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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什么?仅凭我刚才那些话就想通了吗?”

“当然。”

衣着褴褛、蓬头垢面、胡须拉碴的官兵卫仍是一幅自信满满的样子,心情很是放松。身处阴暗角落,官兵卫的嘴角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这还是刚刚那个眼神呆滞、抱膝而坐低声说话的男人吗?只要给官兵卫一丁点施展拳脚的空间,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挥他那引以为豪的智慧。果不出村重所料。

甚至有点超出村重期望了。

可村重又心生顾虑。官兵卫上钩了。官兵卫的确是对自身智慧极其自信的人。但这个男人会不会在假装上钩呢?这个人可不是那种忍不住要卖弄才智的毛头小子。头先那番大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正在此时,官兵卫开口道:

“摄津守大人。您特意屈尊来此讲故事解我寂寞,小人感激不尽。现在轮到您听我说了,怎么样?”

“自念被杀的真相?”

光兵卫摇头晃了晃乱糟糟的头发,说:

“暂且不急,比起那种小事来,我有个问题想乘这个机会问摄津守大人。”

村重没有立即回答。战场锻炼出的直觉发出警告“不能让他问”——黑田官兵卫不是村重能轻易掌握的人,也许村重不该把他关进地牢。这个男人很危险——直觉正在对村重这句话。

但是,村重不能拒绝官兵卫——如果就这样离开地牢的话,这座城就完了——直觉同样在说这句话。

“如何?”

眼见村重踌躇不决,官兵卫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不能直接问出口呢?村重顿生疑惑。他意识到官兵卫在引诱他说准许二字。村重摆出等候伏兵的架势,缓缓回答:

“准了。”

“感激不尽。那么,请问摄州大人……”

官兵卫带着神采奕奕的目光,突然靠近村重。

“为何不杀?”

“你指什么?”

“还想继续敷衍我吗?唉,猜到您会这么说了。”

说完,官兵卫笑着从光亮处抽身,又退回黑暗里。

“让我按顺序问吧。现在摄津守大人地位显赫。”

官兵卫继续说着:

“但当年在池田家的摄州大人尚且身份低微。您的主君,池田筑后守胜正大人,是个迟钝愚鲁的人。他的器量不足以在乱世中支撑池田家。该决策时犹豫不定,待战祸来临就只会说大话。虽说作为小寺家家臣的我不能妄自揣度,但池田家有位将领为了自保就将主君胜正大人流放,此乃事实。而那个将领就是现在的摄津守大人。”

“你说这些想干什么?”

村重说道。

“在摄津,就连小孩子都知道这段故事。此刻提这些旧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官兵卫在牢中摆手道:

“请勿动怒。您刚才已亲口准许我提问了。摄州大人,您没有杀主君而将胜正大人流放,此事在这乱世中倒也不算罕见。斋藤放逐了土歧、宇喜多放逐了浦上、织田放逐了斯波。他们都没有选择杀害旧主,而是流放。因此,摄州大人您不杀胜正大人,此举实有武士风范。”

“……”

“在这场战争中,摄州大人您还让令嗣新五郎大人休掉了妻子。而新五郎大人这位妻子,正是织田家原名明智十兵卫光秀的惟任日向守大人之女。与织田为敌同时意味着与惟任为敌。不能让敌方的女人留在身边——道理虽是这样。可您没有杀她,而是把她活着送回织田。”

官兵卫夸张地歪着脑袋继续说:

“武田在攻打今川之前,同样把今川的女人送了回去。北条在攻打武田之前,也送还了武田的女人。浅井虽然一度让织田的女人留在城中,可最终还是送回去了。就算在万般无奈下休掉了敌方的女人,既为武士,还是做不出杀害女性的行为。原来如此,摄州大人所为果然堪称武士之表率。”

“适可而止吧,官兵卫,别说废话了。”

村重不由得出声制止道。然而,官兵卫毫无惧色地说:

“接下来才是重点。在织田麾下时,摄州大人乃是全权负责攻略大阪之人。一人肩负筑城、布阵等任务,而您完成得是滴水不漏,不愧是摄州第一人,连官兵卫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您筑好的那些城都由织田派来的监军看管。那么,今年秋天,在投靠本愿寺、毛利之后,您又是如何处置些织田监军的呢?”

村重已料到官兵卫的话锋,沉默不发。

“摄州大人没有动他们一根汗毛,全都送回织田了。织田方本以为您一定会把这些能征惯战的监军全都斩首,结果他们活着回来了,大为惊诧。更难以置信的是,您甚至没有杀对城堡防御工事了如指掌的筑城监军,全让他们活着回到织田方。官兵卫不才,想问摄州大人,这究竟是何缘故?”

让织田的监军活着回去,这件事在村重方内部也引起了不小的哗然。尽管守城监军地位不高,终究是敌人,而且是熟知荒木家内部情报的敌人,赞成把他们一杀了之的家臣绝不在少数。当时还未背叛村重的中川濑兵卫就怒不可遏,高山右近也对村重的做法表示不能理解。

村重当时是这样说的:一旦与织田为敌,就是与数万人为敌。监军不过十人、二十人,杀之益处不大。放掉他们吧,不过是些喽啰罢了,不会动摇战争的走向。

当时听了这话的家臣里就有人拍手称赞“真不愧是主公”“与织田为敌需要的就是胆气”。中川和高山也露出勉强同意的表情。将士们无比奋勇昂扬,更平添了几分对村重的信任。只有村重自己知道将监军送回织田这不寻常的行为背后另有原因。而现在,官兵卫向着这不寻常之处发起了进攻。

村重回答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苦涩: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就想知道是谁杀了安部自念。”

“那是自然。可是摄州大人,小人我必须知道全貌才能将整起事件串起来。好吧,让我继续问吧。摄州大人您之前也说了,没有杀中川和高山的人质。不杀高山的人质,这件事让家臣有所非议,我就不多说了。那中川又怎样呢?中川与您有戚,几乎可以算作家族中人,摄州大人您没有向中川要求人质,家臣却没有反对。”

的确是这样。在中川背叛村重之前,家臣里没有一个人提出应该向中川要求人质。

“两相对比,官兵卫就在想,摄州大人会不会有什么其他意图呢。依小人之见,中川作战英勇堪比猛虎,他需要的只是战争。摄州大人和织田,不管哪一边作为主君,对他而言都是一样。他不是会在意人质性命的武士。这样想来,摄州大人不向中川要求人质的理由就逐渐清晰……”

“别说了,官兵卫。”

“摄州大人,您是因为不想在中川背叛时杀害人质,所以才打一开始就不向他要求人质。”

村重偷偷朝身后瞟了一眼,确认狱卒没有在偷听二人谈话。如果狱卒在旁偷听,他就打算斩了狱卒,因为黑田官兵卫一语中的。不能让官兵卫的话传到外面,否则将大大削弱城内士气。

当然,可以拔出刀来一劳永逸地封住官兵卫的嘴,但村重犹豫了。要是有别人能破解自念被杀之谜的话,村重立马就会拔刀。官兵卫只凭一席话就看穿真相,村重感到了恐惧。不杀他就糟了,可杀掉他又太可惜。两种念头在心间交叉徘徊,村重就像被施了定身术。眼见村重踌躇纠结的样子,官兵卫又笑了:

“最后到我了。”

接着,身处地牢的官兵卫缓缓抬起右手放在胸前,说:

“您,为何不杀我?”

不用说,这个问题在官兵卫心中埋藏已久。

黑田官兵卫作为织田方使者进入有冈城。村重既没有杀他,也没有赶走他。就连割去使者耳鼻再赶回去这种极其罕有的行为,村重都没有做,而是把官兵卫抓了起来,投入地牢。

即便是囚徒也要喝水吃饭,还要分出人手看管囚徒,对守城方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好处。可村重就是不杀官兵卫。

官兵卫说道:

“小人很清楚您不能放我回去的理由。官兵卫虽不才,在播磨多少还有些影响力,放我回去只会给摄州大人您带来危害。我既然做了织田的使者,本来就没指望能活着回去。”

官兵卫从牢里向村重射去星光般眼神。

“可我却想不到会遭受这种惩罚。您的家臣想必都知道我被投入地牢了吧?摄州大人,到底为什么不杀我?”

“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吗?你就这么想死吗?”

“想。您难道忘了我恳求一死?”

村重当然没有忘记。

官兵卫忽然把脑袋猛地往前伸,无视二人之间粗粗的木栏,对村重说:

“不过,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件事。因为摄州大人不杀我的理由,我刚才已经明白了。”

“你在虚张声势吗?”

“并非虚张声势。我总算明白了。摄州大人您要是在牢里思索一个月的话,不明白的事也会渐渐想通。”

村重克制住自己想要往后退的冲动。面前这个男人身陷囹圄,身为武士的自负不允许村重在这里撤步,不允许村重从官兵卫那神秘的、戏谑的、狂气的眼神中逃离。村重冷静下来,再次发问:

“杀害安部自念的人是谁?”

官兵卫不答,重新把身体沉入黑暗后,说:

“摄州大人您违背了武士的习俗。不杀织田的监军。不向中川要求人质。不杀不放使者还投入地牢。这些因果巡回,最终导致了安部自念的奇妙死亡。嘿嘿,摄州大人,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了。”

官兵卫的声音好像一下飘到了天边,但依旧模模糊糊地找到了村重的耳朵。

“荒木摄津守大人。您到底在害怕什么?违背武士习俗,对织田反戈一击的您到底在害怕什么?官兵卫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请您告诉我。”.

烛台持续燃烧。

蜡油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

村重站起身来说:

“浪费时间。官兵卫,你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念被杀的真相吧?”

村重自忖,官兵卫是很精明,但还没有精明到只听村重描述就看穿自念被杀一案的地步。眼下已无他法,该如何应付织田大军呢……

正在村重边思索边朝木门走去时,歌声从背后传来:

“粗木做弓,折断了的枪,点不起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文为あら木弓いたみのやりにひはつかず、いるもいられず引もひかれず)

村重猛然转身,但手中烛台微弱的火光已经无法照亮歌声主人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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