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九零年七月·札幌至钏路

黑猫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生物学家天羽辰也在二十年前委托中村青司设计、修建了自己的别墅——黑猫馆。去年,在那间宅子里发生了凶杀案。为了揭开谜团,鹿谷门实和江南孝明前往北海道。这是七月五日星期四的事。

五天前,他们在横滨拜访过神代教授之后,鹿谷当时就想动身离开东京。之所以拖到现在,主要是考虑到江南的工作安排。

和其他职业相比,编辑的工作要自由得多,但他毕竟还是上班族;况且处理要件,调整计划等也要花费一些工夫。每到这个时候,江南就非常怀念大学时代无所事事,仅靠打麻将来排遣无聊的时光。

七月五日下午,两人直飞札幌。他们准备在去阿寒湖之前先去H大学,寻找认识天羽博士的相关人士,打听一下相关情报。

当然,他们也将自己的安排告诉了鲇田冬马。本来他打算一同前往,但前天却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医生要让他静养几天。于是,鹿谷门实和江南孝明只得先动身前往札幌,如果鲇田的身体恢复了,两天后,他们三人将在钏路会合。

“我有几件事情必须向你汇报,江南君。这两三天里,我又搜集到了不少新情报,及一些让人感兴趣的事。”

“我也查到了一件事。”

“那你先说。”

“和我同期入社的人中,有个非常喜欢音乐的同事,他在大学里也组过摇滚乐队,工作后还在各处的录音棚跑来跑去。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他认不认识手记中提到的‘塞壬’乐队,他竟然说,自己曾在录音棚里碰到过他们一次。”

“这算是个收获。”

“他说去年春天,在吉祥寺的一家店里看到过他们。他还记得,那个女主唱就叫丽子。”

“其他成员的名字呢?”

“抱歉,他没记住……”

在羽田到千岁的飞机上,鹿谷和江南聊了起来。由于江南忙着处理工作,他们已经三天没有碰头了。

“我调查了一下那个住在埼玉的、名叫风间的不动产主,发现确有其人。”

“找到他儿子所在的大学了吗?”

“找到了,稍微费了点工夫。”

“那你简单跟我讲一下。”

“我编了个适当的理由,打电话到学校去,却没人理我。也许是最近以学生为目标的恶意推销太多的缘故吧。”

“其实被骗的学生本身也有责任。”

“哎呀,说说看。”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被骗过,买了本价格昂贵的英语对话教材。”江南如实说着。那是他二十岁时,上大学二年级的事情。当时,他被推销员的笑容和游说给蒙骗了,现在回想起来,他都恨不得猛敲自己的头。

“谁都会有不愉快的回忆的。”鹿谷苦笑着,眉毛皱成八字形。“后来,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动用了一点人际关系。”

“M大学里有你认识的人?”

“你还记得我那个在福冈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哥哥吗?”

“记得啊,他是叫勉吧?”

“对!我哥哥的朋友在那里教语言学,我也见过他。”

“你认识的人可真够多的。”

“是我哥认识的人多。”鹿谷皱了下鼻子。

“你就拜托那个老师去帮你调查了?”

“是的。他人很好,什么也没多问就爽快地答应了。”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去年,风间裕己是商学部二年级的学生,他入学前在社会上晃荡了一年。上大学后,他又因学分没有修够而留了一级,多读了一年二年级的课程。他父母家在大宫市,到去年为止,他的父亲的确是做不动产生意的。”

“到去年为止……难道说,他父亲现在不干那一行了?”

“是的。”

“你和他们联系了吗?”

“没有。就算我想联系,也联系不上。”

江南没有明白鹿谷的意思,歪着头。鹿谷斜着眼睛看看他。

“去年年底,风间裕己死于事故。不光是裕己,他的双亲,还有一个妹妹,一家四口全死了,好像是遇到了交通事故。他们一家四口乘坐的轿车与货车迎面相撞。”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江南半天没有接话,下意识地去胸口的口袋里掏烟,摸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刚才就把最后一支烟抽完了。

“恐怕调查鲇田身世的警察,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能继续查下去吧。”

鹿谷挠着自己的尖下巴,江南趁势问他:“那风间家的别墅被如何处理了?”

“那别墅是私人财产。按照常理,应该交给有继承权的亲属。”

“这么说,冰川隼人的父母有可能继承那栋别墅喽……”

“很有可能。”

在那本手记中,冰川称呼风间裕己的爸爸为“舅舅”,这么说来,冰川的妈妈就很可能是风间的爸爸的姐妹。

“你调查冰川了吗?”

“当然。”鹿谷回答道,“他是T大理学部的研究生,专业是形态学。我自称是他的朋友,直接把电话打到生物系的研究室去了。”

“出了什么问题吗?”

“在T大的研究生中,的确有个叫冰川隼人的。但不巧的是,他去年就去美国留学了。”

“你这么一说,那本手记中似乎提到了,冰川曾透露过这个想法。”

“听说是在佐治亚大学。但接电话的人并不知道其具体的联系方式。后来,他把冰川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了,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接着你就打到他家去了?”

“是的。昨晚我一连打了好几次电话,却都没有人接。今天早晨,我又打了一次,是他们家的用人接的。这次,我自称是研究室的助教,问了许多问题。”

“你还挺机灵的——没和他妈妈说上话吗?”

“那个用人说,他妈妈无法来接电话,当时我想他家一定出了什么事,正忙得不可开交呢吧?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回事?”

“他妈妈的确无法接电话。她无法使用电话,好像是个聋哑人。”

“原来是这样。”

“听那个用人讲,自从去年秋天到美国以后,冰川至今还一次也没回来过。”

“这么说,他不知道风间一家遇难的事喽?”

“是的。我也觉得纳闷,就问了一下,据用人说,冰川到了美国后,先住在一个公寓里,但很快就换了地方,搬家后,他也没有把新的地址和电话告诉家人。因此,去年年底,风间一家出事的时候,冰川的家人根本无法通知到他。”

“也没和美国的大学取得联系吗?”

“因为语言不通,好像并没有联系。”

“他们不应该那么轻易地就放弃吧。不知道儿子的下落,他们难道不担心吗?”

“当年我家老爷子说过一句话——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因此一年半载没有儿子的消息,他也不会太担心的。冰川家的情况和我们家还不太一样。怎么说呢,亲情比较淡薄。冰川的爸爸工作非常繁忙,几乎不回家,而他的妈妈又神经衰弱,非常担心自己的儿子。冰川从小就不怎么依恋父母。从小到大,他都把父母当成反面典型去看待。他所在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庭。”

“原来如此。”

江南在脑子里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年轻人的长相,不禁叹息起来。

“总之,我们也得和他妈妈见个面,等我们完成这次旅行之后再说吧。”

风间裕己出车祸死了,冰川隼人也联系不上。还剩下的两个人——麻生谦二郎和木之内晋,可这两个人却又无从查找……看来,直接找到黑猫馆本体,才是揭开谜团的最佳途径。

“另外,我还获得了一个关于天羽博士的有趣的情报。”鹿谷继续说,“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们前几天见过的那个叫浩世的女孩给我打来了电话。”

“浩世?是神代教授的孙女吧?”

“是的。那天,我们走了以后,神代教授又想起天羽博士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浩世打电话来,就是想告诉我一声。”

鹿谷停顿了片刻,看向窗外,江南也随着他的视线看了出去。飞机在距地面一万米的高空上航行,舷窗上微微映衬出两人并排而坐的身影。

“我是住在镜子世界里的人。”鹿谷直勾勾地看着舷窗,嘀咕了一声。

“镜子世界……”

“天羽博士曾对神代教授讲过这样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

“听浩世说,神代教授似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却故意不告诉她。也许他觉得给我这个推理作家留个谜题很有趣,希望我来揭开谜底吧?”

“那个教授倒像是会这样做的人。”

“还有一件事。二十年前,当别墅竣工的时候,天羽博士不是给神代教授寄过明信片,邀请他去参观吗?那个明信片找到了,是浩世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真的吗?那么……”

“我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黑猫馆的地址,但那个别墅好像位于森林中,连门牌号码都没有。我很想亲眼看看那张明信片,但昨天她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让她发个快递,争取在后天,把那个明信片送到我们在钏路预定的酒店里。”

“有崇拜你的读者就是好呀。”江南半开玩笑地说着,但鹿谷没有任何反应,紧锁眉头,将双手放到脑后,深深地陷进椅背里。

“我的汇报到此为止。”

2

下午五点前,江南他们抵达了千岁机场。虽说已是傍晚,但太阳还高挂于空中。东京还处在梅雨期,恐怕今天也会是个阴沉而潮湿的天气,而此处却晴空万里,令人心旷神怡。

“北海道真好呀。”鹿谷抬头看着天空,感慨万千,“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里就是我向往的地方了。我真的好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呢。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嗯,有一点。”

“因为这里没有梅雨吗?”

其实江南也觉得北海道不错。但对于在九州出生、长大的他来说,这儿的寒冬想来是忍受不了的,所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到北海道居住的事。鹿谷用鼻子“哼”了一下。

“这里的确没有台风和梅雨,但这些不是主要原因,重要的是这里没有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

“那些让人恶心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呀?”

“还能有什么,蟑螂呀!”鹿谷顺口就说了出来。看他那副表情,仿佛说出“蟑螂”这两个字都让他感到污秽不已。

“怎么,鹿谷君,你也讨厌蟑螂?当然,没有人喜欢的。”

“没有比蟑螂更邪恶的东西了。它就像这个国度的政治家们,肮脏、傲慢、贪得无厌;就像那些中午聚集在茶馆里的老妇人们,不知廉耻、自私自利……哎呀,随便想想都觉得不舒服。而且,江南君,”鹿谷一本正经地说着,眉毛不停地抖动,“每次,那些蟑螂被逼到死角的时候,都会冲着我的脸直飞过来。”

“原来如此。”

江南从来都不知道,鹿谷居然还有害怕蟑螂的弱点。他想到一个恶作剧——下次把乔治·A. 罗梅罗的电影《鬼作秀》(Creepshow)放给他看看。江南费了半天劲儿,才忍着没有笑出来。


乘坐高速大巴,从千岁机场到札幌市区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在大道公园旁边的酒店办完入住手续后,就跑到酒店的咖啡厅去吃晚餐。

江南觉得难得来一次北海道,便提议找家正宗的地方菜馆,尝尝当地美味的特色菜,但鹿谷却没有任何行动,只是一味地含糊其辞:“好呀,行。”他那个状态,肯定是在专注地思考问题。那本来就不怎么和善的面孔,现在显得更加严肃了。虽然江南比较了解他,知道他的脾性,但还是有点顾忌。如果一味地拉他出去,说不定会惹他生气——“我们又不是来旅行的!”——结果,江南终究没有把鹿谷拉出酒店。鹿谷似乎压根儿就没能理解江南的想法,一声不吭地把“北海道通心面”吃完了。

“对了,江南君。”鹿谷一直紧锁的眉头突然舒展开了,说:“我忘记跟你说了。昨天,那个女孩——浩世还和我讲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道中村青司设计的钟表馆吗?神代教授让浩世转告我们,如果想认识钟表馆现在的主人,他可以代为介绍。”

“钟表馆?就是在镰仓的那个钟表馆吗?”江南下意识地将手伸入裤子口袋,摸了摸心爱的怀表。鹿谷则显得很平静。

“当然,就是那个钟表馆。”

“现在的主人……不就是古峨伦典的妹妹嘛。古峨伦典现在好像住在墨尔本吧。”

“对了,古峨伦典的妹妹叫足立辉美。”

鹿谷点了点头,将加了很多牛奶的咖啡一饮而尽。

“你可能记不得了。之所以古峨伦典会委托中村青司设计房屋,而后者又欣然接受,是因为足立辉美的丈夫与中村青司的恩师认识,他们之间有这么一层人际关系。”

“原来是这样。那你所说的恩师,莫非就是神代教授?”

“好像是的。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太小了。”

鹿谷眯缝着凹陷的眼睛,淡淡地笑着。他看上去很疲劳。和以前相比,最近经常看见他满脸倦容。作家这个职业可不轻松呀,还是他上了年纪的缘故?

算起来,鹿谷今年也四十一岁了,但是他从来没有谈到过结婚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听说他有女朋友。那些尖酸刻薄的同行甚至谣传他是个同性恋,但江南却不这么认为(至少江南从来没有感到有什么人身危险)。

他打算独身吗——想到这里,江南打住思绪,回到了当前的问题上。听说那个天羽博士也一直独身,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江南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怎么?”鹿谷扬了扬眉毛。“你还没想出来?”他反问了一句。

“那天,这个问题不是你提出来的吗?你还记得当时神代教授的回答吗?”

“啊——对,我记得,就是中村青司在电话里对神代教授讲的话?”

“对,他说天羽博士就是个‘道奇森’。”

看见江南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鹿谷咧嘴笑了一下。

“怎么?你不明白什么意思?”

“是的。”

“弄不懂也没办法,这两三天内我就会告诉你的。现在,我也需要先整理一下思路。”

3

第二天,七月六日上午,两个人离开酒店,直奔H大学。

虽然事前稍微调查了一下,但是校园太大了,他们颇费一番工夫才找到要去的地方。然后在校园里晃悠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来到了理学部生物系的研究大楼。那是一栋古老的红砖建筑,也许是冬天的雪会覆盖住房屋的缘故,不管是大学里面还是街道上,所有的建筑物墙壁的颜色都发黄了。

暑假就要到了,校园里学生的数量比预想的要少得多。

在研究大楼入口处,鹿谷拦住一个学生,向他打听进化论研究室的位置。光说进化论研究室,对方也弄不清楚,最后告诉他们:一楼是教室,二楼以上则是各系的研究室。

两人直奔二楼,敲开房门,试着向那里的大学生以及研究生们打听天羽博士的事情,但似乎没有人听说过天羽博士的名字。直到第七个房间,才总算得到了他们期待的答复。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还读过他的论文呢。”不紧不慢说着话的是一个头发蓬松,三十岁左右助教似的男人。

“天羽辰也……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当副教授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二十年前吧,后来因为什么原因辞职了。”听完鹿谷的话,那个男子歪着头,思索着。

“他大概多大?”

“六十多了吧。”

“研究的专业是?”

“听说是研究进化论的。”

“是吗?进化论?那应该是动物学方面的学者。”

那个男子嘟哝着,又沉思起来,很快,他显得有点过意不去似的说道:“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的确在什么地方听过,或是看过他的论文。”

“学校里有没有认识天羽博士的教授?”

“这……这几年,老教授们一个接一个地退休了……啊,对了,橘老师还在呢。要是橘老师的话,也许会知道。”

“橘老师?”

“是的,确切地说是橘教授。办公室在上面一层的尽头。橘教授今天应该来上班了。”

“我们这么突然地去拜访,不会惹人不高兴吧?”

“没关系的。在我们这个系,橘教授可以说是最和蔼可亲的老师了——对了,为谨慎起见,我还是打个电话,先帮你们问问吧。”

“太感谢了。”

男子查阅了内线号码后,拿起电话拨了起来。橘老师好像就在研究室里,并且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

“说是在办公室里等你们。”放下电话,男子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橘老师好像很了解天羽教授的事情。”


回应鹿谷他们敲门声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女性声音。刚开始,江南还以为是研究室的办事员,后来看到大门上的牌子,才明白那就是橘老师本人。

橘照子教授——原来是个女学者。

“哎呀!您是推理作家?真是稀客。”接过鹿谷的名片,橘教授天真地笑起来,一点儿都没有老教授的样子。“快请坐,那位先生也请坐。我给你们倒杯茶。”

她是个一头白发的老妇人,个头不高,身材瘦削,穿着一件略显肥大的白衣,坐在茶色的皮椅上,微笑地看着他们。那副神情让人觉得她不是个大学老师,倒像个和蔼可亲的女医生。

“听说你们想打听天羽老师的事情,是吗?”她利落地倒好茶,坐在两人对面。“刚才楼下的泽田君打来电话,突然提到那个故人的名字,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泽田好像就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名字。“我已经好多年没听到过天羽老师的名字了。”

“天羽博士在这里待到了什么时候呀?”鹿谷直截了当地问道。

橘老师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小眼睛不停地眨着。“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哎呀,茶趁热喝吧,这是前不久,嫁到京都的女儿给我带来的礼物。”

“谢谢。”

“对了,作为推理作家的你为什么要打听天羽老师的事情呢?难道说是在搜集小说素材?”

“嗯,是的,就算是吧。”

“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吧?”橘老师端着茶杯,注视着二人。虽然她依然和蔼地笑着,但目光却显得非常敏锐。

鹿谷觉得和她打交道,不能隐瞒太多,便将自己来到这里的前后经过大致地说明了一下,只是没有涉及那本手记中的“敏感”内容。

“……以前,我就对中村青司这个建筑师比较感兴趣,因此想尽可能地去看看那个别墅。因为别墅在阿寒,所以我们就顺道来下这边,想看看还有没有认识天羽博士的人在。就是这样。”

“丧失记忆?那挺痛苦的。”橘老师点了点头,“今天,鲇田冬马先生来了没有?”

“本来我们是要一块儿来札幌的,但他突然生病了。”

“你们还要去阿寒吧?”

“是的。我们明天去钏路,在那里和鲇田先生会合,后天开始寻找别墅——对了,教授,您知道天羽博士的那间别墅吗,就是叫‘黑猫馆’的那个?”

“我不知道别墅的名字,但以前倒是听说他在阿寒盖了栋别墅。”

“是二十年前吗?”

“是的,就是那个时候。当时因为学生运动的缘故,大学里一团糟。”

鹿谷将茶杯里的茶喝完,稍微坐得正了些。

“因此,我们想尽量详细地打听一下天羽博士的情况。即便我这个写东西的人,也对他很感兴趣。”

“你说要详细了解,但那可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橘老师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力没有信心。“还是你们来问吧,那样我反而容易回想起来。”

“那我们就问了……首先是——天羽博士是什么时候到这所大学来的?”

“这个……当时我还是助教,应该是三十年前吧。”

“也就是一九六零年前后了?”鹿谷从防寒夹克服的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一边做记录,一边继续问,“听说他是副教授,和您是一个专业的吗?”

“不是的。我们专业不同。但是从学科分类的角度而言,我们是相邻专业。”

“他留学回国后,就直接到这所大学来了?”

“是的,他在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大学待了两三年。他比我还小几岁,刚刚三十就当上副教授了。”

“在研究领域,他算是优秀的人才吗?”

“何止是优秀,简直就是个天才。但正因为那样,反而招致恶果——被学术界所孤立。”

“被认为是异端邪说?”

“可以这么说吧。他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其实他不应该做学者,更适合去做个艺术家。他本人好像对社会上的荣誉、地位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对了,他喜欢画画,经常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画。”

“是在大学的办公室里吗?”

“是的。他可是一个怪人,看上去很有男子气概,在女学生当中似乎也颇有人缘。”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讲到这里,橘老师的声音有点含糊。

“教授,您和博士的私交很好吧?”

“因为我们是同乡,所以跟其他人比起来,交往更容易些。”

“同乡……我听说博士的老家是钏路。”

“对呀,我的家乡也是钏路呀。他经常跟我讲他留学时候的事情,还会开车送我回家。他喜欢喝酒,有时也拉着我去。有些人胡乱造谣,说我们是那种关系。”老教授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对往日岁月的无限留恋与回忆中。

“听说他一直单身,是吗?”

“是的。就我所知,他一直单身。”讲到这里,橘老师的声调又发生了一点变化。她继续说下去:“怎么说呢?天羽老师好像对女性没什么兴趣。”

鹿谷轻声哼了几下,看起来正在回味橘老师所说的话的含义。随后,他又慢条斯理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您知道他曾经收养了妹妹的女儿吗?”

“你说的是理沙子吧?”橘老师随口说出了人名。

“您见过她?”

“天羽老师经常把她带到大学里来。那是个可爱的孩子,不爱说话,不是活泼开朗的那种类型。天羽老师非常疼爱她。”

“您了解她母亲的情况吗?”

“只见过一次。”

“在什么地方?”

“她自己开了一个酒吧,天羽老师带我去过。”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漂亮,或者说有点像小恶魔,反正就是那种感觉。”

“听说她生下理沙子后就死了。”

“是的。那个时候,天羽老师整天唉声叹气的。那是他唯一的亲人。”

“后来他为什么辞职了呀?听说是出了一些问题……”

“那件事……”橘老师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又说了起来:“他喝多了,惹出点麻烦。天羽老师借着酒劲顶撞了上司,好像还打了他。大白天的,在学校里打人,本来在学校里就被看作怪人的天羽老师,这下更是没人站出来替他说话了。结果……”

“原来是这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几年前了吧。”

“离开大学后,天羽博士又干了些什么,您知道吗?”

“好像在札幌待了段时间。”

“听说他破产了,是真的吗?”

“我也是那么听说的。他偷偷离开札幌,像潜逃一样。”橘老师垂下眼睛。“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个单纯的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不谙世事。对于钱,也是满不在乎……如果他真的破产了,那肯定是被人骗了。”

“您对博士现在的动向一无所知吗?”

“是的。我只是听说过一些传言,说他自杀了什么的,那都是些不负责任的谣言。最近就再没有人提起过了。”

“理沙子呢?她的情况,您知道些什么吗?”

“她……”

橘老师又沉默了好长时间。对她而言,关于天羽博士的事情是越来越不好开口了。

“在天羽老师离开大学的前几年,她突然失踪了,是和天羽老师一起出去旅行时,在外地失踪的……天羽老师到处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自从出了这件事情后,他就很消沉,大白天的就开始喝酒了。”

“那时——就是理沙子失踪的时候,她多大岁数?”

“快上中学了,应该是十二岁左右吧。”

这可是关键性的问题。鲇田冬马的手记里提到的白骨究竟是谁?如果橘老师所讲的没有差错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是失踪多年的理沙子的……

鹿谷合上笔记本,用细圆珠笔的尾端顶着下颚,独自在一边点头。橘老师看着他,很快,他又抬起头来。

“耽误您这么久,非常不好意思。最后,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你看起来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侦探。”橘老师觉得有趣,笑了起来。“不用客气。我很快就要退休了,偶尔有这样刺激的对话,也可以延缓衰老嘛。”

“您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问题太唐突了。”

“没有,没有,我没觉得。”

“那就好。最后一个问题——我一开始就和您提到过神代教授,就是天羽博士的大学朋友,他告诉我们,博士经常说‘我是住在镜子里的人’。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这句话?”

“住在镜子里的人……”橘老师压低声音,嘴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想起来了,我听他说过好几回。”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您知道吗?”

“不知道。我曾经问过博士好几次,他都笑而不答,有意岔开了。但是,有一次,他稍微……”

“告诉您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讲的是另一方面的事情,但过后我一想,觉得很有玄机呢。”

鹿谷以微妙的表情注视着橘老师,她继续说道:“天羽老师啊,说起过自己的身体特征——内脏全反位,你听过吧?不仅是心脏,全部的内脏器官位置都左右颠倒——天羽老师生下来身体就是这个样子。”

内脏全反位!

原来如此,是这个样子啊,江南顿时明白了。内脏的位置与正常人的完全相反,这样的身体,怪不得要自称是住在镜子里的人了(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告白吧)。

“你们还没吃午饭吧?”橘老师站起身来问道,“这附近有家好吃的寿司店,方便的话一起去吧。这位推理作家先生,吃饭时多讲讲你工作上的事情吧。”

4

他们在橘老师推荐的寿司店里吃了很长时间的饭,之后又在她的建议下,拜访了另外几个研究室,向知情者打听了一下天羽博士的情况。但是并没有多少收获,也就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作为副教授时,天羽博士的工作状态。

大家都说,天羽博士经常把画具拿进办公室,由此就可以想象,在这个大学里,他算不上对研究和教学上心的人。缺课的情况很多,很少列席教授会议,对讨论会的学生放任自流,似乎也不怎么专注自己的科研,尤其是后几年,他几乎没有研究成果。寒暑假前后的停课多得惊人,据说最过分的一年,他竟然从十月中旬就开始停课,一直到第二年的二月上旬都没有来学校。有人说他那副样子,即使不发生那起喝酒打人的事件,恐怕也会受到相应的处分。

另一个,就是关于博士破产的相关情况。

当他还在大学任教时,就向许多人借了钱,等到被解聘的时候,早已经负债累累,无力偿还了。说他像潜逃一般离开这里的传言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如果这些传言属实,他在阿寒的别墅自然就卖给债主了,几经转手,落到了不动产业主风间的手中。

忙到傍晚时分,江南他们才回到酒店。

鹿谷和昨晚判若两人,显得精力充沛,似乎很想到外面喝上几杯。但江南今天疲惫不堪,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仅仅半天时间,和几十个素昧平生的人见面,还都是些不熟悉的研究室的学生和学者,虽然基本上都是鹿谷在说,但他也在跟着思考、推测。江南觉得自己的肩膀和脖子酸疼无比,胃也不太舒服。

此时,他无意间想到了四年前的“十角馆事件”。当时,他和鹿谷两个人像侦探一样,在各处跑来跑去。现在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被很强烈的徒劳感以及自我厌恶感折磨着……当时和现在的情况不同,但他依然痛感自己肯定当不成名侦探。不,自己连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那样的角色也没资格当好。

“事情已经很有眉目了。”在昨天那间咖啡厅里,鹿谷吃完“北海多利亚”[原文为Doria,源自法语,原指一种由西红柿、鸡蛋及黄瓜制成的法式料理,而在日本则是指大正年间,由横滨酒店“Hotel Newgrand”的初代厨师长所发明的一道料理,将奶汁烤菜混合白酱汁、米饭,放入烤箱中烹制而成。]后,兴致高昂地说了起来,“能碰见橘老师真是我们的幸运。你说呢,江南君?”

“是呀。”江南有意识地伸一伸腰,想振作一下精神。“当我听说天羽博士患有内脏全反位症的时候,真的大吃一惊。”

“是的,通常也叫右心症。说得通俗点就是心脏在右边,其实其他的器官也是左右颠倒的。当然,也有的人只是心脏长在右边,但那样就会产生许多问题。”

“如果全部器官都颠倒了,反而对健康没有影响吗?”

“我是这么听说的。很多人都是在学校体检中才发现自己有这种症状的。”鹿谷从烟盒里掏出今天的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烟,接着说,“他竟然将自己的身体畸形用‘我是生活在镜子里的人’这样的话表现出来,这说明天羽博士与其他学者相比,更适合做一个文学家或者画家。有空的话,我一定要看看他写的论文。”

“橘老师还提到了他养女失踪的事。”

“是呀。可惜的就是不知道确切的年份。但我以他们的话为依据,计算了一下时间,制作出这样一个表格,你看看。”说着,鹿谷打开笔记,在其中的一页上,有一个与天羽博士有关的简易年表:

一九四七年 进入T大学。

与神代一起参加了同人杂志社的活动。

一九五七年? 去塔斯马尼亚大学留学。

一九六零年? 成为H大学的副教授。

一九六四年? 理沙子出生。

妹妹去世。

将理沙子收为养女。

一九七零年 在阿寒建起黑猫馆。

一九七六年? 理沙子(十二岁)失踪。

一九七八年 离开H大学。

一九八二年? 破产。下落不明。

“通过这个年表,可以大致想象出过去发生在天羽博士周围的一些事情。如果允许臆测的话,凭这个年表,我可以说明当时他在考虑什么,曾经产生过什么样的冲动等。”

“是吧。”

江南无精打采地附和着。鹿谷则继续说下去:

“我们可以暂且把鲇田手记中出现的白骨假定为失踪的理沙子。十几年前,她死于黑猫馆,尸体被藏匿于地下室的甬道中。从这一点来分析,可以认定那是一起他杀事件。而且,正如手记中冰川隼人所分析的那样,凶手很有可能就是理沙子的养父、别墅的主人——天羽辰也本人。”

“是的,你说得有道理。”

“但博士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疼爱有加的养女呢?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江南君?”

“这个嘛……”

“虽然有点主观臆断,但我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橘老师不是用微妙的语气说过,博士对女性不感兴趣吗?而且,中村青司也说过他是‘道奇森’。怎么,还没明白过来?”

“是的,我还是不太明白。”

“哎呀,是吗?”

鹿谷叼上烟,点上火,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他拿起放在桌边的黑色活页本,里面是那本手记的复印件。

江南也有一份复印件,原件则还给了鲇田本人。鹿谷没有再说什么,神情严肃地翻开活页本。

“你能告诉我结论吗?”

江南表现出不满,鹿谷则露出一丝苦笑。

“你自己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也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尤其是这本手记中的内容,我是越看越觉得纳闷。”鹿谷从衬衫的口袋里掏出红色签字笔,在手记的复印件上写着什么。江南则无聊地撑着胳膊,看着鹿谷。

“对了,”很快,鹿谷又抬起头说,“刚才我给鲇田老人打了个电话,听说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他说只要明天没有大雾影响,晚上之前就可以乘飞机赶到钏路的酒店。”

“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

“是的,我想在傍晚前赶到。在那里还需要调查几件事——今天晚上要早点儿休息。”

5

第二天,他们乘坐的是途经石胜线的特快列车“天空号”。

虽然昨天很早就上床了,但由于精神极度亢奋,江南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了上火车的时候,他还睡眼惺忪的。鹿谷好像也一样,不停地揉着眼睛打哈欠。从札幌到钏路五个小时不到的旅途中,两个人都没有交谈,只是在摇晃的车厢里呼呼大睡。下午三点前,他们抵达钏路。与东京相比,札幌的气候就已经很舒服了,而钏路这边则更为凉快,路上的行人大多穿着长袖衬衫。听说在这里,即便是盛夏,最高气温的平均值也不会超过二十度。薄雾弥漫下的城市让人感受到别样的风情,仿佛整座城市都渗透出淡淡的水汽。

刚到酒店,鹿谷就马不停蹄地开始行动了。

他先从前台借来两本钏路市的电话簿,一本是按字母排序的,一本是按行业排序的,随后便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翻阅起来。但是,他好像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电话号码。过了一会儿,他叹一口气,将电话本随手往旁边一扔,看看发呆的江南。

“在那本手记的开篇,好像提到了足立秀秋吧?”

“是的。他是不动产业主风间在这里的代理人。”

“是呀。我觉得,在天羽博士转卖别墅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在当地从事房屋买卖的生意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本人就很有可能住在钏路市内。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查查这里的电话簿,说不定就能发现他的线索。”

“电话簿上没有他的号码吗?”

“很遗憾,没有。”

鹿谷把电话簿还了回去,顺便和酒店的工作人员东拉西扯起来。江南坐在沙发上,看着放在大厅里供客人浏览的观光图,鹿谷他们的交谈声时不时地传进他耳朵里。

“你见过UFO吗?”

“欸……没有。”

“听说这一两年,有不少人看见UFO了呢。”

“是吗……我没怎么听说。”

“那你知道阿伊努族和失踪大陆的关系吗?”

“这……”

“算了算了,你不知道也没什么。”

“哎呀,真是抱歉了。”

“你见过熊吗?”

“在动物园里见过几次。”

“难道不会在钏路市内出现吗?没有出现过,是吧?”

“是的。这边怎么可能有熊,山村里倒是会有熊出没。”

“明白了,真是非常感谢。”

鹿谷回到江南身边,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地抄起双手。

江南问他,刚才为什么要打听那些事情,可鹿谷却一言不发,噘着嘴,摇摇头,似乎在说——别烦我。突然,鹿谷一把夺过江南摊开在膝盖上的观光地图,指着上面某一点,说道:“这就是那个监狱遗址。你看。在那本手记里,冰川隼人向鲇田老人提到过。”

江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个叫“塘路湖”的细长湖泊。它位于钏路市东北,广阔的钏路草原东侧。

“这上面不是写着‘乡土馆’嘛。其实啊,这过去是北海道集治监狱钏路分监狱的主建筑,据说是网走看守所的前身。”

“原来如此。”

“看来离这里还挺远,得坐半小时的火车,再步行十分钟。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倒是想去看一看。”鹿谷把地图还给江南,嘟哝一声,站起身来说,“鲇田老人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那我先去办点事儿。”

“去哪儿?”

“先要到租车点预约车子,然后打电话到警察局,问问去年发生在阿寒的凶杀案,再就是去趟书店——这附近好像有大型书店来着。”

“书店?你要买地图?”

“不是,交通地图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想买稍微专业一点的书籍,偶尔也得学习学习。”

鲇田冬马顺利地到达钏路。

他到了酒店的时候,江南正在一楼休息室里喝着红茶,重新翻阅手记的复印件。当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老人走进大厅时,马上就断定那是鲇田。他穿着茶色的裤子和外套,头上戴着茶色的无檐帽,右手拄着拐棍,正慢腾腾地朝前台走去。

江南站起来,朝老人走了过去。“辛苦了!”他打了声招呼。鲇田老人回过头,看见是江南,顿时显得很开心。

“总算到了。”他声音沙哑地说着。

“您身体没事了吧?”

“只是得了热伤风。唉,我的身体抵抗力都下降了啊。不过现在基本上好了。”说完,他笑了起来,满脸皱纹。与前几天在新宿酒店里相比,他明显露出疲惫之色。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又出了这么一趟远门,他肯定是累坏了。

“对于这个城市,感觉如何?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鲇田拉了一下遮住左眼的眼罩,嘟囔道:“是呀。我觉得挺熟悉的,过去肯定来过这里……”

“在札幌,我们获得了许多与天羽博士有关的情报。那个别墅肯定在阿寒。”

“是吗?”

“明天,我们就租辆车去那里。别墅的大概位置我们也弄清了。那天,我们离开酒店之后,您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

“是的。”老人点点头,一脸惆怅的样子。“脑子里时不时会闪出一些片段,但怎么也抓不住,想不起来。”

“明天肯定会有进展的。”

江南虽然微笑着,心里却突然苦闷起来。

明天会有进展的——那些进展是这个满身创伤的老人所希望知道的吗?说不定,对他而言,就这样忘掉过去反倒是幸福的。江南没有什么确凿的理由,只是下意识地有这种感觉。


等到鹿谷从外面回来,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虽然鲇田老人坚持说自己没事,但他的身体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晚饭后,就早早地回房间休息了。

明天预定是上午九点半出发,在火车上可不能像今天这样呼呼大睡了,因此江南和鹿谷也要早点儿睡觉。

“有样东西给你看看,等会儿到我房间里来。”

鲇田老人走后,鹿谷冲江南说道。两人先各自回房间淋浴,洗完澡后,江南来到隔壁鹿谷的房间。当时,瘦高的鹿谷正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今天可是星期六呀。”鹿谷说,“我想看《乌贼天》,但那个电视剧太晚了。”他拿起遥控器,来回换着频道。虽说这里不是东京,但仍能收到不少电视节目。

江南看见桌子上随意地放着一本书。

“这是今天买的?”

从书名和包装来看,好像是动物学方面的书籍。

“你说那本书?”鹿谷欠起身子,用两手的食指按了按凹陷的眼窝。“确实学到不少……”

“警察的答复如何?你不是给他们打电话了吗?”

“不行!”鹿谷微微地耸一耸肩说,“警察说我唐突地问那些问题,他们无法回答,还问我是谁。结果根本一无所获。哎呀,就是有些那样的警察,和政治家差不多,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你没把大分县的老哥抬出来?”

鹿谷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长兄,还有一个是大分县搜查一课的警官,江南和他见过几次。

“那也太无聊了,我没提。”说完,鹿谷轻声叹了口气。

上高中的时候,江南曾经因为驾驶摩托超速被警察逮住过。当时,警察的态度不可一世,骄横得让人想破口大骂。一想到这里,他就非常能体谅鹿谷了。鹿谷也曾经说过,即便是警察,也是林林总总且鱼龙混杂的。

“你不是说有样东西给我看吗?”

鹿谷从桌子上拿过一封信。“今天到达酒店的时候,我从前台拿到的。本来想早一点给你看,但你容易把事情表现在脸上。”说着,他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一张发黄的明信片。

“是浩世寄过来的吧?这就是当年天羽博士寄给神代教授的明信片?”

“是的。”

鹿谷点点头,扫了一眼明信片上的文字。他让江南坐下来,自己则坐在床铺另一端,郑重其事地说:“江南君,你在看手记的时候就没有纳闷过吗?当鲇田老人得知几个年轻人害死莱娜后,为什么会乖乖地听从冰川的意见,不去报告警察呢?”

“那是因为鲇田曾默许他们吸毒,害怕这件事情暴露后给自己带来麻烦。”

“手记中是这么写的,也符合常理。但你就没有觉得,他内心其实很矛盾吗?”

“这倒是。”

“还有就是,他在尸体面前表现出的冷静态度。把脉,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就能毫不费事地推断出死亡时间……”

“你的意思是……他处理得太专业了?”

“没错。还有,当冰川提出将尸体藏匿在地下室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反对。这也让我不能理解。当他决定支持那个提议的时候,‘这种处理方法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处’,笔记里是这么记述的。但到底是什么好处呢?”

江南不知如何作答。

鹿谷瞥了一眼电视里的新闻节目,缓缓地将明信片放回信封内。

“总之,你先看看吧。这是一封普通的明信片,文字也没什么特别,但是却包含着今天我所提出的疑问的答案。”

6

七月八日,星期天的早晨。

鹿谷门实、江南孝明,以及鲇田冬马,三个人开着车前往阿寒。他们租了辆马力强劲、四轮驱动的灰色“海拉克斯”(Hilux Surf)。鹿谷开车,鲇田坐副驾驶席,江南坐在后排。

钏路的街道一大早起就大雾弥漫,连前方几米远的行人都看不清。鹿谷打开车前的黄色雾灯,慢悠悠地穿过街道,沿着二四零国道朝阿寒开去。离开市区后,浓雾逐渐散去,车子的速度也上来了。进入阿寒市后,鹿谷好几次停车向当地人问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别墅的确切位置。直到路过一个旧电器店的时候,里面的老板才为他们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过去为了修理电器,他曾经去过那栋位于森林深处的宅邸。

“竟然会有人把房子建在那么偏僻的森林里,还真是奇怪啊,似乎还是札幌的什么大学老师。”

“是不是叫天羽呀?”鹿谷问道。

对方歪着头回答道:“那我就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对了,那里还有一个小女孩。”

“后来,你没有再去过吗?”

“我记得好像没有再去过。”

“直到去年,有个叫鲇田的人在那里当管理员,你认识吗?这位就是那个管理员……他出了点事故,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了。”鹿谷指了指坐在旁边的鲇田老人。旧电器店的老板歪着头打量着他。

“是吗?我还以为现在那里没有人居住了。”

“你听说过足立秀秋这个名字吗?”

“没听说过。”

“前段时间,那个宅子里有人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旧电器店老板凭着当年的记忆,给他们画了一幅通往别墅的路线图。鹿谷道谢后,将地图交给鲇田老人,开车出发了。

中途路过派出所的时候,鹿谷连车子都没有停。也许昨天给警察打电话的遭遇,让他很长时间里都不愿再与他们打交道了。

离开阿寒市,他们沿着被当地人称为“球藻国道”的大路,朝北奔向阿寒湖。按照旧电器店老板画的图,他们向西拐进一条小路,后来又左拐右绕的,进入了繁茂的云杉林中。道路状况随之变得恶劣了,全是简易的土路。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总算到达了那间宅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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