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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数日后,八月到了。天正七年八月,按照传教士所用儒略历法*就是九月。夏天结束了。

(儒略历法:希腊天文学家索西琴尼设计的历法,由西泽颁布执行,现代公历的基础前身)

去年十一月,荒木家决定背弃织田跟随毛利那会儿,每日军议评定时气氛诡谲,仿佛有股既冰又热、独特的紧张感。一旦敲响召开军议的太鼓,诸将连整理衣冠的时间都没有,争先恐后地奔赴天守,生怕漏听任何村重的只言词组。不论老少,众人都为挑战如日中天的织田而感到极其昂扬振奋,激动神情溢于言表。从那时起已逾十月,慕然回首,许多事情都变了。

如今聚集在天守的诸将,盔甲脏了,阵羽织也绽开了线,每个人都是胡须丛生、满脸风霜。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只盼评定早点结束,其中甚至不乏有将领快要打起盹来。不参加军议的将领也逐渐变多了,越来越多的人托病推辞。自打北河原与作公开发表投降意见后,他就感到自身安全受到了威胁,如今已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今天连高山大虑都没有到场。这十天来,军议上没有做出任何决议。

“即便陆路被阻隔,还有海路。只要借助小早川、村上的水军,只需一两日就可到达尼崎。既然他们没有到,就意味着毛利已经变心了。不,打一开始他们就把我们当成了吸引织田注意的垫脚石。话说回来,把希望寄托在毛利身上这件事根本是失策。毛利指望不上了,眼下理当出城决一死战,方不失武士本愿。”

野村丹后激情洋溢地说道。村重双目轻阖,如平时一样似在假寐,但悄悄在眼底窥视丹后。

保护友军,斩杀敌人,野村的言行让人似乎感到只要这么做,世上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即使经过了这么漫长的笼城岁月,野村这份刚烈直率仍然不减半分。可是,丹后会不会已经心生反意,想把村重赶下台了呢?丹后家格高贵,武名威震四方,的确具有下克上的力量,但是他是村重的妹夫,关系太近反而不好下手。再说以丹后的禀性或城府,不像是阳奉阴违的人。莫非,他平时那副样子一直是装出来的?

池田和泉思索着说道:

“丹后大人所言极是,毛利背盟已是不争事实。然而单凭我们孤军出城决死一战,兵力不足,铁炮不足,况且织田已筑就城砦。如若将多数兵力用于笼城,仅出小队作战的话,那也无济于武士本愿,只是自暴自弃罢了。当细细斟酌,怎样争取更多友军最为要紧。”

和泉在笼城以前并无建立过任何军功,但此人精于谋略,人望极高。从武具到兵粮乃至竹子木材,一切物资皆由他调遣分配,城中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与他产生过瓜葛。和泉如果说村重不适合做主君的话,追随他的人想来不少吧。和泉会有反意吗?但和泉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赶下村重取而代之的人……

荒木久左卫门板着脸说:

“我们明明说过跟随毛利,但又如何?毛利和宇喜多皆是诡计多端、反复无常的家族,我们真是瞎了眼。征夷大将军才是我们和本愿寺的友军。本愿寺已和织田相持九年之久,我们也可以做到,只需继续坚守以待天下有变。只要武田信玄打败德川,或者信长病故……信长终究是凡人寿命。”

久左卫门的意见只是继续坚守,继续等待。拖延时日算不上什么妙策,可这番话却让诸将意外地受用。久左卫门有可能背叛村重吗?久左卫门现在是背负了荒木的名字,但他原本是池田家的人,若是他打出复兴池田家的旗号,估计追随久左卫门的人也不在少数。但真要是说可疑,久左卫门实在没有多少可疑之处。在村重眼里,久左卫门不具备率领家族的将才,可他仍然放不下心。久左卫门会不会已经在暗地里盘算谋叛了呢?

“诸位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中西新八郎扯着嗓子吼道。

“与毛利结盟,据守有冈城讨伐信长,这是主公定下的宏远战略。这项战略目前有任何破绽吗?我等家臣只须恪守本分,相信主公,为主公的策略尽犬马之劳,如此而已。末将相信主公,相信摄津守大人。因为我相信主公,所以相信毛利一定会来!说不定明天毛利大军就会如云霞一般驾到了。我不懂诸位到底在争什么!”

军议场鸦雀无声。新八郎在家臣里只是个小辈,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斥责他,同时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赞同,大家仿佛瞬间失去了兴致。村重看着面红耳赤的新八郎,心想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在背后想着推翻我吧?即便新八郎有反意,恐怕也没有人会跟随他。但这并不能保证新八郎就一定没有这份野心。

今日的评定结果和昨天一样。战事胶着,诸将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了。但村重注意到责骂毛利不忠的声音越来越多了。

做出背弃织田、跟随毛利这个决定的人是村重。责备毛利不忠就等于是在责备村重的判断力。诸将没有察觉到这层含义吗?还是说,他们就是借毛利之名指桑骂槐?

村重着实无法分辨。

评定终了,村重在御前侍卫的护卫下回到宅邸。

面对诸将时,村重会佩戴好笼手和护腿。大厅里不可能有飞矢弹丸,全副头盔铠甲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但为防万一,一个身经百战的武士理应穿上适当程度的护甲。以前,村重出席评定时只会戴笼手,现在他则会在衣服里面穿上锁子甲。近侍都以为村重在防备织田的刺客,其实他担忧的恰恰是城内家臣。

因此,村重回到宅邸才算真正安心。他脱掉盔甲交给近侍。早有人搬来水盆,擦拭身体后,村重向佛堂走去。

通过回廊,村重打开佛堂的拉门,发现千代保正在昏暗的佛堂里念佛。在她身后有名单膝跪地的侍女,看到村重站在门外便立马低下头来。千代保仍在继续念佛。村重走进房间,关上门,站着聆听千代保的念佛声。

村重的沉默令侍女感到了不安,她忍不住小声说:

“夫人……”

千代保顿时停止念佛,面向佛像双手合十,说:

“怎么了?”

“是主公。”

千代保转过头来,她的侧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憔悴,漫长的笼城仿佛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影响。千代保忽地睁大眼睛,侧身将佛像正面让与村重。

“原来是主公驾到,妾身失礼了。”

“无妨,不必多礼。”

村重没有直面佛像,而是在千代保正面坐下。

“适才很是虔诚啊。在祷告些什么?”

村重的口吻颇为轻松,可千代保却默然沉思良久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道:

“冥福。”

千代保低语着。

“妾身在为逝者祈求冥福。”

“逝者为谁?”

“因这场战争而丧命的人。”

“那岂不是成百上千?”

“正是。”

村重看了一眼佛像。那是出自南都佛师之手的释迦牟尼像。

千代保本就是大阪本愿寺坊官*之女,自身又是热忱的一向门徒。按理来说,她不应该为逝者祈福。

(坊官:寺院位阶最高的僧侣之一)

“我以为一向门徒不会为死者祈福。”

一向宗不承认凡人祈祷具有效用。因为只有阿弥陀如来才能拯救死者,所以生者不管怎么祈祷都救不了自己和他人。

千代保眉眼低垂,说:

“您说得没错……好吧,在主公御前,妾身也不必隐瞒。”

身躯较小的千代保继续说:

“目睹城中苦难,妾身却什么都不做,若教家父看到了,必会遭到他叱责。”

身为一向门徒,千代保在释迦牟尼佛像前为死者祈福,这的确不合宗门礼法。千代保亦对自己的行为颇感不体面。然而,自村重举事开战以来,血流成河。为尽最后一次忠而向织田决死突击的森可兵卫、用血淋淋的手乞求子孙安康的伊丹一郎左卫门、明明是城中刀法第一却连刀都没能拔出来就遭人从背后偷袭的秋冈四郎介、留下向西而去遗言的安部自念、化作求死之兵朝村重冲来的堀弥太郎、城内城外身受万人敬爱的无边、刚刚拔出刀来就被雷劈中的瓦林能登入道、以及荒木织田双方死伤无数的兵卒和那些逃至山中仍被赶尽杀绝的百姓。一想到这些人的面孔,千代保顿感自己那点宗门功德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你父亲会说什么,这我猜不到。不过你愿为我有冈城的人祈福,这我很高兴。”

千代保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胸口中了一箭似的,接着双手缓缓贴住地板,低头道:

“您谬赞了。”

“念佛结束了吗?”

“念佛原没有规定次数。”

“是吗?看来是我不够了解宗门教诲。”

千代保缩回双手,抬头对村重报以微笑。

瞬间,村重心中骤然掠过一道闪念。他纳千代保为侧室正好是决定背离织田、展开笼城之际……明明任何时候都能发问,他却从未问过。现在就问吧——就是笼城九个月,将士皆疲倦不堪,有人盯着村重的位子想要取而代之的现在——现在就是开口问的良机。村重一面看着释迦牟尼像,一面向千代保问道:

“千代保。你想劝我念佛吧?”

“是。”

“是何缘故令你迟迟不提此事?”

千代保的眼神里流露出困惑,千代保往常几乎不会说出自己的意见。即使村重发问,她的神情依旧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但说无妨。”

村重催促道。千代保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诚然,家父曾对妾身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每逢时机就要劝主公念佛。妾身来至池田,后又移居伊丹,主公更是受到朝廷任命,此时若妾身劝您为往生极乐而念佛,恐怕主公您反会认为妾身麻烦。是以直至今日,妾身都没有提过此事。”

“麻烦,为何?”

“恕妾身直言。”

千代保语气清冷地说:

“主公贵为荒木家大将。无权无势的草民要靠念佛牟取拯救,弓马立业的武士要靠念佛庇护性命。可大将则不然,大将仰仗的是武略。任何妨碍施展武略的东西都是麻烦的存在。”

村重不禁在心底发笑。确实如其所言,大将皈依宗门更多出于现实利益,不能过分在乎极乐往生。

高山大虑的旧主是和田伊贺守惟政,他的家臣里信仰南蛮宗者众多,他自己就和南蛮宗颇为亲近,但他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抛弃禅宗。他之所以亲近南蛮宗,只是为了方便笼络家臣罢了。他真正对南蛮宗有过信仰吗?恐怕谁也不知道。皈依南蛮宗也好、坚持禅宗也好,惟政的一切决定,其出发点永远是和田家家督的立场。

村重亦是如此。即使千代保再怎么激烈劝说村重改信一向宗,村重大概最多也只会敷衍了事而已,绝对不会改换宗门。因为在北摄这片土地上,皈依一向宗就意味着荒木家跟了本愿寺。

远远出乎村重意料的是,千代保早已看穿了这一点。

“没错。”

村重说道。

“就是武略。座禅也好、佛经也好,都是武略。战斗方得往生极乐,前进才是极乐,后退就是地狱,本愿寺嚷嚷的这些话,同样都是武略。乱世之中,森罗万象,皆是武略。”

千代保眉间浮现出愁云,神色为难却露出了微笑,不一会儿,她再次低头说:

“妾身故作聪明,一时多嘴,万望主公恕罪。”

“蠢话!”

村重不知不觉嘴角上扬。

“聪明有什么罪过?天底下有哪个武士会希望身边人是蠢货?”

“话虽如此。”

千代保莞尔一笑。

“总还是会有那种人的吧?”

佛堂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就是近侍熟悉的声音。

“报。”

“何事?”

“郡十右卫门大人有要事求见。”

“速速接见。”

说完,近侍就退下了。村重站起身来,从平伏在地的侍女旁走过,突然转身朝千代保说:

“该施展武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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