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胜仗。大津阵中狼狈至极，荒木军尽可能地斩获军功。夜袭部队在宅邸庭院集中，村重站在走廊上高声欢呼，兵士们也应声高呼胜利。每个人脸上都沾满了血污，但所有人都没有感到丝毫疲倦。可是，今晚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武士就是靠功勋来换取名声和土地的存在。每打完一仗都得立刻检查何人立下了何等功劳才行。在本曲轮盛开的樱花下，留守宅邸的御前侍卫早已布置好了专门用来检查首级的帷幄。

杂兵足轻的脑袋砍再多也算不得功劳。如果敌方大将是被弓箭或铁炮所杀，由于弹丸和箭矢的主人极难判断，所以想要靠弓箭铁炮立功同样很难。想取得战功，最重要的是要第一个冲到敌人身边。然后就是不管怎样都要拿到敌人的头盔。好头盔是武士的象征，砍下戴着头盔的首级方能证明所杀敌人乃是有名有姓的将领。

首级要先送到侍女那里，让她们给死人脸化妆。虽是敌方武士，还是要对这些散落在战场的首级给予必须的尊重，任何有教养的大将都会先把他们的脸洗干净。黎明将至，检查首级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

村重坐在帷幕中央的马扎上，左右两边站着御前侍卫。他们持枪佩弓是为了提防有死者脑袋执念过深而复活。负责检查首级的人捧来第一个头颅。那是个非常年轻的武士，很漂亮的脑袋。

待东方泛白时，首级检查终了。

杂贺众取得的首级，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年轻人。高槻众取得的首级同样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村重心想，伊丹一郎左说大津军不到百人，少说有十个武士，多的话十五个也有可能。斩获四个戴盔首级算是差强人意吧。

按理来说，检查首级需要纪录下所斩杀武士的姓名。但很不凑巧的是，没人认得这些头颅。大津传十郎平时很少上战场，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家臣姓名，更何况相貌了。这种时候一般会去问抓来的俘虏。然而这次抓到的俘虏居然是信长从伊丹附近拉来的壮丁，这下就无计可施了。

“不知道吗？且饶你一命。”

村重说完便下令释放俘虏，接着在首级账册上写下“兜首”二字。他决定等天亮后再问问城中有没有人认识大津家臣。

首级检查完毕后，就要开始纪录我方的死伤及生还人数。纪录文书的人命令受伤的人自己站出来，然后一一写下何人所负何伤。基本为轻伤，而战死者仅伊丹一郎左一人。另外，杂贺众的组头下针尚未归来。

一切都结束后，村重回宅邸房间饮酒，想让身心情绪平缓下来。村重籍着拉门外篝火的光亮，在房内喝起味增汤。千代保就坐在村重身旁，她也彻夜未眠。

“为了一郎左的事心下过意不去，是吗？”

千代保冷静地问道。村重呢喃道：

“是啊。他因我而死。”

“妾身听说杀死一郎左的是个赤身武士。”

赤身既未穿铠甲。村重不作声，点了点头。千代保双目低垂，说：

“不知为何，妾身想起长岛之事。”

“长岛吗。你当时也在场？”

“是的，历历在目。”

村重的酒杯稍倾。

距今五年前，在与尾张国接壤的伊势国长岛，尸横遍野。负隅顽抗的一向宗门徒在长岛城与织田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斗。就在那一年，他们决定开城投降。当人数众多的一向门徒驾船出城后，信长突然下令发炮，血流成河。受到信长欺骗的一向门徒义愤填膺，其中数百名人不着铠甲、赤身裸体朝信长本阵发动决死突袭。包括信长兄弟在内的，有不少织田家臣都因这番决死突袭而死。织田军竟然挡不住不着铠甲的兵士。

千代保的父亲当时效力于大阪本愿寺，本愿寺授命他前往长岛城。千代保也随父亲一道入城，因此她亲眼目睹了赤身武士那场战斗。

“他们那副向死而生的狂状，着实在妾身心中留下了烙印。”

“的确。没有比求死之兵更恐怖的存在。”

村重当然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没有选择四面包围大津军营。只要留下一条逃出生天的道路，士卒就会在第一时间想到逃跑，从而不会产生决死的觉悟。出现在村重眼前的那个武士却陷入了求死状态，一郎左真是不走运。村重不会跟千代保说出这些想法。现在不管说什么理由都会像逃避的界面。

“一郎左是个了不起的武士。”

“确是了不起的武士。”

御前侍卫负责保护村重，时常会出入宅邸，千代保与他们中的不少人亦有接触。战争，有人死去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可这不代表战争中的人能摒除爱憎别离等情绪。村重心想千代保在向自己祝贺胜仗的同时肯定也为一郎左感到心痛。

拉门外有铠甲的响动。

“属下有事禀报。”

是郡十右卫门的声音。

“何事？”

“杂贺众的下针回来了，属下觉得有必要通报主公。”

“知道了。”

村重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千代保低头行礼，迎送村重。

下针肩膀裹着渗血的布，躺在摆在庭院的门板上。杂贺众、高槻众以及御前侍卫都远远围在他边上。下针看到村重出现在走廊，挣扎地想要起身。村重便说“不必起身”，下针听后就躺回原位，他坚挺地说：

“小人一时疏忽，铁炮真不能拿来肉搏啊。”

下针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铃木孙六在下针身边单膝跪地。孙六的表情和往常一样苦大仇深。他瞪了下针一眼，说：

“有人看到这家伙冲进了敌军阵营，他用铁炮击杀了一员武将，跟着就被边上的人砍了一刀。这个无脑的家伙当场就昏了过去，但总算小命没丢。请您饶恕他晚归之过。”

村重点头道：

“我明白了。下针，干得好。”

听到此语，下针正色道：

“能得到您的亲口褒扬，小人感激不尽。”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说到这个嘛……”

下针的表情因伤痛而扭曲，使劲说道：

“当小人醒来时，敌阵已如蜂巢般骚乱大作。小人担心被敌人察觉，就潜身钻进了苇草从里。在藏身期间，小人听到敌人交谈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了大将被杀的话语。”

说罢，在场众人发出雷鸣般欢呼。村重的粗眉毛不自觉地陡然一跳。

“什么？”

他不禁问道。

“千真万确。小人后来又听到了第二遍、第三遍同样内容的话。而且之后指挥士兵拔寨撤退回高槻城的人是一员老将。”

大将多半指的就是大津传十郎长昌。阵斩大津，那是远超此番夜袭期望的大胜了。那名指挥撤退的老将恐怕就是在代行大津职务。村重马上呼来十右卫门。十右卫门连忙跑上前来，跪在村重身边。村重命道：

“你听到了吗？快去查探一下敌营。”

十右卫门分毫看不出曾彻夜作战的疲倦，表情中透着昂扬奋进。

“属下遵命。”

说完就冲了出去。

村重让人把下针抬进天守好生休养。其他留在原地的兵士们不断交头接耳。

“这是真的吗？”

“我们杀了敌方大将？”

“但带回来有四个头颅。”

“大津大人还很年轻，有两个脑袋明显很老。”

“就是说……”

村重所思和他们的对话并无二致。有两个年轻武士首级，一个是杂贺众的，一个是高槻众的。假如此番夜袭真的斩杀了大津传十郎，到底哪一个脑袋才是他呢？

到底是哪个？这份大功究竟归属高槻众还是杂贺众？

首级现在就摆在检查首级的帷幄帐中。村重的目光不禁受到了吸引，在场将士们也转脸去看那座帷幄。天刚刚破晓，在月光残照之下，帷幄就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