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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第二天的评定上,诸将果然仍在一个劲的责骂毛利。虽说评定的功能主要是村重与将领相互监视,可做不出任何军事决策还是很不正常。侃侃谔谔,为了反对而反对,诸将吵得不可开交。村重一边听着嘈杂的声音,一边闭上眼睛想昨日十右卫门的那番话。

忽然,吵得唾沫横飞的诸将仿佛吵够了似的,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这份安静正合村重心意,他睁开眼睛,说:

“中西新八郎。”

突然被点名,新八郎有些惊慌无措,但立刻用他那粗嗓音响应道:

“在!”

他的表情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村重端详着他那张脸还有不苟一丝全副武装的架势,片刻后,说道:

“泷川左近给你送酒了,是不是?”

“噢,原来您是问这个吗?”

新八郎拍着大腿笑道。

“是,确有此事。左近有个叫佐治的家臣,就是那位射箭之人,他自称带酒来慰问。”

“听说你还回礼了?”

“是的。主公英明,耳目真灵敏。”

新八郎洋洋得意地环视诸将。

“末将和上臈冢砦四将共享美酒。不愧是织田大将,确实是好酒。但末将还是更爱伊丹酿造的酒啊。”

说完,新八郎爽朗地开怀大笑起来。可当他注意到村重的眼神时,笑声就如阳光下消融的冬雪一般顿时消融殆尽了。

村重的目光像秋水般寒冷。

“你难道不认为欠妥吗?”

村重的声音和平时也不一样。新八郎摆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说:

“请您明示……”

“军法严令不得瞒着我与对方通信,更勿论交换礼物。”

新八郎瞠目结舌,张大嘴巴说:

“这,末将不明白。”

接着他猛然辩驳道:

“可主公您并没有明确规定此事。您将上臈冢砦全权委托于我,其中一切事由自然受我差遣调配,区区一樽美酒,不该受此责备!”

“放肆!”

村重断然喝道。

“即使是一城之大将,不通报于我就自行和对方交涉,此举视同谋叛。况且你不过是小小一砦之将,竟敢口出狂言!”

村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嗔怒。新八郎仍然维持坐姿但忍不住稍许退缩,接着平伏在地,说:

“是,末将……有罪……”

他的声音狼狈之极。村重瞥视一眼周围诸将。

这一瞧可不得了,刹那间,村重犹如凉水浇头、怀中抱冰。

参加军议的诸将皆面露难色,不置可否,就像是一群狐狸。众人眼见平常少言寡语的村重突然长篇大论,不约而同地都变了脸色。然而,没有一个人露出信服的表情。

新八郎说道:

“可是主公,收礼后还礼,这是世俗礼仪……否则荒木家就会被人嘲笑说是吝啬的家族,那样不好吧?”

新八郎身为上臈冢砦守将,他的职责是规正足轻大将,将织田拒之门外,令敌人不敢靠近。但织田选择了远攻,不对城砦动手,这无疑肯定了新八郎的守备能力之强。但武将不能只会打仗,新八郎没有战略远见,可说是毫无将才。如果是官兵卫的话,他肯定不会做出这种胡涂事。村重心中莫名火起,说:

“别想糊弄过去。你送了泷川什么东西?”

“是,是……条鲈鱼。”

鲈鱼生相美妙,自古以来就是海鱼里的佳品,被称作夏之鱼。

村重不禁破音道:

“简直胡涂透顶。新八郎,你这条鲈鱼是从何处入手?”

新八郎不知道村重意图所指,满脸困惑。村重不等他回话,追问道:

“如今有冈城四面都有织田军队,你能从哪里得到一条鲈鱼?想必是黑市吧?”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交易。即便是在朝不保夕、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同样会有交易。哪怕是被包围得更严密的本愿寺,织田杂兵拿粮草、杂货换金钱的流言亦不绝于耳。有冈城里有人偷摸行商算不上不可思议。不用说,这是村重严禁的行为。

新八郎支支吾吾地辩解道:

“主公所言情况自然不假,可这条鱼是足轻大将带给我的,至于他们是从何得来,末将不知。主公,您为何斥责我?眼下四面环敌,末将换来食物,这难道不是对战事有益吗?难道不应该褒奖吗?”

村重看到有好几个人听了新八郎这番话都频频点头。战时若耗尽粮草,那就可能要煮草为食,舔石头充饥。新八郎还能入手鲈鱼,这可是大功,绝无理由责备……诸将的这份不解,村重心下了然。于是,村重坦率地说:

“我非是在责备你拿到食材。泷川收到鲈鱼后会怎么想?泷川左近是织田麾下屈指可数的智将。陆地上可钓不到鲈鱼,那么必定是黑市商人偷偷带进有冈城。像泷川这样的聪明人,肯定会想办法找出商人,再叫细作混入其中。你这家伙给织田提供了一条乘隙而入的法子。正因如此,才要严令你等在和对方通信前一定要通报于我啊。新八郎,你这罪过可不轻哪!”

军议会场一片死寂。

村重陷入焦虑。当事人新八郎说不出话固是当然,可为什么没有将领出来指责他呢?为什么诸将都露出一脸不赞同村重责备的表情?村重本想在军议上责罚新八郎,以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但诸将既听不进去,村重这份愤怒也就无处安放了。

村重暗道,何其相似啊!简直就和流放筑后守胜正之前那会儿一模一样。

“主公。”

荒木久左卫门提心吊胆地开口道。

“末将很理解主公的怒火……”

村重心下暗道,别说谎话了。因为他一看久左卫门的表情就知道久左卫门绝对不认同村重刚才那番话。但村重此刻心如止水,挥挥手催促久左卫门快说。久左卫门作了一揖,说:

“新八郎所为的确荒谬,若依军法处置要遭重罚。不过,新八郎往常并无过错。再说他升任将领不久,做事难免疏忽大意。请您饶了他这一回吧,眼下大敌当前。随便责罚自己人绝非上策!”

村重再次看了一圈诸将。他们脸上的敌意确实消失了,诸将此时的沉默无疑是在暧昧地表达就这样结束吧。

荒木家的将领里没有蠢人。新八郎的举动不光违背军法,且置有冈城于危险之中,这一点他们不会不知道。但在今天的军议上,诸将无视了村重的话,反倒对新八郎表示同情。背后的理由,村重已经略微猜到一二。

恐怕诸将所怜悯的并非新八郎。他们真正同情的人是瓦林能登入道。能登与织田内通、斩杀得道高僧、令百姓坠入绝望,可谓罪大恶极。然而诸将却对他的死感到遗憾。能登入道生于北摄名门瓦林家族,却在异乡人村重的羞辱下惨死。时至今日,诸将对这件事仍是耿耿于怀。现在他们的沉默,其背后真正的原因就是这个。

无法可想了。村重假装沉思片刻,说道:

“好吧。就照久左卫门所说,解除新八郎的职务,赦你无罪……新八郎。”

“在!”

“望你往后谨慎行事,戴罪立功。”

“是,必立大功!”

新八郎感激涕零,语带震颤。

军议结束后,村重在郡十右卫门的陪同下登上天守。徐风吹过,天色着实入秋了。

当年,村重得到池田城时就将其彻头彻尾地改造了一番。池田城原本那片土地就被称作古池田。现在,从天守望去,古池田处处都翩跹着织田军旗。织田在古池田筑阵——不对,比起军阵来,更应该叫城砦了。织田堂而皇之地筑起了城。事到如今,即便毛利大军姗姗来迟,他们真的能攻破古池田这些军阵吗?村重已经无法做出判断了。

今天军议上尽是令人担忧的事。

脑子不灵光的中西新八郎与敌人无谋交涉。可是,村重甚至无法处罚此等轻率之至的罪行。因为当时军议的氛围已经不容许村重下达处罚了。

效力织田麾下的时候,村重满以为自己能效仿信长,做独一无二的主君。但那不是事实。村重今日再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在池田家衰微之际,率领北摄国人众的新主君就是村重。可正如黑田官兵卫所言,村重没有统治的名分,丝毫谈不上名正言顺。若得不到国人众的支持,荒木家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尽管村重能敏锐察觉到军议的气氛走向,可他却无法逼退这股走向。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军议可不是国人众用来阻挠村重的工具,而是村重统率国人众的场所。对诸将而言,村重的话曾经重如泰山。村重说白便是白,说黑就是黑。即使村重的命令过于勉强,只要有荒木久左卫门或池田和泉这样的老臣在旁斡旋,诸将最终还是会遵从他的安排。

但当今天村重指责新八郎的时候,诸将完全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人一种是会掩饰的动物。他们心底里对村重已经产生了怀疑,表面仍旧强装无事。彼时村重在那一瞥间看到诸将变了脸色,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村重又想起了流放胜正那会儿,军议的氛围亦是如此。那时,流放胜正这桩事村重已经策划得八九不离十了。莫非现在也是吗?有人已经把流放村重的计划铺垫到八九成了吗?

胜正被从自己城池里赶出去后,就逃亡去了京城,听说就他那样去世了。可是,有冈城此时此刻被织田围得水泄不通,万一村重被赶出去的话,分毫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唯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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