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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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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太阳还未彻底升起,一天就开始了。 在铺地板的宅邸大厅里,挂着八幡大菩萨的画轴。村重先让来者在别室待命,再依次一个个传唤来大厅。 大厅里没有护卫,只有村重和被传唤者二人。当然,为防万一,隔壁房间里仍有强健的武士正在待命。不过,谈话的只是村重与被质问者二人而已。 最初被传唤的人是杂贺众下针。他刚满三十岁,身材矮小,目光呆板缺乏生气。或许是因为下针身份卑微,面对国主村重心怀忌惮吧。但下针看起来并不胆小,只是眼神阴暗了些。村重想:这的确是久经沙场的人的眼神。 “您找小人来,有何吩咐?” 他居然先开口了,实在有些粗鲁。 “你就是下针?” “别人是这么叫我的。” “也就是说非此本名?” “不是。下针乃诨名,人们夸我是连吊着的针都能命中的高手,因此就给我取了下针这个诨名。不过在战争时期,下针这个名字更好用,所以我自己现在干脆也用这个名字了。” “你的铁炮技艺很高超?” “大家是这么说的。” 下针应该已经听说了村重传唤自己的理由,村重便闲话少叙,直入主题,说: “安部自念死的那天早晨,你身处的瞭望楼能看到关押自念的仓库,对吗?” “是的。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仓库里关着的是何人。” “你当时携带弓箭了么?” 下针露出惊讶的表情,说: “我们擅长的是铁炮,不会携带弓箭。您可以去问其他杂贺众。” 村重点了点头,心道果然如此。 “那么,自念死时,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事?” “这……说到这个的话。” 下针稍稍坐正身子,说: “您的家臣说听到了安部大人的尖叫,但小人我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我是听到了铠甲碰撞、震动的响动,才会好奇地朝大人您的宅邸那边看。” “是吗,你看到了什么?” “小人的眼力在夜间虽不差,可距离过远,只能看到小小火光。” “火?” 村重抬起了眉毛。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火这件事。下针毫无情绪波动地继续说道: “没错。小人认为那是手持烛台的火光。火光忽然跳了一下就灭了,我想多半是那人手受了伤,烛台掉落的缘故。再之后就看到大量类似火把的火光聚了过来。” 那应是十右卫门他们拿的火把。村重一边想着,一边问道: “你看到了几根火把?” “两根。” “你确定没有看错?” 下针放声笑道: “除了略懂铁炮外,小人的记忆力也有些名气。那一日,小人我看到的火把,不,是类似火把的火光,毫无疑问是两根。” 村重赏给下针些银两,命他退下。 下一个人是伊丹一郎左。 正确来说,他叫一郎左卫门。在有冈城还叫作伊丹城的时候,国人众伊丹家将此地作为居城,一郎左就来自于这伊丹家。他年约二十四、身躯瘦小、相貌不扬,可铁炮技术极佳。关于有冈城所在的这片伊丹地形地貌,没有人比他更懂。<伊丹家原本在堺*负责购买铁炮,后遭到谗言蜚语的中伤,据说逃亡了一段时间>。(这句话我没读懂,请无视)伊丹家为村重所灭,按理说一郎左应是村重为家族仇人才对——但,这本就是在本族仇敌手下出仕亦不足为奇的时代。 (堺:日本战国时代重要贸易港口) 村重问道: “你和干助三郎搭档守备,是吗?” “如主公所言。” 一郎左的回复非常沉着。 “天亮之前,你听到安部自念的声音了吗?” “属下听到了,但不能确认那就是自念大人的声音。” 村重略感意外。一郎左的说法很严谨,将客观事实和主观想法分得很清。一郎左是这样的武士吗?村重对此稍许惊讶,再次问道: “那你听到的是怎样的声音?” “是惊恐的声音。我认为那不是难受或临终前的声音。” 村重又抖了抖眉毛。刚才一郎左回答得过于斩钉截铁,或许是因为事件经过了数天,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村重这几天迫于无奈未能专心调查自念被杀一案,他不禁心想要能早点审讯御前侍卫就好了。 “之后呢?” “我阻止了想跑过去的助三郎大人,提出让属下先去看看。” “唔,你为何不让助三郎去,反而自己去?” “因助三郎大人带着持枪,属下以为与其进入仓库,不如留他在外守备更好。” 持枪也被称为短枪,比起足轻所用长枪较短,多为武士所用。根据使用者身高不同,持枪可能在五成至两倍长度之间。” “属下的武器是铁炮和打刀,于是我放下铁炮,一手在篝火上点燃预备的火把,一手拿刀向仓库跑去。” 的确,若在仓库里打将起来,助三郎体魄雄壮又拿着持枪,极为不利。村重对一郎左的理由给予了认同,说: “原来如此,继续说。” “遵命。跟着属下赶到仓库,郡十右卫门大人和秋冈四郎介大人已然到了,自念大人则仰天躺着。属下听到了十右卫门大人、四郎介大人奔跑的脚步声以及他们让自念大人‘振作一点’的呼喊。” 连村重没问到的事都回答了。一郎左是想说十右卫门和四郎介的行动并无可疑之处。如果他是出于维护战友而这么说的话,那就有可能是谎言了。这个念头在村重脑海里霎时闪过。 但村重立刻想道,目前还不是判断谎言与否的时候。不过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一郎左怎么看都没有说谎。 “是吗,你还注意到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一郎左深深低头道: “属下该死,自念大人丧命时,我没有注意周边动静。” 村重知道不能苛求一郎左。宅邸内有人被杀,平常的话,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大张旗鼓地四处搜查歹人。但一郎左既然受命保护自念,自然首先会去注意自念的伤势,实在难以责备他。 “是吗,好吧。” 村重说完,一郎左便退下了。 下一个传唤的是森可兵卫。虽然有人说森和毛利有关系,可兵卫和扎根在阿波国的国人众森家有戚。他三十岁,身材高大,留着一把豪杰式胡须。一腔热血的他前来有冈城援手,结果就这么留在了城里。他是个精通十八般武艺的武士,其中长枪最是精湛、几近绝顶。但他的直觉很迟钝,不具备人上人的器量。森可兵卫诚惶诚恐地和村重面对面坐着,庞大的身躯缩成了一团。 “安部自念死的那一夜,你在城墙边监视,对吗?” 村重问道。可兵卫说: “是,是的。” 他的音量很大,但头却没有抬起来。 “我先问你,不在仓库前而在外头监视,能看清吗?” 可兵卫没有在仓库外监视拉门这个唯一入口,而是在隔着庭院的城墙边。可兵卫用粗嗓门回答道: “能。我是遵照首领大人的吩咐行事。” 首领就是郡十右卫门。 “十右卫门具体怎么说的?。” “如果在拉门外头朝外监视的话,就变成背对自念大人了,这很危险。但如果面向拉门监视的话,就无法察觉从背后接近的歹人。因此他在白天就命我在远距离监视。” 村重颔首,他自己多半亦会下同样命令。 “好,我再问你。你为何没有步入庭院?” 命案仓库外的庭院,只不过是徒有庭院之名的空地。根据雪地足迹推测,可兵卫绕开了庭院。 可兵卫用粗粗的声音说道: “像属下这种身份的人,怎敢随意踩踏主公您的庭院。属下绝无怠慢松懈的念头,一心只想把任务完成而已。” “我明白了,你这份忠心着实可嘉。” “感激不尽。” 可兵卫高声喊道,额头用力地在地板上叩出了声。 “抬起头来,可兵卫。自念死去的那个早晨你有何见闻?” 可兵卫立起上半身,他的身形微微颤动着,好不容易开口道: “天亮前,属下听到自念大人‘啊’地一声。仓库外似乎有烛台掉落,自念大人也倒下了。我本想赶紧冲过去,又想到不该践踏庭院,正在我左右为难时,几位同僚陆续赶到,属下便想自己现在过去也派不上用场,不如继续留在原地仔细监视接下来的动静。” 村重点头说: “那你看到了什么?歹人?飞矢?任何东西?” 可兵卫又把额头贴在地上,说: “属下生性愚钝,什么都没看见,甚是惭愧。” “好吧。” 其他御前侍卫都守在看不到仓库的走廊转角处。当晚天色很黑,从外头看到仓库的只有可兵卫和下针,而下针身处瞭望楼,距离过远,看得不够真切。这样一来,真正目睹自念被杀的人只剩下可兵卫。村重不免顿生沮丧之情,说: “我的话问完了,你退下吧。” 可兵卫站起来正要走,村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 “可兵卫。当晚你携带着何种武器?” 已经转过身去的可兵卫仿佛被雷击中一样停下脚步,迅速转身又拜伏在地。 “恕属下无礼。” “行了,快回答。” “遵命。属下当时穿着盔甲,手持打刀。” “就这些?” “是的。” 带刀自然理所应当,但可兵卫只带了刀,对于身负监视警卫任务的人来说未免有些轻率了。村重暗自琢磨道,这个男人因种种机缘凑巧得到拔擢,该不会没钱置办武器装备吧?就算那样,也不能作为借口。 “你太轻率了,武器装备可轻忽不得。就算一时来不及准备,总该想到去兵器库里拿柄长枪吧。况且兵器库又不上锁。” 听了村重的斥责,可兵卫几乎快哭出来了。 下一个人是秋冈四郎介。 除了四郎介,秋冈家族很多人都在荒木手底下做事。四郎介刀法精湛,在家族中无人能出其右。他身形瘦长,目光如老鹰般锐利。刀法拔群的高手往往散发着不易接近的气息,四郎介也不例外,鲜少同他人交往。有人说不与旁人交心的话,上了战场就不敢把后背交给他人。对武士而言,过于孤僻也不算好事。可对只需考虑村重安危的御前侍卫来说,四郎介倒是再适合不过了。 “四郎介拜见主公。” 四郎介在村重跟前平伏行礼。村重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四郎介倒也不觉得奇怪,但也没有直起身子。 “抬起头来,我有几句话问你。” 村重终于开口。 “属下知无不言。” “安部自念死的那天早晨,你听到像自念发出的叫声,然后和郡十右卫门跑到仓库后,自念马上就断气了。对吗?” “没错。” “你想仔细再回答。” 四郎介双拳抵在地板上,摆出认真听的姿态。 “安部自念是在郡十右卫门赶到前倒下?还是在郡十右卫门赶到以后?” 四郎介没有立即回答,这让村重很满意。 “当时听到可疑叫声后,我立刻拿起火把跑向仓库,率先赶去的人是属下,先经过走廊转角的也是属下。” 四郎介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词,继续答道: “先看到倒下的自念大人的也是属下。话虽如此,十右卫门大人只比属下迟了片刻,看到的景象应和属下相同。属下透过拉门缝隙看到仰天倒下的自念大人胸前一片朱红,便拔出刀来,防备仓库中藏着歹人。” “等等,当时你的左手不是拿着火把吗?” “是的。” 话音未落,四郎介微微一笑,说: “属下单用右手也能拔刀。” “这样啊。” 村重说道。 “继续说。” “遵命。接着属下很不礼貌地用脚打开拉门,进入仓库,主公您应该也知道,毫无杀人者踪影。在属下检查仓库的时候,十右卫门大人放下弓箭,抱起自念大人试图救他。” “嗯。” 村重说道。 “十右卫门拿的是弓箭吗?” “正是。因属下的趁手兵器是刀,首领大人他就选了远距离武器。” 四郎介抬起了脑袋。 “如此一一回想下来,属下应没有说错。自念大人在十右卫门大人赶到以前就倒下了。” “我知道了。” 说着,村重轻轻叹了口气。 “在十右卫门抱起自念的时候,你看到或听到什么没有,任何小事都行。” “在彻底判明仓库内没有可疑人物之后,属下看到走廊有个掉落的烛台。属下以为这不可能是自念大人所用之物,因为我们不可能给他留下火源。” 村重稍作思考,说: “烛台究竟是在何时、从何处出现的?自念显然不能点燃烛台。” 点火需要打火石。可那天,自念穿着那一身衣物被关进了仓库。连刀都被夺了,只有本佛经。暂且不论他随时都在怀中藏有打火石这种可能,自念是没法点火的。 “属下不认得那个烛台。” 四郎介不假思索地答道。 “仓库里有火盆,是用埋着的炭火点燃的吧。” “是吗。” 村重没有下令准备火盆,是谁这么照顾自念呢? 最后一个人是干助三郎。 助三郎本是牢人*,原在美浓斋藤家做事,织田灭掉斋藤后,他就流浪到了北摄。当时村重自己还是他人家臣,正在广纳贤才之际。村重一看到虎背熊腰、力大无穷的助三郎便招为家臣。时过境迁,如今村重已贵为摄津守,助三郎也被提拔为荒木家的御前五本枪。 (牢人:失去主家的武士,江户时代改称浪人) 村重不认为助三郎是杀死自念的人。助三郎是愚忠之人。若村重命令助三郎杀掉自念,他肯定会动手。作为武士,助三郎多少有些天真幼稚。村重既然下了保护自念的命令,助三郎就绝不会杀自念。不过,姑且还是得审议一下他。 “安部自念死的那一夜,你和伊丹一郎左在一起,是吗?” 助三郎听到问题后回答: “是!” 声音很有气势,他把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说道: “属下和一郎左大人共同守备。” “是吗,那在天亮前,你听到安部自念的声音了吗?” “属下听到了。” “是怎样的声音?” 助三郎的气势立时蔫了,他的眼神涣散,声音也含糊起来。 “是,那是……‘啊’这样的声音……就是‘啊’地一声……” “你真的听到了吗?不要乱说。” “属下真的听到了。” 村重放弃向助三郎进一步追问。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才需要不同的使用方法。助三郎是忠诚的大力士,仅仅如此就足够了。头脑愚钝的话,不要逼他使用头脑就行了。村重换了个问题。 “听到声音后,你做了什么?” 助三郎深深低头,高声回答: “属下当时就想立即赶去仓库,但一郎左大人说不能无人看守走廊,我便留在原地,仓库就交给一郎左大人去察看了。” “这样啊。你很镇静,做得很好。” “主公之言,愧不敢当。” 助三郎的表情瞬时放晴了。看来由于没有亲自赶往现场,他很害怕被村重责备懈怠。 “你留在原地后有注意到异常吗?” “属下没注意到任何异常。” 助三郎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人经过?有没有什么声音?有没有异常?” 助三郎马上丧失了自信,可仍旧垂头丧气地重复着同样的答案。 “没有,什么异常都没有。出事以后,主公您和您的侍从走的是十右卫门大人把守地那条走廊。没有人通过属下把守的这一侧。属下始终把任务放在心头,不曾松懈过。” 村重心想,有助三郎堵着走廊,确实把守效果很好。 “好。最后一个问题。当夜,你和一郎左各自拿着什么武器?” 助三郎再次挺胸说: “属下穿着干家祖传铠甲,腰佩备前名刀,手上拿着持枪。” “一郎左呢?” “属下不记得了。” 作为武士,须在第一时间分辨敌我装备。否则就无法判断敌人身份,就连战友的战功作证都做不到了。哪怕上了你死我活的战场,这件事也绝不能遗忘。而助三郎居然忘记了和他共同彻夜守卫的同僚所持武器,真是粗心到了极致——但村重觉得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教会的事,就让助三郎退下了。 于是,当夜在命案仓库附件的人全部审议完毕,除了一人。 干助三郎和伊丹一郎左一组,听到好像是自念的叫声后,一郎左向仓库跑去。 郡十右卫门和秋冈四郎介一组,二人都向仓库跑去,在四郎介检查仓库时,十右卫门是独处状态。 森可兵卫一个人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没有接近仓库,也没有进入庭院,因为庭院里没有足迹。 下针在距离仓库四十间开外的瞭望楼上,有人作证他整晚都在瞭望楼。 只有十右卫门一个人带了弓箭…… 大厅,八幡大菩萨的画轴前,村重独自一人闭目沉思。 少顷,近侍在拉门外说: “郡十右卫门大人求见。” 村重张开双眼,说: “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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