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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同一天,村重向铃木孙六和高山大虑派遣使者。

使者向他们传达村重的命令,让他们各带二十个人在傍晚时去村重宅邸享受宴席款待。铃木孙六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神情,一副“既然命令我去,那我就去”的态度,二话不说就挑选了二十个人。

而高山大虑那边却没那么干脆。高槻众并非村重家臣,众人没有立刻执行村重命令。

“大人。他们该不会是怀疑我等高槻众,欲哄您入城而后杀之吧?”

有人这样对高山大虑说道。大虑一边做出无法理解的表情,一边摇头道:

“那样的话,为何要让我带兵呢?不管如何,我不能拒绝摄津守大人的召见。”

于是,黄昏时分,杂贺众和高槻众各二十名精兵进入了本曲轮。大摆筵席就意味着要作战了,因此所有人都穿上了铠甲。他们渡过壕沟上的桥梁,敲了敲大门。开门迎接的人是郡十右卫门。

“烦劳各位了,请随我来。”

有身份的人登堂入室,身份低微的人留在庭院,主将则与村重同座。侍女们送来酒饭,众人便大快朵颐起来。

夜色渐深,村重下令关上本曲轮的大门。关门声传入兵士们的耳中,少许人立刻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但多数人仍沉醉于睽违已久的美酒佳肴。在以村重为中心的这场宴席上不时有人发出大笑声。少顷,待众人酒足饭饱,村重让所有人在庭院集中,徐徐开口道:

“夜袭就在今晚。目标城东之阵,敌方大将乃大津传十郎长昌。负责夜袭的大将是高槻众高山大虑及杂贺众铃木孙六。我亦会率御前侍卫同往。铁炮或长枪等一切兵器之不足,诸位皆可从兵器库中自取。如有人心生胆怯,留下也无妨。月挂中天之际就是我等出城之时,愿人人奋勇,势取大津首级。”

出乎意料的命令顿时令士卒哗然。高山大虑涨红了脸,说:

“摄津守大人亲自出阵太危险了,请三思。”

但村重表情放松地说:

“没事,不过一时手痒。”

御前侍卫不知不觉的聚在了宅邸周边。不过既然知道他们是为夜袭而来,众人心中也无甚疑惧。

村重下令杂贺众和高槻众就在天守作战前准备。夜袭以御前侍卫的太鼓和法螺贝为令,御前侍卫将行军暗号和作战步骤一一告知将领。有些人悄悄地往自己铠甲缝隙填稻草,大多数人则选择睡上一觉。当晚恰逢十三满月,月光璨璨,火把和篝火几乎派不上用场。此刻,受战事鼓动,有冈城本曲轮甚至含带着些微热意。

本曲轮内有条下至猪名川的小道。

这条小道异常隐蔽,从城外根本看不到。不说杂贺众和高槻众了,就连村重一手养大的御前侍卫里都有人不知道这条小路的存在。平日里村重会让人通过这条小路前往猪名川搬运货物,战争开始后,他就关上了那道门。小路两旁堆有巨大圆石,万一敌人注意到了这条路,就可以用这些石头把道路封死。

夜袭部队从本曲轮出发,村重事先已命人藏了小舟。部队便以舟作浮桥,渡过猪名川。一旦这座浮桥有失,夜袭小队就无法撤回有冈城,必死无疑。秋冈四郎介的刀法精湛,御前侍卫里无人可出其右。村重将其叫到身边,说:

“你带两个人守住这座桥。”

四郎介昂然领命道:

“属下誓不辱命。”

御前侍卫先行出城,接着高槻众、杂贺众陆续跟上。村重身着铠甲,行动僵硬,为减轻负担便将武器交给侍卫。春夜杳然无声,四下唯有流水潺潺。芦苇遮蔽了众人视线,目光所及处还未有敌军阵营。伊丹一郎左负责领路,身先士卒地走在队伍前头。

夜袭的动静越小越好。马匹自然不在考虑之内。为了不让铠甲发出碰撞声,腿甲要卷起来再打上绳结。拿铁炮的人要把火绳藏起来。为避免发出声音,新兵需要衔枚,但今晚夜袭部队俱为精兵,因而不须这东西了。包括御前侍卫,共七十人在淤泥中缓慢前行。尽管人数不多,可踩踏泥土的脚步声、呼吸声以及拨开苇丛的声音在片寂静的夜里显得出奇得响。苇原前端隐隐有了光亮,似乎是敌军燃起的篝火。

在泥泞中走多远了呢?村重忽然转头,有冈城庞大的躯体就躺在皓月之下,那里的篝火显得很美。他推测了一下和城池的距离,心想敌阵应该就在眼前了。就在这时,走在前头的一郎左停下了脚步。村重走近一郎左,问道:

“怎么了?”

一郎左压低声音回答:

“前方芦苇稀疏,容属下先去探查一番。”

“是吗?但一郎左,你不能去。”

村重看了一圈身旁兵士,他的视线最后落在郡十右卫门身上。

“十右卫门,听到了吗?去吧。”

“是。”

十右卫门小声答应。为免发出声响,他脱下头盔交给战友。十右卫门拨开苇草,迅速消失了在黑暗里。夜袭部队屏声静气,在原地等待。众人尚未等到心焦,苇草再次摇晃,十右卫门就回来了。

“前方苇原稀疏处再稍远一点就是敌阵所在。营外有两名铠甲武士,似乎没有在注意这边的动静。”

“好。”

村重将铃木孙六和高山大虑二人叫到跟前。这二人多少显得有些紧张,村重对二人小声说:

“接下来先要射死敌阵外的两名武士。万一射偏的话,就要赶在敌人察觉夜袭前冲上去斩杀他们。如同事先安排那样,高槻众攻右,杂贺众攻左。我押后运筹调遣。太鼓敲两下就进攻,法螺贝吹长音就撤退。你们冲上去的时候如果听到了法螺贝,那就代表敌人已做好了防御架势,迅速撤退。”

孙六和大虑异口同声地应道:

“好。上吧。”

说完,二人就退下了。村重又叫来十右卫门,说:

“我们到前头能看到敌人的位置去。”

十右卫门说:

“是,此处即可。”

说着他便走上前去。村重叫上捧着自己弓箭的小厮,还有太鼓兵和法螺贝兵以及两名持弓的御前侍卫。他们拨开苇草,踏过泥泞,瞬间一片开阔,远处就是生起篝火的敌阵。离村重数十步之遥,正有两名武士站在月光下。两人皆身着铠甲,但右侧武士未戴头盔。村重猜测站在左边的人才是有身份的武士,没戴头盔那个要么是他的小厮,要么就是守夜足轻。敌人一边聊天一边盯着有冈城,完全没有察觉到村重一行人的气息。村重呼来小厮,从他手中拿过弓箭,然后脱下自己头盔递给了他。选择弓箭而不是铁炮当然是为了不发出声音,脱下头盔则是因为头盔的护颈甲片会妨碍他拉满弓的手。

两名持弓御前侍卫并排站在村重身旁。

“我射右,你们俩射左。”

下完命令,村重便张弓搭箭。

村重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夜。借着皎洁月光,不光敌人的脸清晰可见,他甚至能看到对方的五官。那个人还很年轻,端正的长相此时扭曲得很厉害,他是在说什么话吗?微风吹拂苇草,沙,沙,沙。村重拉满了弦。

村重在心下祈祷。南无,此箭必中。

一片云把月亮给遮住了。那人似若有所思,忽然转头。就在他的目光捉到村重的那一刹那,村重松开手指。

箭矢正中他的眉心。他在死前一瞬确实看到了村重,刚欲张口叫喊就倒在了泥地里。

跟着侍卫朝左侧所射两箭发出。一箭未中,另一箭射入了武士肩膀。武士瞬间睁大眼睛,跪在地上想扶起刚刚倒地的人,同时张大嘴巴喊道:

“喂!”

叫喊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村重的第二箭穿进了他的背,御前侍卫的箭则贯穿了他的腿。武士立刻失去了叫喊的气力,只是无声地朝阵营方向冲去。村重瞄着他的背影,搭上了第三支箭,他使出全力拉弓却没有放箭。因为目标已然溶入黑暗,完全看不见了。不管是小厮还是足轻,杀掉的人总归是无名之辈,反让武士给逃了。村重不免有些懊恼。而且夜袭还被人发觉,村重一时陷入踌躇——逃跑的武士很快就会去报告,他们需要多久做好战斗准备呢——但他立刻摆脱了迷茫。

“敲两下太鼓!”

太鼓兵得令立马敲鼓。响彻苇原的鼓声打破了寂静的夜。苇草齐齐地摇摆起来,原来是杂贺众和高槻众冲了出来。村重深吸一口气,高声喝道:

“喊起来!”

周围瞬时响起一片呐喊声。御前侍卫围到村重身边,兵士冲上去破坏敌营栅栏。随着划破安静的一声铁炮,夜袭部队开始朝敌营射击,弹丸如雹、矢如雨下。

不多时,栅栏就被手斧或木槌破坏,士兵从缺口处涌了进去。夜袭时每一刻都很珍贵,不能浪费时间去割杂兵的脑袋。众将争先恐后地砍杀敌兵,放着眼前的脑袋不顾,立刻去砍下一个敌人。铁炮声、呐喊声、悲鸣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敌军阵脚大乱。村重双臂交叉站在营外,一言不发地注视这场战斗。

突然,阵中篝火前出现一个黑色人影。这个人戴着头盔但只穿着兜裆布,肩扛武士刀,一幅窘迫的模样。乍看之下他似乎要向后逃跑,忽地却转身向前,向这边飞奔过来。御前侍卫架起长枪和铁炮,张弓搭箭瞄准了这个男人。男人注意到了自己成了靶子,表情啪一下地扭曲了。他张开双手,大声叫道:

“我乃大津家臣堀弥太郎。看诸位这架势,想来定是武士,夜袭的大将就在此处!乞请首级一用!”

说完,他便朝村重矮身冲来。铁炮与弓箭齐放,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老练的御前侍卫竟无一人命中。弥太郎边嚷边跑,转眼离村重只剩七步之遥,六步,五步。一名侍卫丢下铁炮,抽刀出鞘挡在弥太郎和村重之间,原来是伊丹一郎左。

村重也伸手至腰间拔刀。他所收藏名刀乡义弘还在宅邸放着,此刻村重所佩的是多产钝刀的奈良刀。奈良刀以便宜量大而闻名,其斩味远不可与名匠打造的乡义弘相提并论。因其价格低廉,可以毫无顾虑地在战场上挥舞,所以村重才选了这把打刀。村重缓缓拔出打刀,月光照在没有铭文的刀身。

伊丹一郎左大喊“你这小子”,不断举刀刺向对方。其中一刀刺中了弥太郎的右肩,但弥太郎刀交左手,唰,对准一郎左的喉咙使出快如闪电的一招。他的刀出乎意料得锐利,尽管一郎左举刀护住脖颈,刀锋仍切中了他的脖子。血雾飞溅。

“可恶!”

御前侍卫勃然大怒,刀枪并下,可全被弥太郎漂亮地闪了过去,霎时冲到村重眼前。明知手中是把钝刀,村重沉着地挥刀下劈。左右侍卫逼近,弥太郎再无闪转腾挪余地,只得举刀硬接村重的一击。月光下,火星四溅。

“唔!”

弥太郎难以匹敌村重的臂力,虎口一震,手中刀竟掉落在地。正当他捂着震麻了的手时,周身尽被刀刃枪尖包围。弥太郎苦笑一声,瘫倒在地。他的头盔连下颚带子都没系上,骨碌碌地在泥地里打滚。一名御前侍卫迅速割下他的头颅。村重瞥了一眼沾满泥污的弥太郎的头盔,然后转眼看向倒地的一郎左。

一息尚存的一郎左紧抿嘴角,他在试图阻挡悄然逼近的死亡。村重俯视着一郎左,说:

“你干得很棒,一郎左。”

一郎左微微点头,他用颤抖的手伸入怀中。那鲜血淋漓的手所抓住的正是村重在天守写给一郎左的文书。那份承诺会照顾一郎左子孙的文书。村重见状,重重地点头道:

“好,你放心吧。”

一郎左眼中似有光芒闪过,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接着就再也不动了。

“主公。该传令了。”

说话的人是郡十右卫门。十右卫门伸手一指,村重顺着方向看去。明月照耀下,有冈城本曲轮里有人举着火把在比划圆形。那是瞭望楼上的兵士在说敌军正朝大津的军营赶来。村重立刻下令:

“吹法螺贝。”

负责法螺贝的人马上吹起长之又长的螺声。战斗不会瞬间停止,可铁炮声越来越少,呐喊声也越来越小。不一会儿,铃木孙六和高山大虑就回来了。孙六的脸颊沾满了血,大虑的臂甲上还插着箭矢。

“织田援军就要到了。撤兵!”

“是。”

二人低头从命,各自召集队伍。十右卫门将伊丹一郎左的发髻剪下,跟着根据事先筹划安排殿后,夜袭部队有条不紊地向有冈城撤退,背后是遍地尸体的大津军营。月挂西梢,但距离破晓还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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