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本曲轮正门大开，夜袭部队各自离开回到住所，负责喂马、打扫的仆人小厮走了进来。

村重独自在帷幄面对首级。传说敌人脑袋可能会突然飞起来咬人，但村重不相信。

当然，村重并不否认死者怨恨会为害世间，他也会害怕诅咒或冥罚之类的事。可是自村重懂事以来就一直活在战争之中，活在死人头颅之中。而在他所见过几千个脑袋里没有一个飞起来咬人。头颅会飞这种事，此刻的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老人的脑袋可以排除，他们或许是某个声名显赫的武士，但不可能是大津传十郎长昌。只需要考虑两个年轻人的头颅。杂贺众取得的脑袋面朝地面，瓜子脸，薄唇细眉，鼻梁很高。高槻众的那个脑袋双目仰天，脸颊胖胖的，厚嘴唇、粗眉毛、大鼻子、脖子很短。两人看上去年岁相仿。信长喜欢挑选美少年伺候左右，根据这一点，杂贺众的那个瓜子脸更符合外貌要求。但大津传十郎是能独自领兵作战的武将，根据这一点，高槻众那个短脖子脑袋生前也许更符合武士应具备的体格。

他们在临死前都做好了觉悟，两张脸的表情可以说是平静也不为过。两人都长有稀疏的胡须，毫无疑问是男人的脑袋。究竟哪个头颅才是大津呢？村重凝神注视着首级。

郡十右卫门还没回来。村重决定暂时回宅邸小睡片刻。

他做了个梦。

村重梦到自己身处小船上，千代保也在。定睛一看，同舟者还有铃木孙六、高山大虑、郡十右卫门及伊丹一郎左。小船正从伊势长岛城向外驶出。原来是因为何织田达成休战，村重一行人正要驾船逃往安全地带。

“真是艰难的一战哪！总算结束了。”

堀弥太郎站在船头笑道。小船驶入大海，不知要漂向何方。村重环视周围，发现有数十艘、数百艘小船正从城内驶出，他不禁心下暗叫：这可不成！信长绝不会放过城内士卒。不管有多少人保证也好，不管写了多少份誓约文书也好，信长他一定会杀了我们。这一点村重再清楚不过了。

果不出所料。伴随着波涛声，铁炮部队同时发炮。不经意间，太阳落山了。火绳枪的闪光如萤火虫一般摇曳。指挥铁炮的人是大津传十郎。村重极欲看清大津的长相，从船上纵身跃出，可就是看不清那张脸。然而不知怎得，他却能清楚地看见大津正在微笑。

铁炮齐射，大海顷刻间化为阿鼻叫唤地狱*。十右卫门胸膛上开了个洞，倒下了。一郎左脖颈处鲜血泉涌，倒下了。堀弥太郎不知何时浑身被刀枪刺穿，但还一边笑着一边划船。担心千代保的安危，村重转头回望。千代保正座在船中央，沐浴在数十发弹丸沐浴之下，微笑着说：

（阿鼻叫唤地狱：佛教八大地狱之一，又称无间地狱）

“不知为何，妾身想起长岛之事。”

城池在燃烧。村重仔细一看，那哪里是长岛城，却不是摄津国伊丹有冈城又是什么？一颗头颅大笑着从焚烧的城池中飞了出来。铃木孙六手攥念珠，高山大虑握着十字架，相互声称那颗头颅是自己的功劳。头颅转眼便朝村重喉头扑来。

“主公……主公。”

房间外有近侍的喊声。村重立刻睁开双眼，说：

“何事？”

“郡十右卫门大人回来了。”

村重马上清醒过来，将梦境一扫而光，起身打开拉门走了出去。太阳此时还停留在正东方向。

村重在大厅会见十右卫门。和昨天伊丹一郎左类似，十右卫门同样满身泥污。一郎左是为了化装军役，但十右卫门身着铠甲却也弄得如此风尘仆仆。村重挑起眉毛，问道：

“这副样子是何缘故？”

十右卫门平伏行礼，说：

“万分抱歉。属下不巧遭遇了劫掠武士的宵小之辈，不得已交上了手。砍翻三人后发现他们正在呼喊同伙，只好藏身苇原。”

“原来如此。”

劫掠战败武士之徒会把尸体身上的铠甲剥下换取钱财。不管在哪里，只要打完仗就会出现这种人。不过大津军营还在的话，没有人敢去捡尸，更不敢去袭击十右卫门。根据十右卫门的话，村重已摸清了一大半。

“敌阵如何？”

“如下针所言，敌人已拔寨撤离。现场还残留不少武具、军粮，撤退得显然非常匆忙。”

“大津呢？”

“属下抓住一个盗取军粮的脚夫，从他那里得到了确认。大津军确实是因为大将战死而发生骚乱，匆匆撤兵。”

村重曾些许怀疑下针是为了洗脱逃兵罪而编造故事，但如今这份怀疑已被十右卫门的报告给彻底打消。此番夜袭斩杀了大津传十郎，确凿无疑。

“好！”

村重方打算下令，忽然想起或许十右卫门曾打探到大津的长相，便道：

“十右卫门，随我来。”

他穿上近侍准备的草鞋，走下庭院。村重一边朝樱花下那座帷幄走着，一边问道：

“大津头颅和其他头颅有何区别？”

十右卫门立马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含义，慎重回答道：

“这个嘛，属下只听说大津乃前右府的宠臣，长相就不知道了。但他既为领兵大将，头盔及铠甲必定很贵重。”

“唔，头盔吗？”

自己竟然没想到通过头盔优劣来判断，村重稍感羞耻。看来是彻夜作战再加上检查首级，让他的头脑变得迟钝了。

检查首级时村重并没有看到头盔。头盔作为战利品，现下应该在杂贺众和高槻众某个人手中。村重本想让十右卫门去命令他们把头盔呈上来，但稍加思索后作罢。十右卫门从昨夜至今尚未休憩片刻，还是叫别的使者去吧。

村重走近帷幄，十右卫门将帐幕拉开。台上摆着四颗头颅，皆以后脑勺对着他们，村重说：

“内侧是两颗老年武士头颅。大津的脑袋是右边这颗还是左边，十右卫门，你仔细看看。”

“是。”

君臣二人绕着这张台走到四颗脑袋正面。

刚走到一半，郡十右卫门“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村重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在村重最后一次看到这些头颅之时，两颗年轻武士的脑袋一切正常。可现在，有颗脑袋的一只眼闭上了，另一只眼恶狠狠地瞪着左边。他的牙齿更死死咬住嘴唇，渗出了血。这颗脑袋的面部表情之狰狞，哪怕村重这等强人都不禁寒毛耸立。

战争中有各种各样的吉凶之兆。择日也好、食材也好，就连落马的姿势都有吉凶之分。敌人首级的表情当然也有，安详瞑目的首级就是吉相。十右卫门凝视这颗表情诡异的脑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主公，这，这颗头……是大凶相啊！”

村重眼中的这颗头颅仿佛正在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