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带着污渍的十右卫门走进门来。

满身尘土的他在昏暗大厅里盘腿坐下，双拳抵地，低头行礼。他穿的不是常服，倒像是足轻所穿的麻布褴褛。十右卫门受命调查上臈冢砦却这么快就回来了。村重本以为他没个两、三日回不来，很是意外。

“十右卫门赶来复命。”

十右卫门深深低着头说道。

“很快啊，查出阻滞缘由了吗？”

“传令并无阻滞。”

十右卫门的长相本来就有些莫名地傻气，现在满身尘土、衣衫褴褛的他更是看不出丝毫御前五本枪首领的风采。然而，他的眼神依旧锋利。

“上臈冢砦为何没有及时出兵支持和武藤大人的那一仗，此中缘由属下已大致查清。具体细节的证实先放一边，总而言之属下决定赶回来复命。”

“好，我知道了。”

“属下这就报告结果。”

“说吧。”

十右卫门缓缓坐直，说：

“属下恰巧有个仆人和上臈冢砦的足轻相交甚密，在那个人的帮助下我悄悄混入上臈冢砦。上臈冢砦的山胁、星野、隐歧、宫胁四将都说没听到太鼓声，这和荒木久左卫门大人的指责不同。”

“久左卫门也去上臈冢砦了吗？”

战斗结束后，久左卫门因上臈冢砦动作迟缓而遭到村重责备，他也去调查原因了吧。村重没有下令，那个久左卫门擅自向足轻大将追责。这给村重心里留下了疙瘩。但久左卫门毕竟十家老，仅仅这样的话还达不到越权行事的程度。

“法螺贝呢？”

“听到了。他们说开始准备出阵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有冈城覆盖了整个伊丹村，幅员辽阔。因为辽阔，所以传令效率低亦是当然。若四将所言属实，没有听到阵太鼓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但听不到太鼓却能听到法螺贝，这又是一桩古怪。

“他们说的话属实吗？”

十右卫门字斟字酌地说：

“属下不知，四人也有串供可能。”

“唔……会是谋反吗？”

“主公所虑极是，可依属下看，这不像是谋反。隐歧土佐这个人曾当众放话说要在战场战争里立下大功，再当上将军家臣。另三位足轻大将的情况也大体不差。”

村重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上臈冢砦四将之前到处招募吃不上饭的流民，拉起队伍后才主动加入有冈城。虽然不值得十分信赖，可根据十右卫门的看法，目前尚不能判定他们有反心。

笼罩在早晨的幽暗光线之中，十右卫门说：

“只是……”

“只是什么？”

十右卫门少见地欲言又止。他孰视村重，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用低沉声音说：

“请恕我斗胆直言。下至足轻、上至武士之间都在传播关于主公您的诽谤谣言。”

村重的粗眉毛跳了一下。

“什么谣言？”

“属下不敢。”

“无妨，说吧。”

明明是腊月寒冬，十右卫门却汗水直流。

“非是其他，正是安部人质的事。自念大人之死是神罚这说法当然很流行。但自念大人是自杀这个说法逐渐在足轻之间越传越广。他们说不管是磔刑也好、斩首也好，早早杀掉方能立威。但您一边扬言不杀人质，转脸却食言杀了自念大人，而且还散播流言说不是您下的手——他们说主公您又胆小又卑鄙。”

村重默不作声地听着。徐徐吹来的冬风，冷彻刺骨。

“另外还有一些人说，尽管自念大人口口声声说祈求极乐往生，终究还是个少年，觉悟想必还不够。您扬言不杀他，肯定让他满心欣喜。可您在给了希望后立刻又剥夺了他的生命。他们说……”

村重死死盯着十右卫门。十右卫门把话语锁在舌尖，他将视线放低，接着又把后半句话放了出来：

“您真不愧是信长大人亲自提拔的残暴将军。”

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犬吠。

“是吗？”

村重说道：

“十右卫门。你想说上臈冢砦四将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没有遵从我的命令吗？”

“正是。太鼓、法螺贝的声音或许难以听清，但属下已经证实上臈冢砦能够明确听到军令。那么，怠慢军令的根源就在于人心。他们的心中存有什么疑虑？属下想确证的正是这一点。”

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十右卫门继续说道：

“山胁、星野这些人既然能当上足轻大将，早把胆怯、畏战这种情绪置之度外。但他们都很清楚一点，那就是信口雌黄、出尔反尔的大将最是危险。豁出性命去打仗，立下功劳却得不到大将犒赏，这岂不是白白送死？他们害怕的就是这个。”

“一面扬言不杀安部自念，一面食言杀了他？谤议我的人多吗？”

“恐怕为数不少。”

村重心想，谣言多半不仅仅只是在足轻之间流传，武士之间多半也是，就连伊丹百姓之间估计也有类似流言吧。

突然一股寒意窜上村重的脊梁背，令他直冒冷汗。

村重绝非同情安部自念，他不杀自念自有他的理由。只是这理由大约无人能懂。村重说：

“我明白了。退下吧。”

十右卫门离开了，大厅再次剩下村重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