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静得吓人，冷得彻骨。

太阳下山后就什么也干不了。油灯和火炬所用的油极其珍贵，不得轻易浪费。如果没事干就熬夜的话，睡眠会很深，一旦发生十万火急之事时反而无法迅速醒来。因此尽早入眠乃武士之心得。但这一天，村重却熬夜了。他将佛堂的灯点亮，面对释迦摩尼像静坐参禅。

夜空中云雾沉甸甸地垂着。村重是在等待下雪。忽然，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村重睁开双眼，说：

“是助三郎吗？”

“是。”

“下了？”

“雪下了，和那一天同样的大雪。”

天助我也！村重忍不住从口中发出感叹。

肥胖的助三郎和另一位地位较低的御前侍卫已在走廊等候。调查上臈冢砦的十右卫门和代行职务的助三郎这二人简直就是完全相反的两面。不管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直觉毫不敏锐……但助三郎力大无穷，和可兵卫不相伯仲，令人意外地是他还懂不少相扑技巧。而且说到对村重的忠诚，助三郎和十右门卫一样是值得信赖的男人。

村重等待降雪的理由，不用说，当然是为了亲眼看看安部自念死去那日的景象。自念死时刚刚破晓，天色尚暗。而此刻世间还残留了一点白昼的尾巴。

御前侍卫手持蜡烛跟着村重走在走廊上。自念死亡的仓库外已有其他御前侍卫聚集，他们点燃火把，生起了篝火。那块用来当作庭院的平地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古田左介所赠春日灯笼也和那天早晨一样覆盖着积雪。村重打开仓库拉门，陷入沉思。

安部自念就死在此处。他的胸口有很深的箭伤，不久，十右卫门赶到后亲眼看着他断了气。箭矢不见踪影，庭院里积雪毫无踩乱痕迹。回廊左右两侧各有两组人看守，庭院对面城墙下还有个孔武有力的军人在……

村重是在自念被杀的前一天才下令将他关进这间仓库。看守的人选也是在那之后才决定的。在那之前，自念会被关到何处，谁也无法预料。就连村重自己也不是非选这间仓库不可。也就是说不存在什么准备精巧机关的时间。

村重向外头瞟了一眼。黑暗当中什么都看不见，四十间外应当有一座瞭望楼。

“助三郎。那边是不是有座瞭望楼？”

“是……”

助三郎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狼狈。

“首领十右卫门大人先前已吩咐过，让我查清自念大人被杀那天早晨瞭望楼上都有什么人。”

看来十右卫门动身前往上臈冢砦前仍记得将任务安排妥当。真是一丝不苟啊，村重在心中赞许道。

“那你去查了吗？？”

“属下已查清楚了。瞭望楼上的兵士是杂贺众，是个名叫下针的铁炮达人。此人当夜就在瞭望楼上，其他巡夜士兵可以作证。”

助三郎语气有些激动，好不容易才把调查结果给说清。但村重没有因此斥责他。与其浪费口舌教训这个愚钝的人，不如抓紧时间办正事。黄昏与拂晓类似，转瞬即逝。

非但没有斥责，村重还跟着问道：

“是杂贺吗？那个人带弓箭了吗？”

“下针巡夜时向来只带铁炮。但没有人能确认当夜他是不是只带了铁炮。”

“这样啊。”

村重摸了摸下巴。

有冈城内有少数本愿寺援军和杂贺众。杂贺本是纪伊国的一个小小乡村，那里的住民大多以海贼勾当为生，因此杂贺庄成了第一批拥有铁炮的人。在乱世中身经百战的杂贺庄逐渐成长为精兵集团。那里的人从孩提时代就习惯了战争，他们战意极高、擅于驾船水战，上了岸又是铁炮高手。但，他们终究不是武士。

弓马娴熟乃武士之本分。水平各有高低，但绝不存在不会拉弓、不会骑马的武士。可杂贺众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弓箭与铁炮不一样，必须经过长期修行方可。若不是为了成为达人高手，只要花一两天工夫练习便能熟悉铁炮用法。至于弓箭，哪怕拉弓都得至少练一个月方有成果。既然是铁炮达人，那么弓箭也能轻松掌握，这是徒劳的想法。村重心道：不会有这么蠢的杂贺众吧？

况且，安部自念死的时候天光还未大亮。从那座瞭望楼想必看不到安部自念。要从瞭望楼上射杀自念，即便是那须与一*恐怕也办不到。于是，村重否决了下针从瞭望楼射杀自念这个可能性。可这样一来便走进了死胡同。

（那须与一：平安时代武将，传说中的神射手）

“唔……”

仓库和庭院、城墙和走廊，到处查看了一番，村重说道：

“不管怎么样，试一下再说。助三郎，去拿一捆稻草当作自念，横放在仓库拉门内侧。再准备好弓箭和手套，还有麻绳。”

“麻绳吗？”

“没错。你叫下人去找根十间那么长的麻绳。”

“是，属下遵命。”

助三郎便跑着消失了在走廊上。村重吩咐留下来的御前侍卫做好准备工作。考虑到自念死时雪地没有足迹，村重便让侍卫提着鞋子进入庭院，然后沿着庭院绕了个大圈站在城墙边。

不一会儿，稻草就摆在了自念死去的位置上。捆作一团的稻草原本就是用来练习弓箭的标靶。村重拿起助三郎带来的弓，拉了两三次弓弦。村重打小就力大如牛，这又是张强弓。村重全神贯注地拉满弦，忽然想到自念背部没有被箭矢贯穿，便稍稍松了些气力。

村重站在城墙边，自念死去的那天早晨，这里由森可兵卫负责监视。越过庭院，从此处可以看到稻草。差不多五间距离，不算近，但对弓箭来说亦不算远。

村重瞥了一眼手举火把的御前侍卫。当天负责自念警备工作的五本枪，只有干助三郎一人在身边。

助三郎单膝跪地，说：

“麻绳送来了。”

“好。在这三根箭上打个结。”

助三郎用他那粗胖手指，很笨拙地打好绳结。然后，村重搭上打了绳结的箭矢，说：

“好，且试试看。以防万一，你们离那捆稻草远一点。”

御前侍卫照命行事后，村重开始拉弓。

在村重和稻草之间隔着春日灯笼，多少有点妨碍。村重收起弓，稍微挪动了一下站位，再次拉弓。十二月的夜晚，万物俱静，夜空中唯有燃烧的火把劈啪作响。黄昏时分，那捆稻草沉没在黑暗里。村重突然松手。

带着破空之声，箭矢穿透进稻草。紧跟着第二箭、第三箭都深深射在稻草上。

“主公好箭法！”

不像是表面客套的语气，助三郎高声发出真诚的感叹。村重毫无表情，心下暗道：射中五间距离外的目标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村重手中握着三根打了结的绳子。

“接下来……”

一边自言自语着，村重一边用力拉动其中一根绳子。

可是他没能拔出箭矢，而是把助三郎打了结的绳子整根拔掉，耷拉在雪地上。

“请别太用力。”

村重无视了助三郎的话，拉动第二根绳子。这一次虽然成功拔下箭矢，但同时也把绳结弄松了，更糟糕的是，拔出时把箭羽给弄散了，走廊上抖落了一地箭羽。

村重沉默了，他继续拉动第三根绳子。这次也把箭矢从稻草上拔出来了。箭矢顺着村重手里的绳子在地面滑行，很快回到了村重手中。

“噢！”

助三郎高声欢呼。

“原来这就是射杀自念大人后让箭矢消失的手法。”

村重瞪了他一眼，说：

“助三郎。作为御前侍卫，光磨练武艺可不行啊。好好看看，这手法行不通。”

村重看了看稻草。御前侍卫手持火把上前，稻草上仍然插着一根箭矢。

“拔下来两根吗。也就是说杀死自念的人必须花费时间在这里拉绳子才行。还得使用弱弓，否则箭矢就有可能在自念身体上插得太深。而且助三郎，你看。”

村重指了指地面。平地积雪上留下一条扯动箭矢的痕迹。

“不管怎样，绑了绳结的箭矢都会在雪地留下痕迹。那天早上可没有这种痕迹。我也试了下能否用力一把将箭矢直接隔空拉过来，可依旧做不到。助三郎，自念不是被这个手法所杀的。”

“主公明见。”

助三郎拜服，语气却不知怎的有些开心。

“那主公，杀人凶手就不是森可兵卫大人了吧？”

如果绑上绳结的箭矢这个手法确实可行的话，能够下手的人就只有在城墙边巡视的森可兵卫了。助三郎与其同为御前五本枪，显然不愿意看到森可兵卫被问罪。

不过村重依然神色严峻，说：

“瞭望楼那个叫下针的人不可能杀人。然后可兵卫也不可能，由此说来，杀害自念的人只可能是郡十右卫门、秋冈四郎介、伊丹一郎左还有你。你们这四个其中之一了。”

“看情形，的确是这样。”

“明天早上让四郎介和一郎左来宅邸见我。把可兵卫也叫上。你也来吧。我要审议你们。”

“遵命。那个杂贺的下针如何安排？”

“把他也叫上。”

助三郎带着极其痛苦的表情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