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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村重回到宅邸,进入佛堂。他让近侍在房外等候,随后独自一人佩戴好笼手和护腿,默然走进点亮烛火的佛堂盘腿坐下。

他眼前就是释迦牟尼像。村重对佛道并无轻蔑,但对释迦牟尼他却没有多少敬畏。释迦如来宣扬不杀,不杀于战争无益。因此村重更愿意朝拜诹访大明神或八幡大菩萨这些军神。然而,这一夜,村重不露声色地朝释迦牟尼像拜了一拜。

罚。

官兵卫是这么说的。难道真有佛罚?

村重想知道的只是谋叛之人为谁。他认为只要找出是谁向瓦林能登放炮,就可以连带揪出反贼。可这一炮的疑点实在太多……官兵卫曾说村重命人调查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根据郡十右卫门的报告,至少村重可以明确疑点所在。

首先,向能登放炮之人的身份不明。说不定那人不是受人指使,而是自作主张朝能登射击也说不定。

其次,那人把铁炮带进本曲轮的途径不明。按照十右卫门的话,落雷那天没有一架铁炮从外头被带进本曲轮,而且,铁炮库里所有借出铁炮的去向都记录在册,经过再三检查,不存在遗留。那么朝能登射出弹丸的那一挺铁炮究竟来自哪里呢?

还有一点就是放炮位置不明。能够让人偷偷向能登射击的位置仅三处,本曲轮北端的天守二楼、通往武士住宅的渡桥旁松树以及村重宅邸的屋顶。村重认同十右卫门的这番推断。到底是哪一处?

找出疑点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第一步。官兵卫所说佛罚一定和弄清疑点有关。

“铁炮……”

佛堂里,油灯火光飘动,村重自言自语道:

“向能登放炮……那人想达到什么目的?”

假如没有那道落雷,铁炮弹丸命中能登,村重和御前侍卫肯定会四处寻找放炮之人,找到后就会把那人围住。村重多半会想活捉他,但要是那人负隅顽抗的话,大概会被当场诛杀正法。换句话说,那人怀着必死觉悟向能登放炮,丝毫没有考虑退路。宁愿丢掉性命,也要杀死敌人,对于村重这样死中求活的武士来说,倒也不算不可理解。

但村重转念一想便觉不对。

“放炮之人被杀的话,佛罚就不能成立了。”

如果放炮者的动机是打造佛罚的话,自己就绝对不能被抓住。要是自己被抓了,人们只会认为这不过是一次偷袭行为,只有让人们弄不清真相,佛罚才会成立。因此放炮者绝没有冒着丢掉性命的威胁,同时,他不能被人发现,更不能去死。

也就是说,那人在向能登放炮后必须立刻躲藏起来。那么,那人能躲在哪里呢?

那一天,诸将听到召开军议的大太鼓,缓缓通过渡桥进入本曲轮。桥边那棵松树附近人多嘴杂,在那里放炮的话马上就会被人看破。那人不是藏在松树上。

诸将进入本曲轮后就朝天守走去。要是那人在天守二楼朝能登射击的话。楼下已有将领等候,诸将皆是武士,听到铁炮声后肯定会四下搜寻敌人。诸将四处走动时,那人绝对下不了楼。天守二楼没有第二条退路,看来那人也没有躲在天守。

参加军议的诸将或守城兵士都不会经过宅邸。在屋顶朝能登放炮的话很有可能逃过诸将、御前侍卫和村重的视线。那人有可能就躲在那里。

“这就是真相吗?”

村重仿佛在问释迦牟尼。但木雕如来浮现出似有若无的微笑,没有回答。

在宅邸屋顶放炮,确实可以避免被将士们目击。但那也只能是放炮后的片刻罢了。宅邸里有许多伺候村重起居的近侍和小厮,还有侍奉千代保的侍女。甚至说村重宅邸是整座有冈城里人口最为稠密的地方也不为过。万一有人向村重报告宅邸里有歹人,那人就没法离开屋顶了。小厮和侍女不会武艺,但他们互相都认识,因此那人亦不能混入其中。

朝能登放炮后能够造成佛罚效果的位置,既不是松树,也不是天守二楼。这两处可以排除了。但是宅邸屋顶同样不具备条件。

烛光照在释迦牟尼像上,佛像表情仿佛变了。拉门外的两个近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咳嗽都没有一次。

宅邸里的人要是值得怀疑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在宅邸里做事的人都是世代生长于北摄的本地人。他们不会让陌生面孔的人进入宅邸。但人心善变。要是宅邸里有人怀有二心,受反贼指示射击瓦林能登,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要登上屋顶,就得有梯子之类的工具。这或许是个突破口……可是能登之死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即便那人用过梯子,恐怕也早就被他藏起来甚至毁掉,恐怕是找不到了。假设那人原本就是宅邸侍从,放炮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回到宅邸,再煞有介事地贼喊捉贼。那么,这就是那一日的真相吗?

“不对。”

村重微微叹了口气。

“那人要从何处取得铁炮吗?说不通。”

宅邸的侍从的确能够轻易攀上屋顶。但他没有铁炮。如果他从以前就藏有铁炮的话,必然早就说了,因为这是大功一件。像铁炮这样稀有的珍贵武器,很难想象有人会藏着掖着。

罚。

这个字在村重心里来回激荡。假若要给这座城里的人下达神佛之罚的话,恐怕没有比杀害无边的瓦林能登更合适的物件了。念及于此,村重忽而发笑。不,不对。最该受罚的人应该是我荒木摄津守村重才对。是我把士卒和百姓带进这场生灵涂炭的浩劫,是我误判情势枯等毛利大军,是我令这场战争迟迟不能结束。我为了逃脱织田的魔爪,不惜牺牲北摄百姓的性命……

村重盘腿坐着,凝视释迦牟尼像,合掌祈祷。

释迦如来、文殊菩萨、虚空藏菩萨,谁都行,不是佛的话,鬼也行。求您把智慧分一点给我吧!教我看清这座我亲手筑就的城池里所发生一切!

村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纠结能登之死。他明明是为了揪出谋叛者,但刚才拜佛祈祷时他心中所想远远不尽于此。他的思路拓宽了,覆盖了整座城,那一发弹丸必定和整座城有关。

官兵卫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摄州大人您早就知道佛罚的真相。”

正是。官兵卫所言非虚。

此刻村重方才发觉他确实早就知道了。

这不是有冈城里第一次出现与佛罚有关的事件。

当然了,有些人会把下雨刮风之类的现象也看作是冥罚、神的旨意、天道报应。有些人哪怕踩到马粪都会像露出受到天谴似的表情。但村重所想的不是这种鸡毛蒜皮之事,而是在关键时刻能够左右城池命运的事件。

那还是春天。

拜高山大虑率领的高槻众和铃木孙六率领的杂贺众那场争功所赐,城内掀起了无聊的争斗。立功心切的大津传十郎正巧撞了上来,村重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带着高槻众和杂贺众发动夜袭,一举斩杀大津。然而,荒木家中无人识得大津长相,是以无从确认大功究竟归属高槻众还是杂贺众。高槻众信奉南蛮宗,杂贺众信封一向宗,城中立时分为实力差距悬殊的两派人,引起各种各样的事端。当时就发生了一件怪事。高山大虑所取得的首级在检查时尚无异象,忽然不知何时就成了单眼紧闭、紧咬嘴唇的大凶相。

那个时候,城内就有了佛罚的传闻。南蛮宗不崇佛法,不敬古神,所以高山大虑的那颗头颅就显出了凶相。这无疑是神佛下达的惩罚,以警示世人引以为戒……就因为这番谣言,南蛮宗做弥撒的小屋遭人纵火,闹出了人命。

村重重罚纵火者,可他却没有进一步深究首级变化之谜。武将争功有可能很精彩,也可能变得很丑陋。自夸自耀、贬损他人之类的行为屡见不鲜。想来是什么人为了偏袒杂贺众,故意替换了头颅。

但是,武家争功虽然常见,极少有人会去替换已经检查完毕的首级。因为这等于是对大将不敬。明知如此,村重却仍然没有深究这件事。

村重或许是在害怕吧。是谁替换了头颅?他敏锐的直觉仿佛在说,细究此事的话,必会查到一些他极其不愿看到的结果。

武士取得首级,把首级带回本阵。首级需要经过化妆后再交由大将检查。

负责给头颅化妆的人是谁?换句话说,从武士取得首级到大将进行检查之间,这些首级在谁的手里?

对了。再往前回溯记忆,佛罚谣言甚至不是在首级争功事件初次产生。

第一次莫不是在冬天?去年十二月,大和田城的安部二右卫门开城投降织田,阻断了本愿寺和有冈城之间的往来道路。首当其冲直面织田大军的两扇门户,高山右近的高槻城与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开诚投敌固然令人扼腕,但大和田城投降更令村重始料未及。应当立刻斩杀安部的人质安部自念。家臣们的控诉不绝于耳,就连安部自念自己都想要自裁以求往生极乐。可是村重拒绝了,他将自念投入牢中。村重此举的理由已经被官兵卫所看穿。

村重本想将自念和官兵卫一起关在地牢,但总觉得似有不妥,在官兵卫身边放任何人都是种危险。于是他决定重新打造一座牢笼。在牢笼未成时,村重决定先把自念关在宅邸仓库。牢笼仅需一日便可建好。但就在那日,看守极其严密的情况下,自念惨死于仓库中。自念被杀了。

自念死法诡异,明明白白是中箭而亡,现场却不见箭矢。仓库里只有自念一人。通往仓库的走廊上有御前侍卫守备,此外更无任何人经过。仓库外的庭院覆盖着薄薄的积雪,雪上没有足迹。

随着自念的离奇死法流传出去,城内便生出各种各样的风闻言事。安部二右卫门背叛了大阪本愿寺,因果报应便报在了年岁尚幼的自念身上,肉眼不可见的箭矢射入自念胸膛。村重认为什么肉眼不可见、什么神佛之罚都是无稽之谈,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念之死令他毛骨悚然。

为了弄清自念之死的真相,村重初次造访地牢里的官兵卫。当村重细说事件本末后,官兵卫提出质疑、发出嘲讽、吟唱狂歌。而那首狂歌便蕴藏着揭示凶手身份的线索,村重籍此推理出了真相。杀害自念的人是森可兵卫,村重饶了他一命,随后他死在了战场上。

此时此刻,村重猛然察觉真相还没有大白。

可兵卫想要杀死自念,其背后还有自念自身的因素,那就是自念手持烛台作为黑暗中的目标。假若长枪稍许偏左或偏右,就造成不了佛罚的效果,自念必须牢牢站在计算好的方位不动才行。这会是偶然吗?自念极欲自绝以求极乐往生,莫非是什么人告诉了他这个方法,叫他手持烛台站在某个地方?也就是说,自念之死是由他人从旁协助的自杀!

要真是那样的话,有谁能够和被囚于仓库的自念详谈呢?是谁给仓库带去火盆?换句话说,是谁在照顾自念?

冬天的人质之死,春天的武士争功,以及夏天的铁炮,这三件事都形成了佛罚流言的根据,将三者收束起来看待的话。

三件事的共通点是什么?

释迦牟尼像微微一笑,高举右手做出施无畏印*,那是不必敬畏真理的手势。佛像左手低垂做出与愿印,村重曾听僧侣说过,那是普度众生、满足众生所愿的手势。佛是拯救苍生的存在,因此不会惩罚世人。不过岁月起伏,人们仍会心怀畏惧地嘀咕那该不会是佛罚吧?在这片乱世秽土之上,如不幸生而为民的话,就只能在修罗场一般的陋巷里苟且偷生。百姓不曾犯罪作恶,却承受着罪责惩罚的日子。正因如此,不论多么高德的僧人,不论他们多么热忱地宣扬佛祖慈悲为怀、广大无边,人们真正恐惧着还是命运无形的惩罚。村重陡然感到眼前这尊拯救苍生的释迦牟尼像正对他发出嘲笑。

(施无畏印:释迦五印之一,佛教各派都认可的五种手印,分别为禅定印、说法印、触地印、施无畏印、与愿印。上文施无畏印的含义和我查到的不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流派)

冬天,照顾安部自念的人是侍女。

春天,为首级化妆的人亦是侍女。

接下来是夏天……

一阵微弱声音传来,有人打开了拉门。明知村重就在佛堂,胆敢不支吾一声就开门的只能是那个人。村重身后响起了个柔和的声音。

“主公。夜深了,不妨歇息如何?”

摇曳火光下,村重注视释迦牟尼像,说:

“千代保。指使放炮之人的就是你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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