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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村重吩咐文官,再度动笔给光秀写信。信上写道他已经按要求送来了东西,希望进一步和谈。末尾处还添了一笔说细节问题请询问送信人。这是为预防书信一旦落于敌人之手也不会被看穿全部内容,日后这封书信也就不会成为祸害。具体细节不能全部写出来。

文官写完便回书房去了。文官写信时,村重未离大厅一步。写完后,村重从文官手里接过信检查,随后下令:

“叫十右卫门来。”

知道村重委任无边作使者这件事的御前侍卫只有郡十右卫门一人。

不久,十右卫门就走进大厅,说:

“主公唤我来所为何事?”

他的语气和往常并无二致,但村重心中忽起疑窦。照常来说,十右卫门不是个喜怒易形于色的人。春季那次夜袭时,他就既无兴奋之情,也无畏怯之色。可现在,十右卫门的举止和表情却有股说不出的生硬。

“何事发生?”

“是……”

“但说无妨。”

听到村重的话,十右卫门才死心了似的开口说:

“是。北河原大人和瓦林能登大人两家人在路上发生了口角,剑拔弩张。”

“动兵刃了吗?”

“那倒没有。能登家族骂北河原家是一群只想着开城投降的怯懦武士,其他家族也有人助威骂战,要是池田和泉大人没有率兵赶来拉架,事态就将不可收拾。”

“是吗?在所难免会发生这种事。十右卫门,这样的事为何令你犹豫?”

“恕属下直言。”

十右卫门稍稍顿了一顿,继续道:

“主公。众将大约都和能登大人抱有同一想法,骂北河原大人胆小,甚至骂他是败犬是不忠的人绝不在少数。”

“不忠吗?”

村重自语道,然后发出了一声讪笑。村重篡夺了池田城,流放了主君池田筑后守胜正,背弃了盟友三好跟随织田,现在又背叛织田跟随毛利。村重并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地方。那都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采取的行动。现在这座城里的人却拿忠诚这个理由辱骂他人,不免叫村重有点哭笑不得。

可是,郡十右卫门现在来说这番话背后必有他的考虑。

“十右卫门,你……”

村重的声音沉了下去。

“难道是对我要和谈这件事借词劝谏吗?”

十右卫门的脸唰得变得通红,说:

“属下岂敢!属下愿唯主公马首是瞻!”

十右卫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会遵从村重命令行事,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村重知道十右卫门是个智勇双全、处事严谨、身怀将才的武士。他既然特意说出这样的话,那就不由得村重不留神了。

但村重不打算收回成命,他把书信交给十右卫门,说:

“无边就在城南草庵之中,去把这封信交给他。”

“是。属下遵命。”

十右卫门立刻像逃跑一般动身了。

村重独自留在大厅,原本这间房之所以造得那么宽敞,就是为了不让旁人偷听对话。只有一个人的话,这间房就显得越发大了。

座垫后面还放置着木箱。箱子里都是茶道器具。村重预计到光秀会要求他献上名器,事先就让近侍搬来了木箱。

“来人。”

村重高声道。马上就有近侍边应声“小的在”边拉开拉门,他之前因回避无边和村重谈话而退下。

这个人并不是之前搬运木箱的近侍。如果吩咐同一人的话,那他就有可能知道在村重和无边谈话后少的是哪一个木箱了。村重为人谨慎,特意重新召来另一个近侍。

“把这里的木箱搬回仓库,千万要小心。”

“是。”

近侍立马搬起箱子。村重在旁看着,忽然改变了主意。

“停下,还是不要搬回仓库了,放到书房里去。”

没有人敢质疑村重的命令,既然主公下了令,近侍就把茶器搬去书院。搬运完毕后,村重又下达了除非要事否则任何人不得打扰的命令。

书房约八迭大小。此处是村重平时看书的房间,离家臣不能涉足的离间不远。虽说夏日绵长,可此刻已近黄昏,房内一片昏暗,堆满了木箱。村重独自一人,伸手解开十字绳结,打开了木箱。

“兵库”的大茶壶、“小昌”釜、千宗易所赠的小豆锁、定家色纸、牧溪的《远浦归帆图》这些算是名器。至于吉野绘碗、姥口釜、备前烧茶罐虽算不上名物,可在村重眼里也算上好的茶器。

村重曾侍奉于池田家,池田家的死对头伊丹家正是北摄津本土家族,而且北河原和瓦林再加上已经离开村重的高山家族和中川家族,他们都是北摄津出身。但话说回来,池田和伊丹本来就是隶属于北摄津的两块区域,是这两片土地上的国人众拿了地名做家名才对。可是北摄没有任何一块土地叫做荒木。

村重一族是流浪者。村重父亲在池田家中的地位也就那么回事,完全达不到垄断主家大权的地步。如今的荒木家可说因村重一人而兴盛也不为过。这里陈列着的名器全都是村重四处搜集得来。

太阳西沉,天空升起一弦纤细到令人担心的月亮。星光打在茶具上,有些反射出光辉,有些则将光芒吸收。身边环绕着当世屈指可数的华美茶器,村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传来足声以及衣摆摩擦的声音,那不是近侍的脚步。村重刚想伸手去握刀柄,听到门外有人压着嗓子问道:

“主公,您在里头吗?”

是千代保的声音。

“何事?”

“听近侍说主公到书房去了,就想来问问主公是否有什么不妥,妾身自知此举略显贸然。”

“这样啊。”

村重这才察觉到天色已暗。

“我没事,进来吧。”

千代保打开纸门,烛台火光顿时点亮了书房。当然,茶器们看到摇曳的烛光没有任何反应。

“您是在这里打理茶器吗?”

千代保说道。村重喃喃道:

“非也。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看它们而已。”

“原来如此。”

千代保的回答里没有半分讶异,她在村重斜后方坐下,问道:

“那请容妾身也拜见一下它们吧。”

村重未答。

从窗外飘进一阵徐徐晚风和悉悉索索的虫鸣声。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特有的些微湿气。村重凝视茶器,千代保默然在侧,唯有烛台火光在婀娜扭动。

“我把‘寅申’献出去了。”

村重忽然开口道。千代保含笑道:

“妾身正想怎么没看到它呢?我很喜欢‘寅申’啊。”

“有人很想得到它,我为了战局就献出去了。”

“不愧是主公,胸襟宽广。”

“宽广吗?”

村重看着表面坑坑洼洼的“兵库”,稍许笑道:

“也许,我在心底里很想要被世人如此评价吧。”

村重脑海里浮现出无边离去时的表情。在村重叫住无边那一刹那,无边的脸色僵住了。那一刻,无边一定察觉到了村重心里真正想说的话。村重是想说“还是把‘寅申’拿回来吧。即便拿不回来,让我再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真是叫人耻笑的小家子气。而更可耻的是,村重意识到了自己这份小家子气。

献出“寅申”对这场战争有利,献出“寅申”就能说动光秀了。村重认为这一点确凿无疑,然而。

“只要能派上用场的话,就算是‘寅申’这等名物都可以舍弃。不愧是荒木,和松永比起来器量完全不一样……我可能就是想听到这样的话,所以才会献出‘寅申’吧……”

距今一年半,松永弹正久秀受上杉怂恿而对背叛织田。可上杉最终没有援救他,久秀转眼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穷地。

当时,有传言说只要久秀能献出名为“平蜘蛛”的茶釜,信长就会赦免他。村重虽不知这道流言的真伪,但他心想信长这个人确有可能会说这种话。但是,久秀宁愿自尽也不愿献出茶釜,终和“平蜘蛛”一同葬身于火海。

有人称赞久秀拒不投降贯彻了武士风范。不过村重却认为久秀之死不值一晒。失去“平蜘蛛”当然令人抱憾,可久秀到这种地步仍不愿献出“平蜘蛛”,这实在有些物欲过深。如果真打算贯彻武士风范的话,就应当把“平蜘蛛”献给信长,让其流芳百世,然后再切腹自尽。

村重献出“寅申”,就是在向全天下人表示他的器量宽广。只要对战事有利,什么样的名物他都能割舍。这是在搏取虚名,这样一来献出“寅申”的理由就不是战争,而是虚荣了。

村重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舍不得‘寅申’。我一声令下就能让千千万万的士卒赴死,竟会舍不得一个茶壶。千代保,尽管嘲笑我吧。”

千代保正座道:

“人生于秽土浊世,有了依恋便有了痛苦。”

“呵。”

村重不禁哑然失笑道:

“真像是和尚会说的话啊。万事皆空这种话可不会让敌军消失。”

“主公能对我袒露心声,臣妾感到很欣慰。因为主公平时寡言少语、惜字如金。”

“是吗?”

村重向窗外放眼望去,看到细如棉线的月亮。

“太阳落山了。你退下吧,我也要睡了。”

“是。”

正在千代保拿起烛台的一瞬间,一个低沉声音划破这寂静的夜。

毫无疑问,那是铁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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