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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村重从竹林茶室走出,竹叶晃了晃,两名武士走出单膝跪地。他们是负责护卫的秋冈四郎介和干助三郎。竹林间设有屯兵所,客人从茶室内无法看到。在村重饮茶时,他们就在那里等候。当然,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就得赶来保护村重,因此他们在等候时也得手握刀柄、耳听八方。安排武士护卫是理所应当之事,但村重仍感到很不痛快,他头一次体会到掺杂战争的茶道竟会令人如此痛苦。虽说村重点茶让铃木孙六戴维钦佩,可村重自己还是不免遗憾。

通过为两位客人点茶,村重确认了一点。那就是斩杀年轻武士的这两人,不管是高山大虑还是铃木孙六,他们都没有夸耀自己杀了大津。但就算他们没有主动开口,二人各自的拥趸绝不会和他们的首领那样冷静。这两人心里肯定期盼着自己所杀的人就是大津……村重从他们的品茶里读出了这道情绪。没有不想要功勋的武士。就算不是武士也一样。即便如此,大虑和孙六依然没有明说大功该归自己。也就是说,他们都没有自信断言那人就是大津。

小厮牵来马匹,村重拍马赶回本曲轮。今夜多云,满月的光华在厚厚云层遮蔽下显得影影绰绰。经过寂静的武士住宅,村重走在护城河的桥上,桥对岸有火把摇动。桥头就是本曲轮的正门。守门人一看到这几个骑马武士,大为诧异。秋冈四郎介高声道:

“主公回来了,快开门。”

门里传来“遵命”的声音,可大门却纹丝不动。直到村重越走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火把下门卫的脸的时候,大门总算打开。大门内穿有铁链,沉重坚固,开闭都要耗费不少时间。等到大门完全打开后,村重才催马进门。他到宅邸前下马,早有御前侍卫在此等候,他跪在地上说:

“报,荒木久左卫门大人已恭候多时。”

“是吗?让他来大厅见我。”

说完,村重把马交给马夫。

夜已深,宅邸外全然一片漆黑。在手持太刀的侍卫的陪同下,村重步入大厅坐在上座。烛台灯火幽暗,他看不大清久左卫门的脸,但能看清久左卫门此刻平伏在地的身影。

村重开口道:

“辛苦你替我主持军议了。”

“是。”

“那么,今日军议如何?”

“无甚大事。”

久左卫门毫不犹豫地回答。回答得几乎过于迅速了。村重感到久左卫门话里有话。

“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个嘛。”

“但说无妨。”

久左卫门在阴暗里坐直身子,说:

“俱是琐事。军议没发生什么事,只不过诸将果然都很在意功劳的归属,不断有人询问主公对此事的决定。其中更有野村丹后之辈放言道功绩绝不可能归属给南蛮宗信徒,因为他们背弃了佛法。信仰南蛮宗的将领大为光火,立刻伸手按住刀柄,对野村反唇相讥说不如现在就试试到底谁更受神明庇护。最后是池田和泉出面调停才控制住了场面。”

话说到一半,久左卫门低语道:

“如若说那番话的人不是丹后大人的话,属下一定会认为大有蹊跷。”

“蹊跷?织田吗?”

“主公明鉴。”

功名之争在武家屡见不鲜。一听说他人取得大功就诽谤那不是真正的首级,一听说要给他人殿军就怀疑命令的真实性,这些都是常有之事。可是引发这场口舌的野村丹后并未参加夜袭。他没有必要为一份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功劳出言伤人,更何况还冒着与人兵刃相见的危险,这实在太不寻常。久左卫门怀疑野村丹后与织田内通,故意放言扰乱城内军心。村重心想这番怀疑倒也不无道理。

不过,野村丹后虽说打仗刚猛无比,却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就算织田派奸细教他在军议上演戏,他恐怕也办不到。丹后负责守卫城南的鹎冢砦,而杂贺众正驻扎在那里。

“丹后只是偏袒杂贺众罢了。”

村重淡淡地说。丹后非常体恤下人,因而深受士卒爱戴,按照他的性格,会偏袒杂贺众亦不为怪。每日和杂贺众朝夕相处、共理军务,他早已把杂贺众视为同伴,因而对高槻众出言诘难。这是很符合丹后性格的行为。久左卫门说道:

“属下也这么考虑来着。放任诸将在军议上互相攻讦,果然还是不大好吧?”

村重没有立即回答。

他心想,野村丹后的言论或许也不全是出于偏袒。将士们日复一日地苦等毛利援军,就连村重都有点焦躁起来了。胜负,生死,全都系于毛利一线。把自己的命运交予他人手中,这未免有违武士风范。所以,人心浮动,越来越紧张。这一切皆拜泷川左近那支箭上的文书所赐。

此时,一场大胜宛若灵丹妙药。夜袭如村重所料,大获全胜,甚至还拿下了敌将首级这种不曾预料的大功。然而,这场大胜却又令城中滋生龃龉。这就是福兮祸所依吗……

“上天哟。”

你不愿站在我这一边吗?村重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这不是能让家臣听的话。

不论如何,必须解决首级这件事。村重利用茶道知晓了那两人斩取首级的来龙去脉,可他依旧无法判断到底哪个人杀了大津。那场夜袭此时已模糊得仿佛被春色朝霞给溶解了一般。

假如这是场普通战争,村重就可派遣使者去敌军阵营要求判明首级正身了。只要是有名有姓的武士,想弄清身份的就不光是斩取首级的一边,另一边亦有要求。那样就能问清楚到底哪个才是大将的头颅了。

然而这不是场普通战争。荒木背叛了织田,还杀了信长两位宠臣。信长想必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派人去询问首级身份,信长肯定会斩了使者。

烛台火光摇曳。村重的沉默已然不言自明,高山和铃木都没有向他表奏功劳。久左卫门在阴影中说道:

“主公。且听属下一言如何?”

村重回过神来,答道:

“说吧。”

“是。”

久左卫门行了一礼,忽然挺直腰板,道:

“属下以为,功劳应归杂贺众铃木孙六。”

“理由?”

“请主公容我单独进言。”

村重摆摆手,让拿太刀的侍卫退下。等侍卫走出门外再关好拉门,久左卫门方开口道:

“第一,高山大虑虽为我方盟友,还是有少数人记恨着他儿子右近背叛一事,这些人恐不愿看到大虑立下大功。而与其成反比的是,铃木孙六是受大阪本愿寺之命入城助拳的帮手。他们取得功劳既为本愿寺之功劳,这对我军风评有利。”

让援兵取得功绩,送来援兵的人也会脸上有光。给本愿寺一点好处对有冈城有百利而无一害。。村重摸着下巴,说道:

“继续说。”

“是。第二是野村丹后那番言论。属下认为不可忽视那番言论,此次争功背后亦是一向宗与南蛮宗之争。一向宗和南蛮宗,城内哪一边信徒较多呢?”

那自然是一向宗门徒更多。除了高槻众,南蛮宗信徒寥寥可数。

“理由就这些吗?”

“还有第三点。”

久左卫门在黑暗之中越发小声地说:

“没能拿下大功的一方想必会心怀恨意。高槻众和杂贺众,让哪一边怀恨的影响更大呢?主公,请明察。”

杂贺众不单单是他国的国人众,他们背后的金主是本愿寺。而另一边的高槻众只不过是由于不满家督高山右近才来这座有冈城,他们没有后盾。哪边更可能撒下不安的种子,哪边又更容易控制。

荒木久左卫门本为池田家屈指可数的佼佼者,他的话自有一番分量。如果实在弄不清功劳归属于谁,那就应当开始考虑谁更应该取得功劳。久左卫门之言合情合理,村重实难相驳。

久左卫门双拳抵地,平伏行礼后说:

“当然了,若是有人能弄清楚斩杀大津的究竟是谁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不用你说。”

“是。只是……”

村重使劲忍住叹息的冲动,说:

“你这番忠言着实可嘉。但我不会采纳,因为这一仗不管高槻还是杂贺,缺一不可。”

不论舍弃掉哪一方,对城内兵力都是极大打击。迟迟弄不清大津首级归属哪一方的话,昨晚夜袭便等同于是失败了。久左卫门仍在苦苦进谏:

“请恕属下饶舌,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家督您在考虑啊!”

“不必了。退下吧。”

“是。”

久左卫门离开了大厅。在微弱的烛光里,村重一动不动地枯坐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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