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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村重闭目深思。

人即是城。一旦士卒对大将有所怀疑,那么不论战壕挖得有多深,城池都很容易被攻陷。一旦产生怀疑,士兵就有可能乘夜色逃亡,将领就有可能被敌人挑唆。根据十右卫门的报告,自念之死已经极大动摇士卒信心了。往常一直很顺利的军议现在也逐渐产生龃龉,连足轻大将都开始不听从号令。在乱世中磨练出来的大将直觉,此刻正在向村重发出警告。如此下去,只要织田大军一来,有冈城必破。

村重身为一介武士,并不会害怕战死沙场,那反倒是一种荣耀。他不是没有想象过在这场大战中落败。哪怕是在弹尽粮绝、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切腹自杀,对武士而言亦是求之不得的死法。然而若是因为部下怀疑,因部下不再信任他这个荒木摄津守而失败的话,着实有损声名。

数万织田大军此时正一步步逼近有冈城。织田初战就会使出全力,避免与其正面冲突方为上策。可眼下士卒已经心生动摇,城还守得住吗?织田右府信长,毫无疑问是难以应付的敌手。

村重的直觉再次适时地悄悄提醒他,只要能彻查案件,只要查清究竟是何人杀死安部自念,只要查清究竟用何种手段杀死了自念,一切就都还来得及。可村重就是想不明白。自念的的确确是被弓箭射杀,为什么箭矢会消失呢?杀死自念的那个人又是从何处、通过什么方法接近那间仓库的呢?难道说,真有神罚、天谴一说?

实在想不通。

不过,村重手里还捏着一枚棋子。

这座城里不存在统帅更胜村重之人。不存在谋略更胜村重之人。不存在智慧更胜村重之人。

但准确来说,应该是在这座城的地表之上不存在这样的人。

村重缓缓站起身来。

天守下面就是地下井。

守城时为避免敌方切断水源,通常都会在地底打井,这倒不算稀奇。村重手持烛台走向地底,他在水井前停下脚步,从那片黑暗当中响起沙哑的声音。

“大人真乃稀客。”

烛光下,有个四十岁上下的男性低头行礼。他一弯腰,腰上的钥匙就哐啷作响。村重也不废话:

“把门打开。”

“是。”

地底一角里有扇锁上的小门。男人将腰间钥匙插入那扇门,只听得一阵闷声,锁开了。

“小人陪您进去吧。”

“不必了,在此等候。”

男人无言,低头退后。

小门打开后露出向下的楼梯,阶梯被泥土中渗出的水汽所打湿。村重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听到了细细簌簌的虫鸣。他用烛台照过去,蜈蚣、马陆及一些认不得的虫豸迅速逃窜开去。

台阶不算长,尽头便是块没有铺地板的土地。村重伸腿跨过一滩积水,正在这时就听到黑暗中传来不知来源的“咯”“咯”“咯”窃笑声。

顺着声音方向看去,率先映入村重眼帘的是木栏。那是比铁栏更坚硬的栗木栏杆,经能工巧匠打造而成。木栏内侧是人工凿出的洞穴,二者构成了间狭小的牢房。

最后,村重看到一个背向着他、蹲坐的人影。是因为火光过于眩目吗?

村重开口道:

“官兵卫。”

地牢里的人影身形晃了晃。一阵微风吹进土牢,村重手中烛火随风摇曳。笑声消失了,地牢静谧无声。寂静之中唯有虫鸣与烛火。村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

“官兵卫。”

阴影中官兵卫徐徐起身,转头正对村重。

官兵卫被囚快一月了——仅仅一个月,人就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官兵卫蓬头虬髯,肌肉萎缩,脸颊凹陷,衣裳破烂。牢房过于狭小导致手足无法伸直,官兵卫的躯体四肢呈现出诡异的扭曲姿势。官兵卫曾理直气壮地向村重陈诉谋反的不利条件,但眼前这个人已全然看不出一丁点那位正直武士的影子。

而且官兵卫的眼神也变了。蹲在牢里的官兵卫因不习惯烛火,不断眨眼仰视村重。官兵卫双眼空洞无神,眼底空无一物,已经变得浑浊了。

俯视着官兵卫,村重发问:

“官兵卫,刚才是你在笑吗?为何发笑?”

地牢内反弹着话语的回声。官兵卫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小人随便笑笑罢了。”

“恕你无过,快说。”

官兵卫低头小声说:

“因我听到了和狱卒体重不一样的脚步声,马上就想到是摄津守大人来了。”

“噢,然后呢?”

“小人本以为只有等到战争结束之时才能再见摄州大人,想不到不满一个月就又见面了,颇感意外。”

“所以你就笑了?”

“……”

“官兵卫,别信口开河了。你那不是受惊而发出的笑声。”

村重的话语里没有怒意,相反还很亲切。官兵卫仍然低着头道:

“虽说战争是不可预测之物,但织田决不会这么快就败退,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有冈城陷落。那样的话,您的这次谋反不过就只是区区一个月的小骚动罢了。一想到黑田官兵卫居然因为这种不值一提的战事而丧命……小人不禁发笑。”

官兵卫毫无惧色地坦言。即便是村重也忍不住血气上涌,道:

“胡说什么!有冈城绝不会陷落!”

村重不自觉地激动了起来,官兵卫用浑浊眼神透过长发缝隙朝上瞟了一眼。那道目光,隐隐似有深意。

“您真的相信有冈城不会陷落吗?”

村重的怒火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兵卫单凭脚步声就判断出有冈城有难,目光尽管呆滞,看来他的脑袋还很灵光。这让村重满意地笑了。

“不愧是官兵卫。好吧,前几天发生了一件怪事。若是这怪事得不到解决,城池便几乎等同于陷落,你也就等同于命在旦夕。城破之日,我会带着你的首级当作前往冥界的伴手礼。你如果不想死就仔细听着。”

“城主大人不光亲自到访,竟还用性命来要挟我听这件事……摄州大人,究竟何事要我效劳?”

“嗯,你应能破解吧?”

官兵卫稍不作声,接着摇头道:

“莫非……”

“正是这个莫非。我认为能够破解这桩怪事的人非你莫属。”

官兵卫沉默了。

“这片土地的陪臣里有三个人我认为乃栋梁之才。一个是备州浦上家的宇喜多和泉直家。一个是曾在摄州池田家做事的区区本人。还有一个,就是播州小寺家的小寺官兵卫……不对,我应该忘掉小寺的姓氏吧。那就是你,黑田,黑田官兵卫孝隆。”

村重隔着木栏对蹲作一团的官兵卫继续说道。

“官兵卫,借你智慧一用。”

“摄州大人在说胡话吗,请不要开这种无趣的玩笑。”

牢中的官兵卫脱口而出。

村重早知没有这么容易说动官兵卫,但他心中已经有底。官兵卫是个精明透顶的男人。因为他这份精明,所以才能在得不到小寺家的家老们支持的情况下获取主君的信任。正因为这份精明,所以他才劝小寺家投靠织田。正因为这份精明,所以他绝不会满足于只当小寺家的重臣而同织田家越走越近,进而还成了羽柴筑前守秀吉的臣子。哪怕精明到这种地步仍远远未尽其才,黑田官兵卫就是这样的人。

说白了武士就是这么一回事。刀法精湛的人靠刀法立命,长于算数的人用算数谋生,战术优秀的人当然不能不用战术。镰仓幕府的武士或许不同,但当今武士非得找个能尽其才的主公不可。在众多武士之中,村重发现官兵卫的能力深不可测。只要把难题交给他,他就会用超过任何人的速度飞快解答,这就是这个人的本性。但官兵卫的器量雅致宽广,原非常人可比,钥匙他真的打定主意忍住不动脑,村重想要搬动他也没那么简单。

村重一屁股盘腿坐在泥土上,瞬间感受到了地牢湿气之寒冷。面对沉默的官兵卫,村重再次劝诱道:

“官兵卫,你要不要解答先放一边,在地牢肯定百无聊赖吧,就当听我说个故事解闷好了。事件的起因是大和田城主安部二右卫门的谋反。详细情况是这样的……”

于是,村重将这一个月以来的战况、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安部二右卫门的背叛、被看不到的箭矢射杀的安部自念、当夜的警备状况和位置、本曲轮和村重宅邸的构造、自念之死为神罚的谣言、军议上的骚动等事件一五一十、巨细无遗地向官兵卫全盘托出。

起初,官兵卫面向墙壁。可他没法堵住耳朵,只能装出一副听不到村重声音的样子。不过随着村重的话题深入,官兵卫有点按耐不住,时不时转身拿眼睛向上瞟。

终于,村重说到他自己走下地牢的尾声。故事结束,村重闭上了嘴。手中烛台的烛火仍在随风摇晃,腊月的寒意已彻底染上村重身子。

“呼。”

官兵卫吁了一口气。

下一个瞬间,官兵卫笑了。他咧开嘴,用几乎能动摇整座地牢的声量放声大笑,宛如被天魔附身一般。狱卒打开小门喊道:

“出什么事了吗?”

村重喝斥道:

“退下,无甚大事!”

但村重的吼声里亦藏着一丝颤抖,他在心中琢磨,刚才自己有说过什么值得黑田官兵卫如此失态的话吗?

不识大体的虫蚁爬上村重的膝盖,村重挥挥拳头扫清它们,接着提高嗓门说:

“官兵卫,你疯了吗?”

官兵卫立马止住笑声,盘腿坐下,低头道:

“请恕小人无礼。像摄津守大人这般人物竟会被此等小儿把戏给玩弄,甚至到了做好觉悟准备城破的地步。哎呀,实在是有趣之极。”

官兵卫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眼神闪闪发光,简直就像涂过油一般。官兵卫跟着又说:

“现在就来说明自念被杀的真相吧,于我而言,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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