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重手持烛台，独自一人走进天守下的地道。借着摇晃的微弱烛光，他一步步走下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个开着木门的小房间，门外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矮小男人，他就是不分昼夜守在此处的狱卒。狱卒看到烛光后缓缓跪在村重面前。

“这……主公，何事深夜至此？”

村重不答，眼光放在房间一角那扇锁上的门，说：

“开门。”

“是。”

狱卒慢慢地站起来。通过烛光，村重发现狱卒眼神凶狠，眼球布满了血丝。村重不禁皱眉，他把烛台放在脚旁。

浑浊的一声，门锁开了。狱卒打开门，然后后退到阴暗处，垂头道：

“门开了。”

村重命道：

“你先进去。”

“是……”

狱卒的语气渗透着困惑。

“怎么了？先进去。”

“是。遵命。”

尽管嘴巴上答应着，狱卒却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村重假意问道：

“为什么不回话？”

一边说着，村重一边把脑袋转向暗处。就在这一刹那，狱卒大吼着拔出胁差：

“逆贼受死吧！”

还没等出鞘的白刃映出烛光，村重就一刀横扫砍中了狱卒身躯。狱卒所穿的粗布小袖迎刃而裂，鲜血四溢。狱卒死前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倒毙而亡。

村重边用狱卒的衣服擦拭刀上血迹，边俯视尸体。他感知到了狱卒眼神里汹涌的杀意，因此早就作好了反击准备，但村重弄不明白为何狱卒会想杀他。

“为何？”

村重自语道。忽然，从打开的小门里传来了人声。那是笑声。起初这笑声还有所克制，转眼就变成了放肆的大笑。地底到处激荡着笑声。村重纳刀入鞘，对着那片黑暗怒喝道：

“住嘴！住嘴，官兵卫！”

笑声立马停止了。

村重拾起烛台朝里照了照。他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走着，总算走到了地牢。牢里有个蜷缩成一团的人影，村重走近后这个人才稍微动了一动。

“官兵卫。”

说完，村重拿烛光照向地牢。官兵卫须发胡乱生长，他那身发黑的衣服如今已经是烂布一块。肮脏不堪的官兵卫缓缓睁开眼睛，他拿那双混杂着白、黄、黑三色的眼珠子盯着村重。黑田官兵卫的脸部肌肉非常僵硬，做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村重最后一次见官兵卫是在去年十二月。同那时相比，胡须自然更长了，可官兵卫连笑容都变了。

“摄津守大人真乃洪福齐天哪！”

官兵卫沙哑地说道。村重略一吃惊，道：

“你知道了些什么？”

“您指的是什么？”

“那狱卒是个愚直之人，不像是能对主人挥刀的人，那样的人竟会骂我反贼。”

官兵卫的样子着实古怪。

“小人哪会知道呢。”

官兵卫这嘲讽的语气，再加上洪福齐天之语，村重心里暗自思忖着，说：

“官兵卫，该不会是你挑唆的吧？”

村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嘶哑起来。官兵卫眉开眼笑地说：

“大人英明，官兵卫钦佩之至。”

“可恶，你这家伙做了阶下囚还想着要我的命吗？”

村重伸手握住刀柄，官兵卫仿佛驱赶飞蛾似的摆了摆手，说：

“怎么会！小人哪敢寻思那么恐怖的事呢？”

紧接着官兵卫马上一改嬉笑口吻，肃然道：

“小人想杀的恰是那个狱卒。”

村重刚想骂他说大话，但一闪念便没有骂出口。确实如官兵卫所言，村重还活着，倒下的是狱卒。怎么看官兵卫都不像是根据情况在灵机应变地随口敷衍。

“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村重问道。官兵卫不说话，低下了头。烛光照亮了官兵卫的天灵盖。村重一看，竟忍不住喉头发甜，差点儿呕将出来。官兵卫的头顶留有让村重都感觉惊悚的创伤。皮开肉绽的伤口流出了脓水，还有虫蚁躲在其中啃噬。

官兵卫抬起头，将伤口隐没于阴影里，说：

“作为这处伤口的回礼，小人稍稍跟那家伙聊了几句话。”

官兵卫在牢里缓缓说道：

“摄州大人，身陷囹圄的人想要杀人其实算不上难事哟。”

村重的手仍没有离开刀柄，说：

“你是想说借我之手杀他，对吧？”

官兵卫没有回答。

村重一时间竟手足无措了。村重当然是智勇双全的武士。他一路爬上摄津国国主这个位子，依靠的就是他那比任何人都更敏锐的直觉。弓术、马术只是武士的表面工夫，真正的工夫则是直觉和运气。而村重那份直觉此时正呐喊着要他杀了官兵卫。

狱卒之死不能归咎于官兵卫。不管官兵卫在这间黑暗地牢里说了什么话，对村重拔刀相向的始终只有狱卒一个人。明知如此，村重的直觉却不停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应该在此时、在此地立即拔刀，一刀穿过木栅栏刺死官兵卫”。可村重无法做出这样的事。一旦杀了官兵卫，他就再无解决高槻众与杂贺众之争的计策了。

村复位睛一瞧，发现官兵卫根本没在看他，背向牢门蜷成了一团。他这副样子无疑在说他早就看透了村重不可能杀他。村重摒弃了直觉的劝告——想杀他什么时候都能杀，现在不杀也没事——在内心如此说完后，他把手从刀柄上拿开。

“那么……”

官兵卫淡然道：

“您找小人有何事呢？作为杀死摄州大人家臣的因果报应，我官兵卫姑且愿意听一听。”

官兵卫几乎已经猜到村重探监的缘由了。村重心怀后悔没能早早杀掉他的懊恼，说道：

“事关两颗不知名姓的头颅。”

随后，他便把泷川左近的箭文、鹰狩的邀请、军议上事先安排的争论、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的请战、守备薄弱的敌阵、先行查探的一郎左、夜袭、四个首级、出乎意料的战果、事后的检查等来龙去脉全都向官兵卫说了一遍。

官兵卫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在村重讲到茶室那段时歪了歪脑袋。村重身上的血腥味吸引来了虫蚁，当虫蚁逐渐爬到脚边时，村重已经讲到了南蛮宗礼拜堂被烧一事，接下去就是斩杀狱卒。

“因此我……”

村重最后说：

“必须搞清楚大津传十郎这份功劳归属何人。好了，你是不是……”

可官兵卫张嘴打断了村重：

“摄津守大人，您到底有何顾虑？”

“什么意思？”

官兵卫睁开双眼，很不客气地看着村重。

“小人不敢相信像摄津守大人这般人物竟会因为这种简单小事而苦恼。您必定是有别的顾虑吧？摄州大人，对吗？”

村重稍稍将烛台挪远了一点。这不是深思熟虑的行为，单纯是因为他不想让官兵卫看到自己的表情，身体不自觉地动了起来。尽管村重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双手，就连这一点点动摇恐怕也还是逃不过官兵卫的眼睛。村重立刻打算用言语搪塞道：

“别想用废话拖延时间，官兵卫，少说大话吧。”

不过官兵卫对村重这句话充耳不闻。

“我早清楚取得首级的人是谁了。但有关摄州大人真正苦恼的事，一时半会还捉摸不透。是高山吗？铃木吗？亦或是再之前的中西？不对不对，这说不通……”

“官兵卫！”

村重大喝一声，把地牢都震动了。

“你说在牢里杀人很容易是吧？那你可知在牢外杀人更容易？”

“哦，您这是……”

官兵卫的虬髯垢面露出了皮笑肉不笑的讽刺神情，深深低头道：

“恕小人无礼。小人现在可是很惜命的，万望您宽宏大量，饶恕小人。”

“你在戏弄我吗？”

官兵卫从喉头发出笑声。

“桎梏之人岂敢戏弄国主？摄津守大人。”

说着，官兵卫一改嬉笑语气。

“请摄津守大人想一想，此番夜袭为何能如此成功？织田军要真是那样不堪一击的话，我官兵卫还有什么理由在此受苦呢？”

村重本以为夜袭之所以能大获全胜，都是拜大津疏忽大意所赐。大津估计不知道有冈城东边也能出兵，所以才没做任何防备。官兵卫不等村重答话，继续说道：

“虽说迟了些，且容官兵卫在此祝摄州大人武运昌隆。愿您能得到八幡大菩萨、神明、日光权现、汤泉大明神一并加持。话说回来，武士可真是造孽啊。望菩萨也能超度那狱卒的魂魄。”

说完，官兵卫紧闭双目、双掌合十。之后不论村重问任何话，官兵卫都没有再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