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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村重带烛台走进卧室,开始翻看首级和伤亡纪录账册。

夜袭共取得五个首级,但不可能只杀了五个人。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都说杀了很多足轻。或许大津传十郎也混杂在其中了。

可是随着村重一页一页翻动账册,他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所谓功勋,都是拼着九死一生才能拿到的证明。如果有人杀了有名有姓的武士,战斗结束后没道理不去四处宣扬。昨夜夜袭极为顺利,不会发生战斗紧张、无暇割下头颅这种情况。再说就算没拿到首级,找战友作证也是常有的事。可账目上就连这种记录都没有。

记录上的四个头颅果然只可能是杂贺众和高槻众取得的那四个。也就是说,可能性仅仅瘦脸和肥脸两个人。

“到底是肥脸还是瘦脸……”

村重轻阖双目,回想着两颗脑袋的相貌。两个年轻的武士。大津传十郎理应很年轻,但究竟有多年轻呢?去年正月,村重前往安土城向信长恭贺新年时,大津传十郎也该在那座城里才对。大到荒唐的巨大城堡,还有那些耀眼夺目的衣服和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以及村重的亲家明智光秀……觥筹交错间醉醺醺的酒话,全部记忆都苏醒了过来。羽柴筑前守秀吉也在那里。那个人从村重那儿抢走了攻打播磨的美差,但村重心中却意外地对他没有任何怨恨之情。那年正月,没错,那是个响晴白日。大津当时在哪里呢?村重使劲回忆着。那一天,他在安土城真的没见过那张瘦脸或肥脸吗?

五年前,信长派使者前往东大寺去取名香兰奢侍*。那个时候大津在不在场呢?兰奢侍这宝物就收藏在正仓院里,据说最后一个截取香木的人是足利义政公,而现在轮到信长了。从正仓院到多闻山城,一路上都安排了人手护送兰奢侍,村重也被委此重任。兰奢侍收在约六尺长的木匣里。村重在运送长匣途中发自内心感到了恐惧,简直就像数千敌兵芒刺在背一样。兰奢侍!在六十一种名香里排名第一。护送这段被称作天下奇宝的香木,那段骄傲的回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时正值凉爽三月……对了,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候。那真是无上殊荣。即便有朝一日我身逝去,那个天正二年在东大寺奉命接收兰奢侍的荒木村重总还会在世上留下一笔吧。那个好日子,大津传十郎他在场吗?当时有这么一张肥脸或瘦脸吗?

(兰奢侍:一种香木,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东方名香,距今已1300多年,为东南亚所产黄熟香)

村重猛然睁开双眼。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竟睡着了。

在他半梦半醒时,烛台的火似乎燃尽了,卧室陷入彻底的黑暗……不,仍有一点光亮从外头透过拉门照入房间。那想来是夜间照明的篝火吧。

不,不对。村重心道。他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正欲叫人,突然有人说话:

“主公。”

这声音是御前侍卫秋冈四郎介,他的语气非常紧张。

“何事?”

“起火了。”

村重慢慢站起来,说:

“何处起火?是敌军吗?”

“属下不知。郡十右卫门大人已赶赴察看了。”

村重早已习惯黑暗,一把捉刀在手,打开拉门。今夜多云,不见月光,但他看到南边发出微微亮光。警惕敌人纵火固然是重中之重,但即使只是意外起火也算大事一件。因为城内藏有足够坚持一个月的弹丸、火药等军需品。村重曾严令家臣,不管发现多么小的火情都要立刻向他报告。

村重仰望天空,说道:

“跟我一同到天守观察情形。”

“是。”

村重先返回房间穿上锁子甲,戴好头盔、笼手、足甲,再穿上皮制足袋。然后他走到屋檐下穿上御前侍卫准备的草鞋,接着通过庭院离开宅邸。四郎介走在前面,二人登上天守。

背景是一片宛若浓墨挥毫的黑夜,前景处确有一点小小火光。村重虽熟知有冈城地形地貌,在这漆黑之中还是难以判断距离。但他至少明白了起火处不是城砦,也不是武士住宅。多半是平民住宅南侧的田野荒地附近。他心想那里没有可燃物,不必担心火势变大。他环顾四周,发现城外织田军队没有动作。看来这不是他们发动的火攻,不是什么大事……就在他打算这么说服自己时,村重忽然感到有股挥之不去的嫌恶感。不缺水源的有冈城鲜少发生火灾,而薪柴都沾染着初春湿气,即便想故意点火也不会很容易。可唯独却在城中呈现不和兆头的今夜发生了火灾。村重认为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失火意外。眼前的主公纹丝不动,四郎介也屏住了呼吸。天守里唯有风声萧萧。

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四郎介手握刀柄挡在门前,却发现上楼的人是郡十右卫门。

“主公,主公在此处对吗?”

十右卫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村重说道:

“十右卫门,怎么了?”

“是纵火。”

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四郎介此时不禁失声惊呼。十右卫门在村重跟前单膝跪地,着急地大声说道:

“七、八个庶民放火烧了南蛮宗信徒的礼拜堂,随即南蛮宗信徒就同纵火者发生争斗。最后是鹎冢砦的野村丹后大人带兵将他们驱散开了。”

“丹后抓住纵火者了吗?”

“属下不知。属下赶到现场时已经晚了。”

“这样啊。”

村重盯着火势,咬牙道:

“辛苦了。十右卫门、四郎介,你们退下吧。”

然后,村重站在天守默然眺望那愈来愈小的火光,心头不由得陡生懊恼之情。

不管是在摄津还是哪里,宗门之争这种事都司空见惯了。早在天文年间,京都就发生过激烈的宗门斗争,那该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没有大阪本愿寺,前右府信长和一向宗门徒早晚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一休禅师曾颂唱过这样一首歌,“山脚多歧路,抬眼一片月”(原文为分け上る麓の道は多けれど、同じ云井の月を眺むる)。意思是世上宗门虽多,人们却头顶同一片天空。即便有人不解一休禅师的喻意,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岁渐增的人也不会再去刻意强调宗门之别。只要人们能尝试体会禅师真言,虽然禅师不著书立说、不立文字,宗门冲突的事也会减少许多吧。那些人扬言南蛮宗是因为对佛不敬才要受罚,在村重看来他们才是信仰不足的人。但现在说这些话已经迟了。(这段话我没太看懂,瞎翻了┑( ̄Д  ̄)┍)

神经紧绷着等待援军,这样的日子让人烦躁不安,进而使有些人把身边人臆想成了敌人。家臣里没有南蛮宗信徒,高槻众也不是摄津人,他们这些新人和我们不一样,所以肯定会背叛我们。会这么想的人恐怕为数不少。人会在猜疑心的驱使下不断地相互猜忌,最终整个家族都因只言词组而同归于尽。这种事村重见得多了——池田家和伊丹家皆因此而亡。而现在,在这座有冈城里,人们已把南蛮宗视为猜忌的对象。

“蠢货!蠢事!”

村重忍不住破口骂道。

争夺功劳的是高槻众和杂贺众。可说实在,这两方本身并无争执。除了大凶相首级那件事以外,高槻众和杂贺众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不和冲突。但偏偏有多事的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事,散布毫无必要的流言、对骂、在城内放火。

村重心间萦绕着大意了的懊悔。在城内巡视时,他就该重视自己那股微妙预感,好好地刨根问底才对。他早就该察觉到百姓对南蛮宗的恐惧和猜忌了。去年冬天,安部自念离奇死亡时就有许多人声称那是南蛮宗的手段。如今想来,猜忌便是那时在人们心中扎根的吧。此刻摆在村重面前有两条路,一是顺从多数人、抛弃南蛮宗,二是违背众人信任、庇护南蛮宗。村重现下就站在胜负的分水岭,到底选择那条路才不会导致有冈城陷落呢?

“不,还有时间。”

针对南蛮宗的猜疑就像越垒越高的柴火,终究要等一个点火契机,而那个契机就是大功归属于高槻众抑或杂贺众这道难题。若村重能用正确答案解决这道难题,有冈城便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然无恙。说不定还能把众人对南蛮宗的猜忌转化为对织田的同仇敌忾。不,不是说不定,是一定可以。

但时间所剩不多,村重必须在黎明军议上聚拢诸将之心才行,等到天亮就一切都晚了。可村重真的能做到这件事吗?思前想后了这么久都想不通的难题,他真的能在天亮前解决吗?

村重抬头注视厚云密布的夜空。他只剩下一招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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