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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两天后,傍晚时分下起雨来。御前侍卫首领郡十右卫门求见村重。十右卫门进入大厅,待闲杂人等回避后,村重走了进来。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十右卫门佩戴着护腿和笼手,全身湿漉漉,水顺着身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十右卫门奉村重命令,调查野村丹后派解死人的始末缘由。如往常一样,十右卫门完成任务后便不辞辛劳地冒雨赶回复命。

“抬起头来,准你近身说话。”

村重命道。十右卫门遵命,维持坐姿,双拳撑地向村重靠近。

“查清了吗?”

“属下已查明。”

“说吧。”

“是。事因发生在四天前分配兵粮之时。池田和泉大人押运军粮到鹎冢砦,按照军法一人五合米。轮到野村丹后大人的足轻时,他们大声抱怨说五合米太少了,要求多给一点。”

对足轻而言,一日五合米确实太少,战争时期,一日就算十合米也不足为奇。然而眼下有冈城进退维谷,根本看不到笼城结束的那一天。池田和泉想办法压缩武具兵粮的支出,当然是未雨绸缪的上上之举。可这样一来,一日只五合米,也难免士卒会怨声载道。

“兵士们对军粮分配争执不下,丹后大人家臣里有位年轻武士拔刀砍死了和泉大人的组头。野村丹后大人自认错在己方,于是第一时间送去了解死人。”

“和泉呢?”

“属下听说他把解死人又送了回去。”

解死人代表歉意,杀之亦可,送回亦可,俱不违古法。

十右卫门继续说:

“昨日,野村丹后大人与池田和泉大人在荒木久左卫门大人家中对谈化解,久左卫门大人是中间人。”

村重神色凝重,说:

“久左卫门吗?”

荒木久左卫门是深得村重信赖的重臣,今天村重也跟他说过话,可是关于丹后和泉的这番争执,他却不曾提过一句。

按理说,领内纷争当由领主村重判决是非曲折才对。此事动了兵刃却不上报,想必是争执双方都认为自己会受罚之故。可话说回来,一切事由皆交领主决定,这种话也只是说说而已罢了。争执斗殴是常有之事,领主不可能一一过问。丹后与和泉遵照古法,用解死人了却恩怨,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心怀不敬。

然而,村重无法就这样把此事置之脑后。他扬起眉毛自语道:

“情势实在相似。”

“情势相似吗?”

十右卫门重复着问道。村重点头说:

“没错……此时此刻就像是我放逐筑后守胜正大人的彼时彼刻。”

十右卫门“咔”的一声坐直身躯。窗外雨声愈演愈烈。

筑后守胜正乃村重旧主,在其坐上池田家家督位子时也曾有过这样一次纷争。当时他把一位不认可他的老臣给斩了,三好、足利将军还有织田,他们都对北摄这片土地垂涎已久,胜正选择投靠织田,这才保住了家业。织田信长后来遭到浅井备前守长政反叛,穷途末路之际,将织田全军从覆灭中解救出来的将领就是胜正。

可是,不知从何开始,池田家诸将的心却和胜正渐行渐远。最终,胜正被自己的家臣村重和久左卫门给流放,郁郁而终。

“主公所言极是。”

十右卫门的声音略显慌乱。

“的确,闹出人命了,居然不跟您汇报,实在说不过去。莫非他们认为这点小事不需主公费心?毕竟久左卫门大人自不消说,野村丹后大人和池田和泉大人也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两天前,我去巡视过鹎冢砦。”

十右卫门好像说了什么,但村重似没听到,继续说道:

“城外夏草繁茂,草丛里有丢弃的竹垛。十右卫门,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是……是谁事先准备的栅栏器具吗?”

十右卫门谨慎回答道。

“您是说守军开始懈怠了?”

守城者,第一要务就是阻止对手靠近。为了阻止敌军靠近城墙,就要尽早发现敌人身影,在第一时间以铁炮或弓箭逼退。夏草生长过于茂盛的话,就会难以辨识敌方人影,那么对方便可将竹垛置于原地,以待下次进攻时直接使用。所以守城兵士需要出城收割夏草,还得破坏敌军留下的器具。只要借助清晨或黄昏的微光,出城完成任务并非难事。关于这一点,村重早在备战时就已反复告诫诸将。

“他们不是对守城心生懈怠。”

村重说道:

“而是对命令他们严守的我。”

村重心道,那时就是这样,流放胜正之前就是这样。修缮城墙工作迟缓,购买武具数目不清,马匹养得瘦弱不堪,放任夏草野蛮生长。当然,相比起谋逆来说,这些都只是些琐事。然而,这些琐事的背后俱是反叛之心。

胜正虽非什么稀世名将,到底不是愚蠢之徒。一旦发现哪里有所不足,他定会立刻下达命令,定把具体事务传达给诸将,定会叮嘱大家万万不可大意。可是没有人在乎他的话了。

有冈城夏草茂密,久左卫门隐瞒斗殴争执,当然也都是琐事。可任由琐事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状况,村重心知肚明。

“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来,诸将变得怠慢军务、沉默寡言。应当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

一个半月前的“那一天”——无边和秋冈四郎介在城南草庵被杀,凶犯瓦林能登离奇死亡。

村重是个不管举止还是体魄都极具威严的男人。他寡言少语,情绪甚少激动。当此乱世,给村重当家臣应当说不算困难。但十右卫门犹豫了。身为御前侍卫首领的他知道,要反驳大将的话,就要抱持必死的决心。十右卫门丹田运力,鼓足勇气,决定向主君出言进谏,说:

“恕属下斗胆直言,主公。战事绵长,将士们有所怠慢亦情有可原。属下以为,只要主公再次严申军令,众人必会专注起来。我等荒木家臣都已做好了与主公并肩作战至最后一刻的觉悟。但请主公打消疑虑。”

十右卫门说出这番决死之言,可村重毫无回答。雨声充盈了大厅,一滴水珠顺着十右卫门的下颚滴落在地。那是雨水?还是冷汗?连十右卫门自己都不知道。

唉。村重叹了口气。他的脸上并无怒意,说道:

“十右卫门,适才我说的是胡话,一时被猜忌冲昏了头脑。”

“不,主公怎会胡言!”

身材矮小的十右卫门平伏在地。村重低头注视着十右卫门,未几,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

“之所以我认为那一日是关键所在,自有我的理由。你看看这个。”

村重张开手掌,掌心是颗小小的弹丸。十右卫门没有移动,留在原地端详片刻,说:

“铁炮的弹丸……吗?”

“没错。那一天的事你不会忘了吧?就是瓦林能登死去的那一天。”

十右卫门开始回忆那一天的情形。那一日,闷热难耐,乌云密布,远方雷鸣阵阵。

那一天,十右卫门率领御前侍卫持枪包围住瓦林能登。村重下令让他们捉住瓦林能登,捉不住的话就杀了瓦林能登。干助三郎在本曲轮外渡桥上隔断诸将亦是村重的安排。让诸将三三两两地进来,这样才能顺利围住能登。在村重的推理之下,久左卫门和丹后哑口无言。接着杂役出面指认,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能登就是凶手。走投无路的能登拔刀指天,好像还嚷着什么话……

在这之后的事情,十右卫门就想不起来了。十右卫门只知道落雷劈中瓦林能登致其丧命,同时还将围住他的御前侍卫统统吹飞。

自那以后这一个半月来,暑气略有缓解,雨点也渐渐变得凉快起来。村重说:

“在你们御前侍卫倒地的时候,我赶到了能登身旁。”

“是。我等御前侍卫戒备不周,疏忽大意。”

“我没有苛责你的意思。不过是落雷离你们更近,离我稍远而已。我靠近能登,想判明他是否已经断气。就在那时侯,我发现了这颗弹丸。”

村重稍作停顿,凝视铅弹,接着说道:

“这必是距离能登极近之人所为。弹丸陷进地面约两寸,挖出以后仍有热气。”

“难道说……”

十右卫门难以置信地说:

“主公是说,有人在落雷前向能登大人放炮?”

“落雷前后尚且不明。”

村重一边说着,一边攥紧铅弹。

“但有人向能登放炮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十右卫门不禁追问道:

“可,为什么?”

村重却意兴阑珊地回答道:

“不知道。想必是让能登活下去对其有害的人吧。”

“能登大人和织田勾结,那个人肯定也跟织田勾结了吧?”

“十之八九就是如此。但可以确定一点,不管自裁还是杀掉,那个人不想让我处置能登。”

十右卫门这才终于明白村重所察觉的危机感究竟是什么。

既为武士,事关武士的杀伐裁决,一切都应该交由主君判断。针对心怀叛意的瓦林能登,下达判罚的人是村重,也只能是村重。此人在村重问罪之时从旁作梗,对瓦林能登放炮。这毫无疑问是大不韪的僭越。仅此一点,那人就等于犯下了谋逆大罪。

大厅愈发昏暗了。淋过雨的十右卫门陡然感到一股寒意。

村重说道:

“有冈城眼下藏着一个阳奉阴违的逆贼。此贼正躲在阴影里磨刀霍霍呢。这颗铅弹是他不小心留下的唯一踪迹。十右卫门,我可不想重蹈胜正大人的覆辙。能守住这座城的,除我以外,再无他人。”

说完,村重站起身来。十右卫门把头埋得更低了。村重伸出手掌,将铅弹交给了他。

“查清那一日是谁向能登放炮。放炮之人是受谁的指使,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要彻查此事。”

十右卫门仿佛接过金子一般接过铅弹,双手将其捧在头顶。

“是。”

“能办到吗?”

“能。”

十右卫门的回复如往常一样,没有半点犹豫。

然而,十右卫门心中忐忑不安地暗道:自己真的能完成这道使命吗?离能登之死已足足过了一个半月。在场的人还记得清楚吗?现场还找得到线索吗?为何主公时隔一个半月才命我调查呢?

这些问题不停在十右卫门的胸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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