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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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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一到,就响起了大太鼓声,召开军议的鼓声。 这鼓声当然也传进了宅邸,传到了身处宅邸一室的村重耳中。那间房里挂着卷轴,卷轴上书五个“八幡大菩萨”五个大字。村重面朝这五个字盘腿坐下,闭目冥思。太鼓声一响即意味着将领们都会朝本曲轮赶来。平日里就算召开军议也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到场。因为让所有将领都离开守备岗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今天不同,此时太鼓的敲打方式就是在说只要敌人没有兵临城下,任何将领务必参加军议。不用说,这就是村重的命令。 太鼓又响了一遍。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应该到天守了吧?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也该到了吧?野村丹后和中西新八郎说不定也已进入天守了。然而,村重此时仍旧不知道功劳归属何方。 拉门并未合上,吹进一阵春风,村重睁开眼睛向外看去,樱花瓣随风飘散。自夜袭起这一整天,村重过得简直像是在被人催着奔跑。 去见官兵卫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村重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黑田官兵卫毫无疑问是这座城里最聪明的人,判断能力更胜村重。但那个男人教人捉摸不透。他没有任何理由帮村重,倒有无数理由恨村重。那么官兵卫在地牢里的那番话是否就没有意义呢?官兵卫让村重想想夜袭大获全胜的原因。村重苦想了整晚,差不多算是想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可即便如此,村重还是不知道是谁杀了大津传十郎…… 村重自语道: “无法可想了。” 军议迫在眉睫,如果还是找不出真相的话,那就必须采纳久左卫门的意见了。就算高槻众会心怀不满也只能把功劳推给铃木孙六了。这么做势必等同于抛弃南蛮宗信徒,但村重已经别无他法。 “南无……” 祷告着,村重又闭上了眼睛。可他翻来覆去思索了好几遍,什么都琢磨不出来。已经没有时间了。走廊上一位近侍单膝跪地小声地说: “诸将都到了。” “知道了。” 村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正是八幡大菩萨的卷轴 南无。村重不断在心中默念。南无八幡大菩萨。 然后啪地一下站起身来。 诸将平伏在地,村重从他们之间穿过,走到上座盘腿坐下。护卫手持太刀站立左右。 “诸位,有劳了。”。 村重说道。诸将齐刷刷垂首行礼,跟着就直起身子。村重不经意间扫视到了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的身影。高山既是武士,又是客将,因此和往常一样坐在上位。铃木孙六坐在比先前更上座的位置,他身旁就是野村丹后。这想必是野村安排的吧。 将领皆屏声静气,等待着村重开口。村重双目轻阖,如同过去每次军议一样,仿佛在假寐。他徐徐说道: “昨夜,有歹人在平民住所南边放火。和泉,你把具体情况说一下。” 池田和泉拜伏遵命。他负责管理武具和军粮等各种城内事务。就算村重没有下令,池田也有调查纵火案的义务。 “被烧的是南蛮宗礼拜堂,因为四周皆是荒地,所以火势才没有蔓延开。但有个南蛮宗信徒被烧死了。纵火者是五个平民,其中三个人已遭逮捕,两个尚未捉到。有报告说看到那两个人逃出城了。” “你做得很好。立即将那三人处死示众。剩下两个人要是还躲在城内的话,捉到后也马上处死。” “遵命。” 村重瞟了一眼野村丹后。听了郡十右卫门的报告,村重曾怀疑丹后是否故意放跑纵火歹人,但此刻丹后神色自若。如果丹后确实故意纵放了歹徒,就算他是村重的妹婿也绝不能姑息。不过看到丹后毫无畏惧之情,村重多少放下心来。。 除了丹后,还有多少人心怀不满呢?处理完纵火案后,诸将之间的气氛仍不见缓和迹象。他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这个话题有多么重要。 “那么……” 村重说道: “昨日,我军夜袭敌阵,斩杀了敌方大将大津传十郎长昌。在此,我将宣布大功归属。” 在座诸将顿时紧张起来。身披铠甲的、身着小袖的、大个子、小个子,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村重郑重说道: “无人取得大津首级。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二人作战英勇、均有斩获,各赐备前刀一把。” 众将一片哗然,面面相觑。久左卫门抢先嚷道: “请等一等。主公的意思是大津没有死?” “非也。经过杂贺众下针以及御前侍卫打探,大津确实被杀了。” “这,属下不明主公之意。” “那就多说几句吧。” 村重环视诸将。有人脸上不免写满了猜疑和愤慨,更多将领则是一脸疑惑的样子。 “因何夜袭能如此顺利呢?再怎么说那都是一座有栅栏有篝火的军营,可竟我们居然能像秋风扫落叶般轻易进攻,究竟为何?当然,其中不乏高槻众和杂贺众奋勇作战的缘故,也有我抓住了战机的原因。可即便这样,此番胜利背后还有更大的原由。” 大虑和孙六转了转眼睛,村重继续说道: “高山和铃木所言夜袭经过几乎一致。他们都说大津士兵在等候将令,也就是说他们在寻找大津。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如此,而且不仅是足轻杂兵,连披甲武士都有的往左走,有的往右走。为何敌营里会没有响起钟声、鼓声或法螺贝呢?我这才看清了这场战斗的本质。” 全场鸦雀无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这是一场没有大将的战斗。士卒看不到将旗就不知该如何战斗。那一夜自始至终大津都没有下达过任何将令。” “主公,难道您是想说?” 久左卫门插嘴道: “大津逃了?属下的确听说这个人这回是头一次单独领兵。那么遭到夜袭选择仓皇逃亡,倒也说得通。” 村重立刻否定了久左卫门: “那样的话,下针就不可能听到有人说大将战死了。大津当夜就在战场,而且死在了战场上。” “可是……除了夜袭部队带回那五颗头颅外再无他物。大津首级究竟去哪儿?请主公明示。” “大津确实被杀了,但并没有人割下他的头颅。” 军议再一次炸开了锅。有人高声喊道“荒唐,绝无这种可能”。但村重一眼扫过,众人立马安静了下来。久左卫门再次问道: “主公。杀死敌方大将却未取首级,世上不存在这样的人。那可是大将的头颅,就算拼着一死也该取得首级。若大津是被飞矢流弹打死的话,那还有可能。但那样一来,当夜长昌的士兵们就不应该在谈论大将被杀,士卒理应忙于寻找长昌才对。” “那一晚,有两个人立下了功劳却没有割下敌人脑袋。” 外头传来一声鸟鸣。 “一个是伊丹一郎左。他一刀刺中了敌方武士,遗憾的是他自己被对方所杀,他没办法取得首级。而另一个人……” 村重在脑海中回想着当时情形。伊丹苇原,满月夜光之下,在他张弓搭箭瞄准那个武士的一刹那。 南无八幡大菩萨、我国的神明、日光权现、宇都宫、那须汤泉大神明,请让我正中目标吧! “就是我。” “什么?” 久左卫门不禁哑然。军议诸将开始交头接耳。 村重是大将,就算拿了首级也没有邀功的对象,所以他不会割取头颅。 “开战前,我一箭射死了营外的武士。” 当夜,村重籍着月光,瞄准那名武士拉满弦。他现在已然忘记当时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了。不过,任何人在一心求中时都会不自觉地向神明祈祷吧。正如《平家物语》里那须与一那样。 官兵卫当时列举了一大串神佛,就是在暗示村重射中目标吧。看着八幡大菩萨的卷轴时,村重才发觉官兵卫的用意。 “那个人未戴头盔,我就下意识地把他当成了小厮或足轻。可他恰恰是大津传十郎长昌。” 武士头盔是死后确认身份的标志,因此人们才追求兜首,要杀就得杀戴头盔的人。统领一军之大将在战场上竟然会不戴头盔,这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但虽说头盔极其重要,在作战时也不是说绝对不能取下头盔。村重在拉弓时,为了不妨碍手部动作,就曾脱去头盔。郡十右卫门在侦察敌情时,为了减少自身发出的声音,也曾脱下头盔。大津也许也是出于同样理由吧? “一切皆因大津背运而起。” 村重说道。 “他应是为了要亲自瞭望有冈城才会脱下头盔。如若当时能检查一下尸首,估计能从铠甲的质地看出他的身份吧。可夜袭时战机稍纵即逝,无暇去辨认尸体。不管对大津还是我来说,都很不走运啊。” 接着,村重将备前打刀赏赐给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再下令对火烧南蛮宗礼拜堂的三人处以火刑。表面上针对南蛮宗的诽谤虽然停止了,然而神佛之罚的流言在人民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私底下仍有不少人在悄咪咪地散步。 大津传十郎长昌之死被瞒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光荣战死还是不慎猝死。后来,在织田家族内部,关于天正七年三月十三日这天所发生的事只纪录着大津传十郎病死。 军议后,村重回到宅邸一室,从怀中摸出文书。那是泷川左近将监的箭文。除了村重,无人知晓这封文书的内容。文书上仅仅写了一句话: 宇喜多已为我方盟友,请务必陪同我家主公鹰狩。 泷川说宇喜多已经投靠织田了。这会是什么计策吗?村重琢磨只能这么考虑了。正因为盘踞在备前冈山的宇喜多是毛利盟友,毛利才能够通过山阳道抵达有冈城。要是宇喜多倒向织田的话,再等上一百年毛利援军也赶不过来…… 村重之所以冒险夜袭,就是为了把将士们的视线从这封箭文上引开。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村重已被这封箭文搅得心焦气燥。没有一个人。除了黑田官兵卫。 村重叫人拿来不符季节的火盆,将泷川的箭文投入火中,是以这封文书隐没在了历史长河里。 (第二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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