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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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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村重在有冈城天守仰望夜空。八月出头,不见月亮踪影,只剩下星光照射着威严的天守。村重手持烛台,向地牢走去。他的身边没有任何护从,假若此刻冒出三、四个刺客,即便功夫高强如村重,恐怕也要一命呜呼了。但村重总是独自一人去地牢。每当有冈城出现谜团,村重就会下地牢。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村重、狱卒以及被囚于地牢的黑田官兵卫。 已经是第几次去地牢了?城池像这样有累卵之危又是第几次了?其中有几次危机是靠村重率领诸将化解,又有几次是靠官兵卫的智慧化解呢。就这样,村重撑到了秋天。 狱卒加藤又左卫门一看到村重便立刻掏钥匙开门。这个男人不需要睡觉吗?村重不禁纳闷暗想道,房间角落里铺着草席,可他大概时刻准备迎接村重,所以很难合眼吧。浅睡是武士的心得,这个狱卒难道也这样律己吗? “辛苦了。” 村重说道。加藤惜字如金地回应道: “是……门开了。” 通往地牢的门开了,里头的寒气瞬间冲了出来。村重举起烛台,走下台阶。村重腰间哐啷作响,那是他的酒壶。 影影绰绰的烛光里有个蜷缩的黑团。官兵卫还活着,就在这个木栏围就的洞穴里。官兵卫还醒着,但村重并不十分意外,毕竟地底没有昼夜之分。躺着的官兵卫慢吞吞盘腿坐起,十个月的监禁生活已经搞坏了官兵卫的腿脚,坐姿微微倾斜。 村重一言不发,将酒壶摆在栏杆前。官兵卫黝黑脸上的那双眼睛微微张开。村重从怀中掏出两只酒杯,再拎起酒壶分别倒满。浊酒倒映着摇晃的烛光。 村重默然端起酒杯递给官兵卫。官兵卫也不多话,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接过酒杯。两位武将不约而同举杯饮酒。 喝完这一杯,村重再次斟满。二人在黑暗中举办着只属于两个人的酒宴。 良久,村重终于开口: “这酒怎么样?” 官兵卫看了一眼手中酒杯,缓缓说道: “沁人心脾。” “还有呢?” “伊丹之水甚佳。” “还有呢?” 官兵卫用漆黑双瞳瞟了村重一眼。 “这酒还不够醇。应该是新近用城里的米所酿。拿米来酿酒,兵粮就更少了。” 战时,经常有人拿兵粮酿酒。可是拿兵粮酿酒的话,久而久之,士兵就会因饥饿而倒下。所以有经验的大将绝不会一次性把兵粮分配给士兵,而会分成很多次 “您明知道后果还是酿了酒。摄州大人可不像是为了口舌之欲而忍心让百姓士兵挨饿的大将哪。” 说完,官兵卫一饮而尽。 “莫非城中兵粮还很充沛。” 只要笼城一日不结束,有冈城就不会有多余的兵粮。不过兵粮倒的确不至于紧张到酿一壶酒的余地都没有。村重一瞬间苦笑了,再次将官兵卫和自己的杯子斟满。 “只有这些吗?” “不然的话……” 官兵卫语带嘲讽。 “就是您发自内心想与小人推杯换盏。” 少许呷了一口酒,官兵卫继续说: “依小人所见,您已然没有共饮物件了。” 村重没有否定官兵卫的答案,沉声道: “良禽择木而栖,你栖身小寺家不觉得逼仄吗?” 听到此话,官兵卫露出不那么愉快的表情。他依依不舍地盯着空杯,说: “逼仄,您指什么?摄州大人是因为感到逼仄才放逐了胜正大人吗?” 自己在池田筑后守胜正手底下真的感到逼仄了吗?村重自问道。一个称不上英明的主君,一群称不上杰出的同僚,日复一日,迎来送往,的确不能说不逼仄。村重极欲闯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这个念头令他坐立不安、焦躁万分。可他真的是仅仅为此才选择掀翻胜正的吗? “不……不是那样。” 村重这才意识到,不是因为将才,也不是因为胜正对村重来说是个不称职的主君。 “因为我想活下去。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让我的家族活下去。” 武士必死——当然,所有人都是必死的。可死亡之于武士,就像货物之于商人。武士的一生就是冒着枪林弹雨的一生,死亡早就抛诸脑后……不对,恰恰是因为这些迫不得已的话,武士才不能徒然送命。 自己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家族,历代先祖之中必定有位英勇战死的当家,武士就是通过那位先祖故事的耳濡目染来了解死亡。主君衰败了,跟随他的家族亦会一同衰败,最终家破人亡,连家族名号都会烟消云散——这就是徒然送命的结果。村重正是为了避免那样的死亡才动手推翻胜正。 酒壶已尽,村重把酒杯扔到一旁阴影里。他的声音干瘪,语气枯萎。 “这就是因果循环吗?我流放了胜正大人,现在轮到自己被人流放了吗?” 说完这句话,村重重拾精神,又恢复了往常威严,说: “官兵卫。只有我才能保你不死,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一旦我被放逐出城,他们要不就是立刻把你斩首,要不就是干脆把你忘记,让你在这地牢里饥渴而死。” 官兵卫拿手倾斜酒杯,试图品尝沾在杯壁的酒滴,但没多久就作罢,把酒吧置于一旁。 “小人心知肚明,那样的话我官兵卫就麻烦了。” “好。我有一件事要说。” 接下来,村重就从诛杀瓦林能登开始说起。 村重把包围内通织田的能登、命令御前侍卫动手、落雷击中能登、能登身旁有颗还冒着热气的弹丸、郡十右卫门的报告、那一日无人携带铁炮进入本曲轮、本曲轮库藏借出铁炮全部明确记录在案等事统统说了出来。官兵卫在这期间好像不胜酒力似的闭着眼睛,身形微微摇晃。 “所以我……” 村重作结道: “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向能登发炮。必须揪出反贼不可。” 官兵卫稍稍坐正,蓬头散发之下那双眼睛骨碌碌朝上转了转,凝视村重。村重发觉他的眼神宛如大夫在给病人把脉,而且是死脉。 官兵卫说道: “确实如此吗?” “什么?” “现在揪出反贼……还来得及吗?” 官兵卫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是村重对他的言下之意一清二楚。 就算能查出是何人射击瓦林能登,还能挽回诸将逐渐远离的忠心吗? “来得及。” 村重悄声说道。 “还来得及,官兵卫。” 官兵卫依旧挑眼看着村重,村重同样静静地回瞪他。 终于,官兵卫在黑暗地牢里合上双眼。 “既然您心意已决,且容小人说两句吧。” 官兵卫的声音多多少少带有些许放弃的意味。 “离能登大人惨死已近两月。您为什么不早些派郡十右卫门调查呢?您究竟是何考虑?” 村重沉默了。 “您不愿回答吗?难道想让官兵卫替您说出来吗?” 官兵卫的声音阴沉了起来。 的确,官兵卫所言一语中的。能登死了一个半月才命令十右卫门调查,只有一个原因——村重怀疑十右卫门就是射击能登的反贼。 当时能登意欲挥刀弑主,御前侍卫将其团团围住,就在他停下步伐的时候放炮。想要命中移动目标不是易事,多半是在能登停步的时候射击。可是能清楚知道能登会走到什么方位停下的人,城中寥寥无几。 村重发现能登与织田内通,命令十右卫门率领御前侍卫捉捕能登。那一夜参与行动的人选由十右卫门选取,同时他还让杂贺众不得进入本曲轮。 也就是说,除了村重,十右卫门是唯一一个提前知道能登会在本曲轮驻足的人。再加上十右卫门精通铁炮,不由得村重不起疑心。 这一个半月来,村重一直在调查十右卫门是否有交结朋党之嫌,是否有可疑举动。最后他终于确认十右卫门没有任何不轨行为。 御前侍卫里,十右卫门最得村重信赖。然而村重仍然不得不怀疑他。自己的想法被官兵卫看穿,村重顿感羞耻。 “那么,到底是谁在您背后策划呢?” 官兵卫毫不废话,直奔主题。 “这一点小人确实不知道。大凡策划皆是人为,如未见其人,再怎么思索也想不出头绪。” 仿佛在嘲笑某人,官兵卫笑道: “自小人困入地牢以来,对荒木家诸将的认知只有知晓姓名的程度。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人,小人实难判断。” 官兵卫抚摸起手中酒杯,简直就像在抚摸天下至宝。村重对官兵卫这个回答极其不满,说: “你是在说帮不上我的忙吗?” “小人并非天眼通,不知为不知,仅此而已。” 村重更加不满了。 “那就是帮不上我的忙了。” 村重的声音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你想快点死吗,官兵卫。” 官兵卫透过额前油腻的头发盯着村重。村重也不去看官兵卫,目光停留在烛台摇曳的火光上。 “原来如此,如果是此时的摄州大人……” 官兵卫说道: “确实会砍了小人。” “放肆。你犹如俎上鱼肉,什么时候都能杀。我不过是用得着你才留你苟活至今。” “不对,您说错了。” “你想说什么?”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我官兵卫又怎会当真呢?摄州大人您为何留小人一命,我早就想通了。” 村重想和信长走不一样的道路,该杀的人他都不会杀,所以他放回织田监军,不杀高山右近的人质。哪怕官兵卫当时狼狈不堪地舍命恳请村重赐其一死,他也没有杀,而是投入地牢。信长会杀的人,村重就不会杀……他这条风评应该已经名满天下了吧?人们听到这条风评,村重便会威名远扬。村重威名远扬,盟友也会随之而来。一切皆是武略。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现在的村重不管是谁都会杀,因为天下已无一人是荒木家盟友了。 没有必要再让官兵卫活下去了。没错,此时的村重会出手斩了官兵卫。 不必再让黑田官兵卫这位名扬播磨的英杰继续在地牢忍受折磨了。那就杀了他吧。就在村重心下做出决断的一刻,官兵卫开口了。 “但是小人想亲眼看一看这场战争的结局。摄州大人所问反贼,小人确实不知。可关于射向瓦林能登大人的那一记铁炮,为乞活命,小人倒有一语可说……摄州大人,请您想一想,若是没有那道落雷,有冈城会如何呢?” 真是奇妙的一问,村重不由得琢磨起来。要是那时没有落雷,村重可能会因为能登拒绝自裁而颜面大失。至于那记铁炮,弹丸之所以会偏离目标,多半是受到突如其来的落雷影响。要是没有那道雷,能登估计就会死于铁炮之下。 官兵卫单刀直入地说: “铁炮命中后又如何?” “能登会死。什么都没有改变。” “正是。” 官兵卫在说废话吗?他真的为了活命而口不择言吗?要是那样的话,可就太丢脸了。村重在心中纳闷道。但官兵卫的话并未说完。 “没有那道落雷,瓦林能登大人就会死于不知何处飞来的弹丸之下。这么一来,城里的人会怎么看呢?” 这件事村重早有考虑。他皱眉道: “有人无视我的判罚杀人,大加折损了我的威望。这么看来,那时那道落雷真是天不亡我啊。” “那么,城内会流传怎样的流言呢?” “流言?” 出乎意料的追问让村重一时答不上来了。 瓦林能登暴死令有冈城卷入流言蜚语的漩涡,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流言,其中就有瓦林能登死于神佛之罚的流言。 这也不奇怪。能登杀了深受万民仰慕的云游高僧无边。无边是有冈城与外界通讯的唯一链接,简直是救星的象征。无边之死对百姓而言,宛若坠入痛苦深渊。要是挑着杀害无边的凶手瓦林能登的头颅巡城的话,百姓肯定会投以雨点般的碎石。 能登被落雷离奇劈死,这神佛之罚令众人说不出话。但要是杀死能登的不是落雷,而是铁炮的话,人们会作何感想呢? “对啊。” 村重讶然道: “铁炮也一样。尽管比不上落雷这种不可思议的天灾,城内一样会……传出能登受到神佛惩罚的流言。” “小人亦是这么想的。可是,佛不会用铁炮。” 村重感觉已经隐约碰到了真相的一角。但是终究只是一角,再往前摸索就是一团模糊,什么都抓不住了。佛不会用铁炮……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其中并无深意,只是官兵卫的花言巧语? 官兵卫继续说道: “ 摄州大人您早就知道佛罚的真相。” 官兵卫在牢中死死盯着村重。虽长久不见日月,微弱烛火下官兵卫的双眼绽放着幽暗却湛清的光芒。那双眼睛简直要把村重给看透一般。村重害怕了。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他真的认为我已经看清真相了吗?即使我找出真相,那真的有助于将我从反贼手中拯救出来吗? 村重喉头梗塞,说不出话来。接着,官兵卫闭上了他那双仿佛看穿村重的眼睛。 “您还没有察觉到吗?好,请您宽恕小人的无稽之谈吧。” 说完,官兵卫再无一句乞求活命的言语,退缩成朦胧的黑影,不再动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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