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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利不会来。村重早该明白,不管怎么想,毛利都不会来。

可是他心中仍然保持着那么一丝念想。人,越是临近灭亡就越是不愿承认,不论多细微的祥瑞都会视作救命稻草。官兵卫瞄准的就是这一点。说起来,官兵卫那时候说过的。就在他凭三寸不烂之舌教唆狱卒,逼村重斩杀了狱卒的那个时候。

——身陷囹圄的人想要杀人其实算不上难事哟。

“官兵卫,你……是想在牢里杀了我吗?”

察觉到后,一切都一清二楚了。

古今东西,想逃跑的人绝不会说自己要跑,定会反其道行之而吹嘘勇猛。当然,兵法上确有佯退之说,不懂撤退的人根本算不得会打仗。但如果有个人逃跑前号称自己是去搬救兵,人们真的可能相信他是去搬救兵吗?更何况这个人就是大将村重。在战况严峻的时候,大将带领家臣一同撤退还算是寻常之事。然而在城池陷落之前大将就独自逃跑?简直是天方夜谭。

村重说道:

“若依你的计谋行事,我必将留下千古的骂名。你想斩的不是我这颗项上人头,而是我的名声。”

官兵卫神色大变,眼神像涂了油一般放光。村重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去年官兵卫被投入地牢没多久的时候,从村重这里听说了自念之死后,他也露出过这种眼神。

官兵卫莞尔一笑,道:

“竟不上当,这可真出乎小人意料。”

“官兵卫!”

“小人本以为摄州大人定会二话不说立即动身。您是想到什么了吗?”

官兵卫之计让村重感到犹如天助。若是千代保之前没有说过只言词组迷惑人心那番话,村重肯定上当了,因为官兵卫的计策甘如美酒,甜如美梦。

官兵卫慢慢地晃悠身子。明明自己计谋被破,却一脸愉悦,毫无不快之色。村重一面为避开必死陷阱长舒一口气,一面也诧异于官兵卫的深谋远虑。

“官兵卫,你在这十月里盘算的就是这件事吧?”

官兵卫不答,只是一个劲地窃笑。

每当有冈城危在旦夕,村重就会走下地牢找官兵卫解惑。官兵卫便乘机探寻村重内心,盗取村重言语隐藏的深义,再给予村重排忧解难的线索。没错,官兵卫没有任何理由替村重解答谜团。可官兵卫仍然解答了,但绝不是出于他压抑不住自己施展才智的欲望。村重打从一开始就误判了官兵卫。从始至终,官兵卫的理由只有一个——在今时今日一举埋葬村重的名誉。

“即便让我名誉坠地,你也拿不到半分功劳。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你能活到今天全是因为我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村重问道。官兵卫放声大笑道:

“是摄州大人您强行不让我死罢了,还说什么救命恩人,真叫人笑掉大牙!我那时但求一死的事,您难道忘了吗?”

“你是在恨我不杀你吗?还是恨我将你囚入地牢,让你失了颜面?”

“颜面?”

官兵卫朝村重瞪着浑浊眼球,叱道:

“都到这份上了,您还在问我为什么恨?装胡涂也要有个限度!”

要说官兵卫憎恨村重的缘由,那可真是数也数不清。一辈子都在战场度过,长于算计的村重乍然心生闪念,说:

“莫非是松寿丸?”

官兵卫无言。

村重猜中了。

比起惊讶,村重感到更多的是畏缩。人质被杀虽为武门之耻,不过乱世之中早已屡见不鲜。只要为了活命,送儿子作人质就舍弃儿子,送父母作人质就抛弃父母,这就是武士浅薄又坚强的一面。难以相信官兵卫为此事忌恨能如此之深。

“你太幼稚了。官兵卫,我能理解你的丧子之痛。可这就是武门宿命。想不到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懂。”

“您说武门?”

官兵卫冷笑道。

“松寿丸要是死在战场上,方可说是武门之死。或者小人背叛了织田导致松寿丸受刑,那亦可称得上武门之死。哪怕是因为小人夹在主家和织田之间顾此失彼,令幼小的松寿丸惨遭不幸,身为武门也只能自认无奈。然而松寿丸却是因何而死?”

官兵卫激动地说:

“不论您是把我的首级送回去,还是放我回去,松寿丸都会安然无恙。可您既不放我又不杀我。大大违反世间伦理。我早就说过,您会遭因果报应的。因果循环令松寿丸无辜丧命。村重,杀死我儿的正是你那自以为慈悲的虚荣心!”

官兵卫硬撑瘦削衰弱的身体,高高扬起震动的双臂,仿佛想用这双手扭断村重的脖子。

“犬子聪颖、坚强,实是黑田家,不,是我的希望之光。村重,把你挫骨扬灰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为了自己的虚荣和武略,剥夺了本属于我儿的武士之死,我发誓要剥夺你的武士之死。我要把你的名字永世刻在耻辱之柱上!”

村重忽感官兵卫离他越来越近,近乎贴身站立,木栅栏像不存在了似的。村重不由身体向后仰去……但事实上官兵卫依旧困于牢内,他根本碰不到村重。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村重装作有些害怕地问道:

“我已识破你的诡计。你已无招可出。你该死了,或许没多久就能跟儿子见面了。”

“见面吗?既是我官兵卫的儿子,最后一定死得很体面,否则见了面我可要责骂他了。但是,摄州大人。”

官兵卫脸上再度浮现出那副轻蔑的笑容。

“摄州大人您说错了。小人头先说过时机已到。吾计成矣。”

“什么?”

官兵卫张开双手,说:

“那条计策什么时候献都行,何须等上十月?摄州大人您觉得我为什么要听您说那些故事,为什么要用我三寸不烂之舌解决有冈城的危机?城池过早陷落于我究竟有何不益之处?

“你难道不是为了搏取我的信任吗?”

村重说完,官兵卫边笑边用手拍打膝盖。

“信任?言之差矣。摄州大人。”

官兵卫伸手抚摸头顶的伤疤,说:

“请想一想,摄州大人要是太快战败开城,就像松永弹正那样。首先,织田肯定会允许您归降。其次,摄州大人那样就只落下个谋叛者的罪名,还能有机会待在织田麾下作战雪耻。那可不行啊。因此小人才会多那几句嘴,帮助摄州大人安定城池。小人一定要把这场战争拖久一些。如今开战已有十月,信长大人是绝对不会赦免你了!”

村重想到若是没有官兵卫,有冈城说不定早就开城了。信长这人虽喜怒无常,但是如果仅仅是一两个月,仅仅撑在到春天就开城的话,即便是他理应也能接受归降。可村重向官兵卫求助了,他解决了城中难题。事到如今,信长不可能接受投降了。

官兵卫收敛起笑容,说:

“还有个更有趣的理由。小人等上十个月,非是在等别人,正是为了等待摄州大人您的家臣背弃您的这一天。等到流言蜚语、蜚短流长的这一天,等到您开始疑神疑鬼、搜寻反贼的这一天。只要毛利不来,荒木家必定会走向分崩离析,这一点在小人看来,洞如烛火。本以为您还能支撑半年,不料竟这般脆弱。真是多亏了阿出夫人呢。”

接着,官兵卫正色注视村重。蓬头垢面下,官兵卫的眼睛湿润了,他既温柔又平和地说:

“摄州大人。这是座没有援军的城池,您下一步作何打算?”

“……”

“打算继续日复一日地举行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军议,直到兵粮耗尽吗?”

“……”

“小人所献计策,十有八九不过画饼充饥,只能玷污摄州大人的名声。但总有一二分可行性。摄州大人若能舍弃大将声望,听从我这乾坤一掷之计,或许好过坐以待毙。您能舍得率大军驰骋于摄津荒野的美梦吗?不管怎样,小人确信您不日就将离开这座城……否则,小人就不可能说时机已到,吾计成矣了。”

村重心知官兵卫所谓美梦实乃毒药。既知毒药,就不能入口。

然而,村重之心早飞到了疆场之上,

“小人这条命已经没用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语罢,官兵卫低垂头颅。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开,官兵卫宛若要与这座黑牢融为一体。顷刻间便要覆灭的有冈城,在城下有座不见任何光明的地牢,两名弓着背的武士对面而坐。

未几,村重伸手拿起烛台,缓缓起身。村重不想杀官兵卫,因官兵卫大抵已如一具行尸走肉。即便不是,村重也不愿再无端制造罪孽。就在村重走上台阶一步时,官兵卫宛如询问天气似的,轻描淡写地问道:

“摄州大人。不论今后命运如何转动,你我大将、囚徒都是最后一次面对面了。是以小人想问一句话。”

村重驻足回首。烛火微弱,难以照亮淹没在黑暗中的官兵卫。

“问吧。”

村重说道。

“好。”

于是,官兵卫发问。

“摄州大人,您究竟为何反叛?”

“唉……”

村重不禁笑了。在最后的最后,官兵卫问的这个问题大出村重意料。

“你之前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吗?”

“小人说过……吗?”

“行,我告诉你吧。”

村重对着黑暗说道:

“我没有治理摄津的名分。摄津并非我从祖辈父辈接过的土地,也不是我受封的土地。我更没有你所言聚拢万人之心的力量。没有一条名正言顺的理由。好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织田了吗?”

官兵卫不答。

“信长那家伙和我不是一样吗?他只是尾张国代守,还是个庶出。我还听说他祖上是越前来的。他没有统治天下的家格,更不可能受封统治天下。那个人甚至拒绝了右大臣的任命。尽管天下万民现在都认可织田的强大,可织田究竟凭什么统治我们?我找不到理由。仅凭武力夺取国家的人必将走向悲凉末路……这不是你说的吗?”

村重想起了他造访安土城那一天的情景。那是座无比宏伟壮丽的城。身旁的家臣同辈都在交口称赞城池之威仪,但村重所想却不同——这不就是阿房宫吗?

“话虽如此,信长确有聚拢人心之力。他是如此耀眼,不论是谁都会被那个人给吸引。我无法压抑住把身家性命赌在织田身上的想法。可是……那个男人自己丢弃了这股力量。我也算杀过不少人,可他实在杀太多了。”

战国乱世,任谁都会杀人,任谁都会被杀。赶尽杀绝之举在当世绝非罕有,饶是如此,信长嗜杀未免过头。

“伊势长岛,还有越前。一向一揆当然是个大麻烦,可是残杀一万人、两万人,这太不正常了。前年播磨上月城的情形……你也见过吧?”

村重和羽柴筑前守秀吉的攻势,据守上月城的赤松藏人根本抵挡不住。羽柴军队攻入上月城,将赤松残党尽数斩杀。到这一步为止还处于村重所能接受的战争范畴。可是之后就出事了。

“信长抓住女人小孩,把他们并排在刺在国境的木桩上,施以磔刑。”

两百人,成排结队地磔刑示众。

“信长说这是为了恐吓宇喜多,威慑摇摆不定的播磨国人众。这就偏离了正道的战争。而且宇喜多并没有胆怯,播磨国人众在那以后仍然反复无常。完全没有达到威慑的目的,只是无端端害了妇孺性命!”

官兵卫真的在那团黑暗里吗?为什么什么话都不说?

“织田战法举世震惊。信长命令手下把小孩子丢进油锅,这还算人吗?我想再过不久,百姓也好,织田家臣也好,都会背离织田了。不,说不定已经背离了。官兵卫,主君的惩罚,我可以谢罪。神佛之罚,我还能祈祷恳求宽恕。但是来自百姓或家臣的惩罚,我要怎样抵抗呢?无从抗拒。我害怕的正是这件事。因此我反叛了。我只是想让荒木家活下去,作为武士活下去罢了。织田即将灭亡,我不想跟着他灭亡,仅此而已。”

但也许,稍微早一点,稍微早一点点就好了。村重陡然察觉到了某件事,心中顿感些许苦涩。

“但我陶醉在了战争之中,不觉竟忘了自己掀起叛旗的理由。要说我有什么疏忽,恐怕就是这个吧……好了,官兵卫,我要走了。松寿丸之事,我深表遗憾。你一定恨我入骨吧?凋敝乱世,唯有无可奈何。”

村重言毕,转身朝地面等待他的修罗巷走去,此地唯余黑暗。

天正七年九月二日,荒木村重逃离有冈城。

有冈城的命运走到了尽头。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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