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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村重是在做足万全准备的情况下才决定背叛织田。花重金雇佣足轻、购买铁炮、建造粮库以及搬运大量的米和盐。若要说有冈城还缺什么的话,那就是人了,尤其能胜任使者的人严重不足。

想要和远方的人交流,互通书信自然是一种方法,让心腹使者口传消息亦不失为常用手段。使者必须把主君的意思分毫不差地传达给对方,然后将对方的意思再分毫不差地传回来。因此,不懂礼数、嘴又笨的家伙即便脚程再怎么快也当不了使者。但知节达礼的人如果无法在保护文书的同时在山野间如履平地的话,同样当不了使者。

使者不仅要才思敏捷、礼数周到,还得懂地理且惯行长途,更要身强体壮速度快,身份还不能卑微到对方无法信任的地步。可是如果一个人具备如此才干,让他仅仅做个使者未免大材小用,肯定会忝任将领了。之前出使尼崎城的时候,村重是让武将北河原与作充当使者,但这只是因为与作马术极佳,且他生长于北摄,熟知周边地形。要是更远的国家,恐怕与作就力有不逮了。

由是村重往往让苦行僧或行脚僧充任使者。

军议结束后,村重回到宅邸,郡十右卫门倏然近身道:

“无边大人到了。”

“是吗?”

村重看也不看十右卫门,说道:

“和往常一样。”

“是。”

十右卫门连低头行礼都免了,迅速从村重身边离开。君臣二人这番对话从起始到结束只在刹那间。

无边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云游僧人,他在战争打响之前就已是小有名气的得道高僧了。织田包围有冈城后自然禁止商人和僧侣通行。可就在这个春天,无边不知从何处而来,忽然出现在城门外,以给死去亡魂超度为由请求开门。此后,他多次到访有冈城。

某一天,有冈降下瓢泼大雨。等到雨停已近正午时分,转眼天空中又射下毒辣的夏日阳光。在地面冒出热气的伊丹村里,无边独自走着。他的袈裟已经破烂不堪,斗笠也破了。他的包袱里似乎没装什么行李,显得很轻。无边手中那根锡杖也沾满了泥浆。

伊丹村是百姓所居之处。百姓虽然厌恶笼城的艰辛,可他们听说织田会把逃到山里的人尽数抓出杀掉,因此只好强迫自己勉力维持日常生活。然而说是日常生活,如今商道已被阻断,工匠们也接不到活干,大家只是在这片酷暑之中摆出双死鱼眼浑浑噩噩地度日。一看到无边的身影,百姓宛如看到了救星。

“啊,无边大人来了。”

“有救了。”

无边双手合十颂唱念佛,有人立刻跟着祷告起来。有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冲上来跪在无边身前。

“您就是无边大人?”

斗笠遮住了无边的双眼,他回答道:

“贫僧正是。”

“家父三天前不幸去世,求求您,为他超度吧。”

“这样啊。但贫僧此刻有要事见城主,待我回来必为其超度。”

女人感激涕零,合掌拜倒在无边脚边。无边再次出发。伊丹村里连风声都没有,伴随百姓祈祷声的,只有无边锡杖上锡环相互碰撞发出的凉爽声音。大路上转出四个足轻。起初他们误以为无边是出来化缘的僧侣,直到一个人说了句“这不是无边大人吗”,四个人立马沉默下来,和百姓一样作出合掌手势。

无边离开平民住所,跨过大沟筋上的桥梁。平常如果有不穿铠甲的人想过桥的话,守桥足轻都会逼他交一笔过桥费。但是,足轻认出这位过桥人是无边后立刻就一脸难为情地让开了道路。

渡桥后便到了武士住宅,首先是足轻们所住的长屋。骤雨过后,道路泥泞不堪。无边的金刚草鞋沾满了泥泞,锡杖底端也沾上了泥土。没过多久,无边穿过足轻长屋后,走到了将领居所,住在这里的人皆为守城武将。看不到一个人影,但是能听到屋里头有女人和孩童念佛的声音,诵佛之声追着无边往前走。

从武士住宅到本曲轮还要在走过一条桥梁。御前侍卫不分昼夜地在这座桥上把守,他们绝对不会让生人通过。御前侍卫听到了无边锡杖的响声,但他们什么都没有问。在这些虎背熊腰的御前侍卫里,无边宛入无人之境般自顾自走进了有冈城最深处。

不一会儿,无边就走到了村重宅邸。郡十右卫门早在门前等候,上前近身说道:

“容我带路。”

无边这才脱下斗笠,点了点头。

在开有天窗的大厅里,村重和无边对面而坐。雨后的耀眼阳光照进屋内,令房间里都弥漫着一股叫人喘不上气的热浪。外头是延绵的蝉鸣,房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房内只有村重和无边二人,连近侍或护卫都没有。往常若村重要在大厅与人会面的话,为防万一,事先会让御前侍卫在隔壁房间待命。但只有在与无边见面的时候,他不会这么做。当然,村重还是在自己左手边备着把刀,始终还是要提防无边突然袭击的可能性。所谓密谈就是刺杀成功率最高的场合。就算密谈对象是僧侣,村重也不会放松戒备。

村重背后放置着一排大小不一的木箱,所有箱子都用绳子打了十字结。无边瞟了箱子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

取下斗笠,无边露出一张被太阳晒成黑红色的脸。他的表情虽很柔和,却隐隐中透着股坚韧。村重与无边相识已有数年,可村重还是看不透无边这个人。无边确实是德高望重的云游僧人,要说俗气,感觉他的确还是流有俗气。但要说脱俗,他同时又很脱俗。无边能说出许多远方他国的轶事,他的姿态给人一种居高临下藐视世人的感觉。只要有人拜托他,不论什么样的请求他都会满足。不管是引导临终者、为死者诵经还是讲述他国故事,只要有人开口的话,无边绝不会流露出丝毫嫌恶神色。村重很难说信任无边,但他并不讨厌和无边说话。

“无边,坐近些。”

村重开口道。无边双拳撑地,把位置朝村重挪了挪。村重继续说:

“辛苦你了。”

无边严肃地看着村重,答道:

“摄津守大人似乎消瘦了不少。”

这就是此二人打招呼的方式。

这两年来,村重一直把无边视为使者。最初契机是村重拜托要前往京都的无边顺便送一封书信,而那封书信正是村重背叛织田的第一步。如今有冈城被织田团团围住,一切皆由那次无边捎带书信而起,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因果。

村重问道:

“信送到了吗?”

“是,贫僧还带来了斋藤大人的回信。”

“斋藤内藏助利三的信吗?快给我。”

无边从怀中取出文书。村重接过,但等到无边稍稍离远些后才展开文书。写信人是斋藤内藏助利三。斋藤是效力于明智十兵卫光秀——即织田大将惟任日向守——的武士。

村重让无边把书信寄给光秀,光秀此刻应在攻打丹波的军中,无边也应该去的是丹波才对。然而回信人却是利三,这不免叫他吃了一惊。在村重读信期间,无边纹丝不动地闭眼坐禅。直到村重读完信件,无边才宛如元神上身般睁开眼睛。

村重一边将文书纳入怀中,一边苦涩地说:

“可恶的内藏助,给我吃了个闭门羹,竟然根本没有转交我的信。信上还说让我问你详细情况。内藏助到底说什么了?”

“那贫僧就说了。”

无边朗朗道:

“斋藤大人是这么说的。他不能透露日向守大人的住所,也不能透露军队动向,因此不让贫僧去见日向守大人。另外斋藤大人还说,日向守大人与新五郎大人曾有父子之分,不愿眼睁睁看到荒木家走向凄惨末路。”

“是吗。”

村重的儿子新五郎村次娶了光秀的女儿。不过在村重决意和织田割席之时,村次就休了妻子,送她回明智家去了。光秀为此记恨荒木家也不为怪,无边所传这番话让村重大感意外。

“还有吗?”

“斋藤大人没有询问日向守大人的意见,自作主张回绝了您的请求。正如他所言,您这封信确有蹊跷。”

“唔,有何蹊跷之处?”

“摄津守大人既然做好了大打一仗的准备,为何事到如今却写信投降?这难免叫人疑惑。”

村重沉默了。他四下观察着是否隔墙有耳。幸好周围没有任何动静,连风都没有。

村重之所以要委任无边作使者送信给光秀,就是因为他想让无边说服织田接受自己的投降。家族和家族之间谈判都得通过代理人。但村重现在是要和织田谈判,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代理人。硬要说的话,万见仙千代可以勉强当代理人,可他在去年腊月那场仗里已经战死了。

村重想要和谈这件事是机密中的机密。除了最信赖的御前侍卫以外,家族中还无人知晓。

“你在说这个吗?”

村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原来内藏助说的是这个。日向守的话应该就不会这么说了。”

“斋藤大人不解的是,有冈城在短时间内不会陷落,只要有冈城不破,尼崎城和花隈城也就无忧。这般状况下,荒木摄津守大人为何要如此心急火燎地请降呢?这举措实在叫人纳闷。”

这问题既是斋藤内藏助想让无边提出的,也是无边自己很想问的事。村重看穿了这一点。内藏助是在怀疑村重这封信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因光秀身在丹波军中所以扣下书信,这种话想必是斋藤随口搪塞之语。不管怎么想,家臣把寄给主君的书信扣下都是前所未闻的事。估计斋藤写完回信就会把书信转交给光秀吧。

也就是说,内藏助是在替光秀拖时间。但是,对村重以及有冈城来说,已经拖不起时间了。

“我再写一封信。你就跟内藏助说我打不赢了,所以要投降。日向守会懂的。”

无边悠然回道:

“贫僧并非武家之人,实在不解摄津守大人这番吩咐。明明所有人都认为有冈城不会陷落。”

村重不喜欢和外人讨论军事上的事,因为军事战略聊得越多就越容易丧失执行力。但眼前清醒已容不得他了,村重心下一横,说道:

“诚然,有冈城不会陷落,尚可坚持数年之久。”

“…………”

“可是,我为了获胜才选择开战。而想要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就要在毛利援军抵达后再和织田大军决战,一举拿下前右府信长的首级。据守城中可不会获胜。”

“贫僧明白摄津守大人自认恐怕无法获胜了,但这并不等于织田必将获胜。”

“您是这么想的吗?内藏助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吧?”

而且,军议上那些坚持继续笼城的将领也是这么想的吧。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没和织田决战。

“不对。这场战争,织田根本不必等到决战。正如桶狭间之战,战事若发展到野战就吉凶难料了,弱者未必输,强者未必赢。所以织田肯定会避开与我决战。”

村重选择在北摄津掀起叛旗,正好把播磨的羽柴筑前守秀吉给孤立了。织田只能在救援羽柴和攻打有冈城之间二选一。如果织田选择不去救羽柴,那么西国的毛利就会把羽柴击溃,这样织田就被迫要拼全力进攻有冈城。在这股波涛之中抓住时机决战——这就是村重的战略。

战局像村重所料的一般铺开了。织田信长亲自出马,率大军包围了有冈城。接下去只等决战。

然而,毛利没有登上村重搭造的这座舞台。

“已经退潮了。宇喜多倒向了织田,毛利不会来了。选择现在投降,织田还存在接受投降的可能。”

话说到此,村重忽然察觉到了一件事。

“内藏助还说了什么没有?”

只要能让有冈城开城,便算是光秀大功一件。斋藤内藏助虽怀疑村重投降动机,但他更不可能放过这个让主君夺取功劳的好机会。那么,他就不可能单纯让无边吃这个闭门羹。

果不其然,无边说:

“恕贫僧冒昧了。”

“但说无妨。”

“那贫僧就斗胆说了。斋藤大人说他一时间难以相信摄津守大人投降的诚意,需要您献上表示诚实的信物。话虽如此,从有冈城送人质到丹波的难度非同小可,因此只需献出贵重物即可。”

这个要求很合理,村重点头问道:

“他要我献出何物?”

无边很为难地说:

“是……是‘寅申’。”

村重微微瞪了瞪眼睛。

“寅申”在村重所藏名物里实属是一等一的宝贝,那是与‘兵库’齐名的举世皆知的名贵茶壶。它下大上小,偏黄色。天王寺只在寅日和申日让外人观瞻这件宝贝,这才得名“寅申”。

“‘寅申’吗?”

村重念叨着。无边苦笑着说:

“贫僧听说那件名物所值价格何止千贯。开口就要‘寅申’,斋藤大人真是物欲颇深啊。”

讨价还价厉害的话,一贯甚至能买一个人了。说“寅申”价值连城,这绝非诳语。

远方响起一声雷鸣。村重无言,站起身来背向无边。他从后面那排木箱中挑选出一个箱子,摆在无边面前,然后坐下说:

“这就是‘寅申’,把它送到惟任的军营里去吧。”

无边哑然了。他瞪大眼睛注释木箱,良久,说道:

“就在里头吗?真的吗?”

“要打开检验吗?”

无边正要伸手,突然缓过神来似的猛一摇头,说:

“摄津守大人说这是‘寅申’,那贫僧又有何疑?好吧……”

随后无边敛容说:

“贫僧乃佛门弟子,既然摄津守大人委我以重任,本不该再有异议。只是,贫僧还有一句话想说。斋藤大人……不,是日向守大人。要送‘寅申’给日向守大人,这种事大家做梦都没想过。请不要对外公布我是去送东西,您就说是把贫僧赶走了,不知摄津守大人可否?”(这句话原文为寄越せと言うたは、つまるところ、拙僧を追い払う方便にござる。我和老师想了半天该怎么翻译,产生了意见分歧,最后还是不确定,请各位指正)

“就这么办吧。”

“多谢。不过这么干是否会让日向守大人觉得荒木一族怯懦,这不是给荒木家蒙羞吗?”

“确实是屈辱之举。”

说着,村重嘴角微微上扬,道:

“这样吧,你就说是我强迫你送‘寅申’过去的,这样为难的人就是光秀了。此等名器是藏不住的。如若出现光秀骗取‘寅申’的谣言,蒙羞的就是光秀了。光秀为了维护自己的声誉,就会更卖力地替我说情了。”

无边悄悄观察着村重神色,说:

“有冈城明明不会陷落,摄津守大人竟会心急如焚至此。”

村重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说道:

“一旦丹波被攻下,信长就绝不会接受投降了。”

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投降才会被敌方接受。接受投降也毫无益处的时候,敌人就会拒绝投降。即便勉强接受投降,也会狮子大开口提出极为苛刻的条件。

现在有冈城开城的话,织田就能打开从京都到西国的通道。织田为避免迂回就必须打开这条通道。这么一来,村重就有了平等投降的希望。

突然,又响起一声微弱雷震。村重转头朝拉门外望去,心想在这刺眼阳光下,多半又要下暴雨了吧。

“远雷。”

“确实。”

“要是这道雷离此处再近一些就好了。要是能落雷于此就好了。”

“您说的没错。”

“我是武将,时常会祈祷落雷于战场。”

村重转头面向无边说:

“只要还有办法可想,我就不会让有冈城沦为长岛、上月一样下场。”

“…………”

伊势长岛开城时,离开城池的小船遭到织田铁炮袭击。

播磨上月开城时,城中男女皆被绑在国境上处以磔刑。

村重心想,在这乱世之中把敌方赶尽杀绝并不罕见。如若有冈城也重蹈长岛、上月覆辙的话,千代保该有多么悲伤。

“所以我要派你这位僧侣去,所以我要献出‘寅申’。一路务请小心。”

无边紧抿双唇成一字型,接着双掌撑地,深深俯首道:

“贫僧就是拼着一死,也当完成使命。”

出入有冈城就得避开织田的巡逻部队。除了乘着阴云夜色外,别无他法。无边自然就只能在城内静待夜晚来临。

平时在受村重委托后,无边会在村重宅邸等到天黑,但今天却有不便之处。自从先前织田奸细试图纵火以来,每天日落后城内桥梁禁止一切人员通行。如果无边留在本曲轮的话,到了晚上他就无法出城了。使用之前夜袭大津传十郎的那条暗道就能从城东出去,可是无边说到底还是外人,村重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他。

如果村重直接对守卫下令,让他们在夜间放行无边的话,难保会传出什么无益的谣言。那也不是村重想看到的结果。看起来,无边不得不在百姓住宅区等到天黑了。

“有什么避雨之处吗?”

村重问道。无边歪着脑袋看向行李中的“寅申”,说:

“贫僧乃云游僧,露天对我本算不得苦……不过,现下倒是麻烦了。”

村重点头道:

“宅区南边有一庵,那里会接待行脚僧。”

“那贫僧就去那里。”

无边毫不犹豫地说完,便向村重平伏拜辞。村重注视着无边的行李,说:

“大师。”

无边抬起头来,柔声问道:

“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不……”

村重收起话头,轻阖双目,说:

“没什么事,去吧。”

无边好奇地挑起眉毛,脸色僵了一僵,但终究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

远处又响起了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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