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今日军议还未决定要在何时举行。如军议固定时间举行,那么就会产生将领固定离开岗位的时间。因此象征召开军议的大太鼓时而在早晨响起,时而亦在傍晚响起。

村重命人呼来荒木久左卫门,命道:

“今日军议由你代为主持。”

久左卫门正座答道“属下明白”。村重事务繁忙,时常需要他人代行军议,而代替村重一直是久左卫门的任务。久左卫门答应得毫不犹豫,随后问道:

“主公要去何处?”

“我自有要事。”

“果然是首级之事吗?”

“嗯。”

五个首级里已经弄清三个人的身份,他们都不是大津传十郎。看来大虑和孙六所取首级里必有一个是大津了。城内现在分为支持高槻众和支持杂贺众两拨人,整日里唇枪舌剑地争论。目前虽还只停留在闲聊说笑的程度,不过如果关于南蛮宗的恶语持续发酵的话,终会招致将士不和,那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判明立下大功的到底是哪一边,这件事刻不容缓。

“主公,您有何打算?属下听说首级早已检查完毕,事到如今总不能再查一遍吧?”

村重默然。

从头颅上能得到的线索就这么多。无论再怎么仔细检查想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了。正如久左卫门所言,首级已经检查完毕。当时还不知大津传十郎已死,因此只记录了是谁砍了第一刀以及帮手是谁。事到如今,如果向高槻众和杂贺众重新询问细节,他们肯定会认为村重是在怀疑战功的真实性,这对武士来说等同于侮辱。

武士是没法容忍侮辱的,遭辱的话就得用刀雪耻。有的武士会对侮辱他的主君挥刀相向,更多的武士则会选择引刀自戮。不管哪一种情况,侮辱之下流淌鲜血是必然的事。高槻众的首领高山大虑绝对是会拔刀的武士。至于铃木孙六,在杂贺众跟前总不能保持沉默。若遭辱后毫无表示,他就会被手下人认为是个胆小鬼,颜面尽失,从此再无立场率领部队了。不过,经过再三思索,村重心道只要能让他俩保住面子,也并不是不可以和大虑和孙六谈话。

“必须跟他们单独会面才行。”

村重自言自语道。久左卫门问道:

“那可不是一件易事。家臣的话倒可以轻易传唤,但高山大人并非家臣。”

村重喃喃道:

“我有一计。”

“哦?”

久左卫门一时语塞,接着单膝跪地笑道:

“不愧是主公。何计?”

村重未答。他低头陷入沉思,仿佛忘记了久左卫门的存在,就这么走了。

原本村重就鲜少向他人袒露自己的想法。背叛织田时也好、攻打伊丹家时也好、流放主公池田胜正之时也好,村重没有一次向身边人透露过心声。但战友和家臣在知晓他的决定后总会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因此这次村重不告而别也并未令久左卫门感到过分惊讶。只是有那么一刹那,在久左卫门的眼中,村重庞大的身体变小了。

“主公……”

听到久左卫门的声音,村重才恍如刚看到他的身影似地抬起头来。

“久左卫门。军议上别做任何决定,退下吧。”

“是。”

久左卫门行完礼就起身离开了房间。午时将至。

有冈城内有竹林和树林。作战时若缺乏竹材或木材就可以就地取材,这也是幅员辽阔的城池一大优势。离本曲轮不远就有一小片禁止军民随意砍伐的竹林。

竹林中有条蜿蜒小道,老将高山大虑此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道路前方有座小庵,小庵的走廊外摆着用来放置草鞋的石头。两扇薄薄的拉门内隐约有个人影。大虑在门外停下脚步,庵内传来声音。

“进来吧。”

是村重的声音。大虑遵命,踏上走廊打开拉门。

这是个铺有榻榻米的四迭半房间。三面墙壁都贴着墙纸,剩下一面就是大虑打开的拉门。墙纸未着点墨,仅是白纸一张。地上挖有地炉,天花板下吊着一个锅,锅里有沸水正在蒸腾。

这个房间就是村重的茶室。茶室风格为绍鸥流,打造到一半笼城就开始了,但村重依旧对这座茶人之城十分用心。

“摄津守大人招我来此,不胜荣幸。”

大虑双拳抵地说道。村重回道:

“不必拘礼,先喝一杯吧。”

但大虑没有应声,窥视了左右两眼,他在观察此处是否还藏着什么人。大虑对茶道毫无兴趣,但他至少看得出这茶是由专修此道的茶人所泡,而此处并无第三者。正当大虑纳闷这道茶究竟是何人所泡时,村重伸手拿起了茶壶茶碗,大虑不禁吭声:

“摄津守大人,这怎么敢当!”

村重取下茶壶盖,说:

“不必大惊小怪。此处唯吾与汝,一主一客耳。”

庶民还则罢了,村重这般身份高贵的主人亲手备茶,这大大出乎大虑意料。村重的神态、动作没有分毫古怪之处,只是豁达潇洒地泡茶。看到大虑满脸困惑,村重微笑道:

“点茶人岂非蛇足乎?这句话非我独创,乃是界的千宗易之名言。”

与其吩咐点茶人,不如主人亲手泡茶,这就是最新的茶道。高山大虑年事已高,对这股新潮流不免心生抵触。但疑窦一经解答,大虑确实放松了不少。

村重是大虑的恩人。大虑曾是和田家的家臣,和田家在战争中失去了家督,衰落的和田家一度极其忌惮高山家到近乎敌视的地步。大虑担忧主君不知何时就会对自己动手,想着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他便举兵发动叛乱。和田家当时的家督果然没料到大虑会先下手为强。大虑的儿子高山右近在这场战斗中身受重伤。那颈伤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未料他竟然活了下来,一军皆惊。

四面楚歌时,大虑决定向外人求援,响应者正是村重。客观来说,兵强马壮的村重真正的目的在于取代和田家。但无论如何,对于大虑来说,村重都是大恩人。

在这份恩情之上,两人身份亦有高下之别。大虑从未实际掌控飞驒一地,更从未被朝廷正式任命飞驒守,只是自称罢了。但村重不仅被朝廷任命摄津守,而且名实俱备。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村重单独召他对谈都是大虑做梦都未想过的事。

此时此刻,在这间四迭半茶室之中,在等待村重为他泡茶之时,大虑的的确确感到了快乐。不知为何,大虑想到了年少时单凭一杆长枪行走天下的日子。

喝罢了茶,大虑开口道:

“多谢大人赐茶。”

村重点头道:

“茶乃好物。只有品茶时方可摘下头盔。”

大虑惊讶地问:

“头盔?”

“嗯。”

村重仅仅说了一句话。虽不懂茶,可大虑听懂了村重这句话。大虑常年来都戴着高山家家督和高槻城城主的头盔。村重的头盔上也刻着荒木家家督、摄津守的铭文。以有冈城为首,荒木军在尼崎城、三田城等众多城池都进入了笼城状态。这一切有多沉重,实在叫人难以估量。

村重忽然问道:

“右近伤势如何?我听说他的颈伤已痊愈了。”

“劳您费心了。犬子愚蠢,但运气却出奇的好……真是不知廉耻的蠢子。”

大虑一边说着,一边深深低头。

“摄津守大人,右近所为叫人无话可说,老夫惭愧之至。摄津守大人您救了那小子的性命,他本该舍命尽忠才是,居然一箭未发便开城降敌!”

大虑还在说高山右近在高槻城开场投向织田一事。村重说:

“我听说信长派传教士去劝降,说如果不开城就杀光南蛮宗,是吗?”

“正是。但既为武士怎能在武门和宗门之间选择效忠宗门呢?”

村重挑眉道:

“你也是南蛮宗信徒,难道不解右近的心吗?”

“恕老夫难以理解。”

大虑斩钉截铁地说道。

“哪国的武士都会求神祷佛,但那都是为了武门荣耀而祈祷。不光是上帝,八幡大菩萨、诹访大明神、摩利支天、毗沙门天,只要能是庇佑作战的神明,老夫都拜过。摄津守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战争就是看运气,有许多人力难以抵挡的事。人会出乎意料地死去,亦会出乎意料地生还。是斩获功勋,还是战败受辱,归根结底都是运气在作怪。活在命运夹缝之人,又有谁能不去求神拜佛呢?村重心知大虑所言合情合理。不论哪家的武士都会皈依宗教。

“老夫被传教士维埃拉大人给说动了,在永禄六年接受了洗礼皈依上帝,一片赤诚之心绝非虚言。无所谓升入天堂还是坠入地狱,老夫只是祈祷铁炮弹丸会避开身体而已,身为武士只心思放在打赢仗上就是了。”

摩利支天又称光明天母。光乃无法捕捉也无法伤害之物。由此武士才会拜摩利支天——祈祷自身能像阳光一般刀枪不入。村重突然想到,是不是没有铁炮这种东西的话,大虑就不会皈依南蛮宗了呢?铁炮是渡海而来的南蛮人用来护身之物,即意味着如果有南蛮神加持的话……像大虑这样的朴素信念,村重也并非不能理解。

“即便武运不济、战败身死,老夫也要让取我首级之人说一句‘不愧是高山’,那才堪称武士之本愿。因而,为保护南蛮宗而开城这种事实在毫无道理!”

面对口若悬河的大虑,村重淡淡地说:

“右近想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武门之事里有谋反,也有下克上,那么开城投降或许也不算脱离武门吧。”

“摄津守大人。”

大虑含着泪低下头来。

“您是在为犬子辩解吗?感激不尽。但自保元平治以来,父子反目之事就已屡见不鲜。有朝一日捉到右近的话,请您至少要让老夫亲手斩了他。”

“……我有一问。”

村重发出一声叹息后正色说道。

“大虑大人。我村重有一难以启齿之问想请教。”

大虑缓缓摇头道:

“摄津守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想必是要问夜袭和首级之事吧。”

“不愧是大虑大人,正是。”

“如今城中各处都在说首级的事,老夫就算想找第二个话题也找不到啊。”

跟着大虑调整衣冠,正座道:

“您的这份体谅,老夫感怀于心。您特意选择在此地相谈,想必是为了保护我大虑的体面吧。请问吧。”

“你取得那年轻武士首级的具体经过。”

“是,据实禀告。”

大虑行了一礼便开始叙述。

“按照摄津守大人的命令,老夫率领高槻众自敌阵右侧迂回前进。听到太鼓发出进攻敌阵的暗号,我们就在弓箭手掩护下去砍栅栏。总算是用木槌打破了第一道栅栏,接着其他栅栏就迎刃而解了,然后我高呼着圣徒名讳冲进去砍杀。大津的人都在睡觉,被夜袭吓得惊慌失措,一个劲在喊主公,溃不成军。我砍翻了数不清的足轻杂兵,就在这时遇到个不得了的武士。他哪有时间穿戴铠甲,赤身裸体戴着头盔,挺着一杆长枪朝我冲来。我等高槻众里有位响当当的刚猛之人——久能土佐就和他交上了手。我为求战功便继续深入敌营。”

大虑一谈起战斗就焕发出年轻意气。寂寥茶室吹来一阵微风。

“老夫也算久经沙场了,但从未见过像那晚那般顺风顺水的夜袭。除那个赤身武士外,大津兵士几乎一看到我等身影就大叫着仓皇逃窜。人群中出现了个武士,他身着当世风铠甲,戴的头盔在夜间亦闪闪生辉。而且在他身旁还跟着两个戴斗笠的小厮,也可能是足轻吧。当我与他四目相交之际,情不自禁地骂道‘黄毛小儿,欲取老夫项上人头否’。跟着我俩就准备厮杀。只要老夫手中有枪,面对拿刀的敌手,就算再多长几岁亦无所畏惧。我命左右挡住杂兵,架好长枪以逸待劳。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支流矢击中了对手的头盔。”

讲得兴起,大虑嘴角忍不住上扬,声音也愈发洪亮。

“我大喝一声,他竟被吓住了。这个年轻武士不知粗心大意还是时间匆忙的缘故,连护颈都没戴。老夫一枪就刺穿了他的喉咙。夜袭时机最为紧要,我砍下脑袋正想去找其他敌人。忽然听到了法螺贝的声音,心知战斗到此结束,便领着那个武士的脑袋率兵撤退了。”

大虑重重喘了一口气,巧妙地作出结语。

“来龙去脉就是如此,年近花甲居然毫发无伤地取得战功,没法不让我想到是上帝再庇佑老夫啊。”

送走高山大虑后,村重独自一人坐在茶室。

今天没有茶会。也不需要结算军俸。环绕着竹叶随风摇动的声音,村重独自一人给地炉添上炭火。客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对于茶人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但村重神情依旧严峻。此时没有家臣在场,村重漠然地添着炭火。

远远地,飘来了召开军议的太鼓声。

上一章:8 下一章:10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