畿内*的织田大军，宛如笼罩田野的云霞一般蜂拥至有冈城下。任谁也无法预料这场战争将会持续多久。

（畿内：包括现代大阪府、京都府、兵库县、奈良县）

狂风呼啸而过，干枯的芦苇和松柏的树梢随着寒风无助地摇摆。这阵风仿佛拥有能夺走老人最后的生命力、震伤孩童的内脏的致命寒冷。就连最健壮的旅人或行脚僧都不得不拼命按住额前的斗笠，有人缩着脖子抬头仰望浅黑色的天空，喃喃低语，要下雪了。

风沿着猪名川*一路吹拂。如今已是废城地池田城、为了躲避战祸而逃进深山的农民、在无人村庄寻摸钱财的盗贼、侦察荒木军队情报的织田家间谍……寒风对他们皆一视同仁。在地势平缓的北摄，大风仿佛容不下任何秘密一般，无间断地号啕着。

（猪名川：流经兵库县与大阪府）

寒风吹至有冈城，令那些在箭楼站岗的守卫瑟瑟发抖。足轻准备好一日饭食的火，火苗在风中左右摇晃着。正对猪名川的就是有冈城的天守阁，寒风穿过箭孔和投石孔吹了进来。但此刻天守里却有股能消弭任何寒风的沸腾热气，不，不是热气，而是怒气。

城主和部将聚集在天守阁一楼进行军议。十二月二十五日，将领大声喧哗着。原因是有冈城往东五里的茨木城，那儿的守城猛将中川濑兵卫眼见织田军势大，一箭未发就开城投降了。

“可恶，濑兵卫那个混蛋。”

位列前排的年轻武士咬牙切齿地说道。

“头先还大言不惭地放狠话，结果头一个投降，那小子简直三国第一胆小鬼！”

说话的人是荒木久左卫门，约莫三十出头。他是盘踞在近乡的国人众池田家的后人，家格虽然不高，却有着和年纪不符的深思熟虑，在荒木家族内部地位不低。可是这个慎重的人今天言辞激烈，在座的其他武将露出和他类似的表情，也跟着发出“怕死鬼”“胆小鬼”的骂声。

村重盘腿坐在垫子上，如养神般闭着眼睛，根本不看大声喧哗的部将们。不看也知道，将领们面红耳赤、万目睚眦，继续大骂着中川濑兵卫的背叛。家臣们的愤慨不难理解——中川濑兵卫坚决反对村重的谋反行为，因此在诸将愤慨的背后是对主公信心的强烈动摇。

早在中川濑兵卫的背叛之前的十六日，高山右近所把守的高槻城就已经开城投降了。高山右近的高槻城和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堪称有冈城的两面门户，而他们都被接踵而至的织田使者给劝降了。事态每况愈下。当然，这一仗仍有胜算，村重心里有必胜的策略，诸将亦知道这件事。然而，众将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未战先怯的情绪，为了不让人看清自己心底的恐惧，他们只好愈发激烈地辱骂中川濑兵卫。

村重沉默地环视诸将的表情。愤怒、怀疑、恐惧……村重注意到在他面前所坐之人里，唯有一人保持着笑容。当村重和这个人四目相交时，他冷不防地高声说道：

“诸位！中川说到底不过是寄骑*，并非我等荒木家族之人。中川不再追随我等本就是可以预见的事。我等只需听从摄津第一，不，是畿内第一的主公调遣就行了！茨木城送给织田又何妨？只要坚守住这座有冈城，我们绝对会取得最终获胜！”

（寄骑：被大名派往协助城主或高位阶武士的下层武士）

此人是中西新八郎，稍稍不到三十岁，是个剽悍的武士，在家臣中尚且算是新人。

“有理，有理。新八郎说得好啊！话说回来，中川大人本就是恃强凌弱、欺软怕硬之辈，本就是蠢猪般的武士。指望不上这个人是预料之中的事。”

说这句话的将领是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的武士，名为野村丹后。他因娶了村重的妹妹，成为家臣，负责守卫城南的鹎冢砦。丹后继续说道：

“主公早已预料到中川会背叛了，因此诸位犯不着惊慌。主公，您怎么看？”

诸将把目光投向村重。天守阁大殿鸦雀无声，冬日阳光倾斜在地板上。

村重缓缓开口说：

“丹后所言极是。中川濑兵卫非我族人。将可疑的人置于前线乃作战惯例。这样就算茨木城失守，有冈城内也不会有人叛变，不会影响战事。所以我才不让他留在有冈城，而是派到茨木城。”

如果把有叛变可能的人置于身后，一旦叛变发生就会遭到前后夹击。而置于前线，就能令叛变的影响降至最小。听了村重的理论，诸将面露喜色，欢欣鼓舞。

“啊，主公！”

“濑兵卫真是被您看透了啊！”

“主公深谋远虑，我等自愧不如。”

村重慢慢地摆了摆手，仿佛给众人泼了一勺水般，大殿再次安静下来。

“但中川濑兵卫竟然一箭未发，这实在令人意想不到，枉费他跟了我这么多年。看来是人老了愈发怕死了啊，濑兵卫那家伙，比我料想的还要投降得快。”

诸将安静地闻听村重之言。村重的语气里一半嘲讽、一半遗憾，听起来似有些许诙谐，却透着世事炎凉的怆然意味。

——但是有一个人不相信村重的话，那就是村重自己。

村重深知中川濑兵卫绝非怯懦之辈，更不是丹后所说的什么蠢猪武士，中川即便现在仍是远非常人可比的猛将。

村重带领着荒木家族穿过一路荆棘，直到现在统治北摄一地，离不开濑兵卫这位自始至终陪伴左右的猛将。但和村重拜领摄津守相比，濑兵卫没有得到任何一座城，他仍旧是村重的寄骑，连村重自己都认为这未免有些过分了。与其在村重的阴影里葬送自己的性命，不如转投织田家麾下效力，濑兵卫多半是这么想的——村重在脑子里如此盘算着。当他接到茨木城开城的报告后，村重心想濑兵卫这个男人的性格还真是容易看穿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村重当然打心底里希望濑兵卫可以和织田短兵相接。茨木这种小城自然挡不住织田大军，可濑兵卫若能浴血奋战，败则败矣，织田方就无法继续轻视有冈城了。身处乱世，遭到友人背叛这件事虽然不用太放在心上，可村重到底不是无情之人。

但村重未把心间思绪显露在脸上。对他来说，军议不是袒露心声的场合。

“主公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中西新八郎这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从狭窄的窗格朝外瞥去，天空彻底被低矮云层给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