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10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
||||
铃木孙六到访茶室时,太阳开始西沉。房间里备有烛台,孙六朝烛台看了一眼,心想自己应该不至于需要在这儿待到天黑吧。 像往常那样说完礼节辞令后,村重着手泡茶。面对村重亲自泡茶这件事,孙六和高山大虑不同,毫无讶异之色。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千宗易提倡的新茶道,单纯只是对茶道没有半点了解罢了。村重心下暗道,看来是没法单靠喝茶就让孙六放松情绪了。 村重贵为摄津国国主,其身份与纪伊国国人众实乃天壤之别。孙六被这道尊卑关系所束缚,时刻紧绷着神经。村重会在茶里下毒吗?拉门外是否藏着刺客……孙六一面保持警惕,一面装出平静的表情。 不过,孙六的注意力还是被村重的行为给吸引了。村重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刻意。这一刻需要的道具在何处、下一步又要用什么、身体要如何移动……所有的一切,村重皆了然于心,仿若舞刀弄剑的一举一动间竟无一处破绽。孙六大受震慑,不禁开口道: “妙极!” 村重停下手中步骤,问道: “何事妙极?” 孙六本不愿和村重谈话,但城主既然发问,那就不能不作答。孙六为自己的失言感到些许懊恼,说: “这……请恕小人无礼。” “恕你无罪,想什么就说什么。” “是……那小人就说了。” 孙六不善言辞,稍稍花了些时间打腹稿,说: “杂贺的铁炮术向以口传,从塞火药的方法到瞄准的姿势都是口耳相传。把一个个简单环节连在一起就能学会放铁炮了。但言传身教时间一长的话,总会在某个环节产生扭曲、出现纰漏,因为学艺不精的人教不出好活。” 村重一边听孙六说话,一边继续泡茶。 “小人兄长孙一的技术已臻化境。从站姿到放炮都像口耳相传的那样标准,动作衔接之间没有分毫停滞,他那身影说是优美也不为过。恕小人冒昧,适才摄津守大人的动作和兄长放炮的样子极为相似……小人方才所想的就是这个。” 村重将泡好的茶递给孙六,说: “原来如此。” 孙六接过茶碗,侧首看着架子上的茶壶,陷入沉默。村重问道: “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孙六才张嘴: “寅申。” 村重的眉毛不由得抖了抖,发出“噢”地一声。 村重收藏了诸多名器。茶室里的这口釜上刻有铭文“小畠”,用来吊住釜的这道小豆锁乃是千宗易所赠之物,锁上绘有牧溪的《远浦归帆图》*。而孙六所说刻有“寅申”铭文的茶壶更是价值连城的名器。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花成千上万金银,只求到这间茶室一睹名器。 (牧溪:中国宋末元初画家) “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挺有眼光。” “不是小人有眼光。” 孙六摇头道。 “只是小人听过传闻。像小人这样靠打仗为生的人,传闻就是粮食。那这个茶碗也是名物吗?” 孙六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碗,问道。 “那个嘛。” 村重笑道。 “只是单纯的备前烧茶碗而已。但在我的茶具里,也算是极上品了。你看它的形状是不是极好?” 孙六似乎不解村重为何发笑,但终于喝下了第一口茶。孙六心想村重不至于在这间到处布满价值连城的名器的茶室里杀他,再说想杀他的话多的是简单方法,多半不会选择在茶里下毒。 村重眼见孙六喝了茶,问道: “你说传闻是粮食,那么听说过神佛之罚的传闻吗?” “如果您在指首级的事,小人确有耳闻。” “流言传得可真快啊。” “确实。” “我听说驻扎在有冈城里的杂贺众皆是热忱的一向宗门徒。你们害怕神佛之罚一说吗?” “这个小人不知。” “孙六,那你又如何呢?” 村重两眼死死盯着孙六,他怀疑这流言就是从杂贺众流出的。检查首级时尚未破晓,首级掉包发生在黎明,而日上三竿时神佛之罚的流言已闹得满城风雨。不管怎么说这散播都过快了。莫非是杂贺众为中伤高槻众而制造了谣言……心怀疑虑的村重伸手盖上釜。孙六觉察到了村重的言下之意,但装出没有察觉的口吻,低声回答道: “小人以为是无稽之谈。佛祖不会惩罚世人。” 村重一时无言。孙六低头看着榻榻米,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心怀阿弥陀佛之人,佛祖自会伸出援手。只要潜心向佛,佛祖绝不会置若罔闻。但若要说佛祖会出于什么特殊缘故而惩罚世人……佛祖会行恶这种想法恕小人无法苟同。” 村重开口道: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你这番话跟僧人说的可不一样。” “小人本非僧人。冥罚是否存在,说实话小人也不清楚。像小人这样的下等小兵,不过是扛着长枪铁炮在山野间奔驰罢了。死后能留个全尸,能叫人说一句‘这就是杂贺孙六,真是个劲敌啊’,那就是生平最大愿望。除此之外,若能得阿弥陀佛庇护安然往生的话,便可算是善果了。‘前进才是极乐、后退就是地狱’这种作战口号很是烦人。小人我……” 孙六轻轻叹了口气,跟着吐出最后半句话来: “实在不愿把佛祖和战争联系在一起。” 村重亦非僧人。一向宗虽属禅宗,村重却对一向宗的佛法知之甚少。因此孙六之言到底有几分道理,村重一时难以判断。不过此刻,他忽然感到有种滑稽的意味,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 “大人何故发笑?” 眼力敏锐的孙六问道。村重敛容回答: “没什么,想起了茶道之事。” 孙六听到此语后又一言不发了。村重继续说道; “千宗易有位名叫宗二的弟子。他的性子很直,但对茶道的理解之深令我望尘莫及。宗二曾说过这样一首狂歌‘佛祖大人,邻人之宝,翁与婿,天下士卒之善恶’*,这首歌是用来警示某些话题不适合拿来连歌,那么茶道也是如此吗?” (狂歌:原文为我が仏、邻の宝、聟舅、天下の军人の善悪。我不知道要怎么翻译,只能直译了ー ー) 村重看着自己收藏的名器,接着转移视线继续说道: “我对宗二所言颇以为然。武士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战争,吃喝睡觉、佛祖、宝物、翁婿在武士的世界里都是战争。也就是说,于我而言泡茶亦是战争。那这场仗能打赢吗?你知道我为何召你来此吗?” 孙六微微点头,说: “想来是为了首级一事吧?” “没错。你和高山,杂贺众和高槻众,究竟是哪一方斩获了大功。我身为大将,除了假托茶会之名之外再无办法单独找你谈话……可这样一来,我到底还是把茶道当作战争工具了。我念及此事,再加上你刚刚所言又有几分相似,不免感到有点滑稽。适才绝非嘲笑之意。” 孙六再次默然,但沉默之中既无怒气,也无杀气。不一会儿,孙六双拳抵地,深深俯首道: “大人如此看重我这卑贱小人,不胜惶恐之至。小人嘴拙失言,先前一再冒犯大人,万望恕罪。” “行了。” 说着,村重长舒一口气。 “铃木孙六,抬起头来。我来问你,你究竟是如何取得那年轻武士的首级。我想知道详细过程。” 孙六直起上半身,说: “既然摄津守大人这么问了。” 然后,孙六便开始了讲述。 “杂贺众绕到敌阵左侧等待战机,太鼓声响起后就向敌阵放炮。我们用手斧去劈木栅栏,可因脚下泥泞不堪,多费了很多时间。冲进敌营前听到了奇怪的呐喊声,那大概是高槻众的声音吧。我瞬间以为已经落后了,但转念一想就明白那不过是作战前的呐喊而已。在劈倒栅栏前,我命部下安静作好准备冲进去斩杀。大津部队被高槻众的呐喊声所引诱,居然把在这一侧放炮的我等给忘了,所有人几乎都是背对着我们。其中有一个人就是发现大人您的那个武士。我们悄悄地潜进去杀了不少足轻杂兵后,总算有个人察觉到了我等,就在他要放声大喊背后也有敌人的时候,冈四郎太郎当机立断一炮把他击倒,跟着就冲上去刺他。” 孙六丝毫没有激动的神情,只是在陈述事实。 “小人让部下去料理杂兵,自己深入敌阵寻找身份更高贵的敌人。大津部队仓皇狼狈,什么都不顾上了,完全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全都傻站在原地等候将令。这些吓瘫了的武士会被人杀掉当作功劳,小人忽地感到一阵悲凉。织田军在天王寺之战时有多么强大,摄津守大人您也应该有数。我等杂贺众是抱着要和那样的强者作战的觉悟而来,眼前那副景象难免令我有些气馁。就在此时,有个年轻武士一言不发地在狂奔。” 孙六再次中断叙述,好像试图回忆似的看了一眼天空。 “对了,他是往阵营前方,也就是有冈城的方向狂奔。他后头跟着两个还是三个小卒,其中一个注意到了小人便高呼敌人。我放炮打倒了他,杂兵就肝胆俱裂地逃开了。尽管只剩下年轻武士一人,他毫无惧色,破口大骂着朝我挺枪突刺。他很勇敢,可惜太嫩了,既没呼喊同伴,刺出来的枪法更是杂乱无章。小人除了铁炮就只带了打刀,用刀对付长枪怎么说都太吃力了。就在小人决定撤退之时,那个武士一枪刺穿了帷帐,枪尖竟给布缠住了。小人心想这人真是太不走运了,当下拔出刀来一刀把他砍倒。没多久传来了法螺贝的声音,小人知道战斗结束了,于是就斩下那人脑袋。” 孙六仿佛看向远处一般将眼神放空了。 “战争全凭运气,那个武士真是太嫩了。小人不知这人算是何等功劳,但如若大人您问我他是不是大津传十郎的话,小人会说是。” 送走铃木孙六后,天空已从赤红变为夜青色。村重点燃烛台,开始为自己泡茶。他在脑海中巨细无遗地重复起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二人所说的话。接着,村重就在烛台灯火下品茶。《远浦归帆图》和“寅申”都被黑暗给吞没了。月光被竹林所遮挡,几乎摸不着茶室的边。 |
||||
上一章:9 | 下一章:11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