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气特别好。我和颜平坐在海滩上，也许是因为从海上吹来的风吧，我觉得心旷神怡，好像连灵魂都飘荡在海滩上，飘荡在山野的上空。

再没有什么风能比得上这风了。它吹拂在海面上，吹拂在身后的丘陵和高山上。不用回头，我就能看见满山绿绒般的松柏，也许是因为这风把我吹得透明了吧。

这风从海上浩浩荡荡地吹来，无穷无尽地吹过我自由的胸怀。天哪，你也把我带走吧！

这时，颜平唉了一口气，好像那背负苍穹的阿特拉斯。他开口说：“唉，生活。”

我听见他的声音就感到由衷地难过。真是的，其实呢，我最讨厌无病呻吟，要是他有什么痛苦，那恐怕是自找的。我就嗤之以鼻。

可是他更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在沙滩上躺下了，把戴着墨镜的脸转向我。

他说：“老王，你他娘的嗤什么？”“我嗤的谁你知道么？”“得啦，你别跟我装那个啦。你也躺下来，好不好？”

我也在沙滩上躺下来，可是今天的大海真见了鬼，简直不是大海，温柔得像只猫，弄得人软软的浑身没一点气力。沙滩也不再是气焰逼人，而是温和的。这大概都是因为这风吹的。

老颜轻轻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叹气吗？”

“谁他妈的知道！噢，对了，你这家伙有什么秘密要坦白吧？快说！”

“哼，你简直小市民气到了顶了。什么也没有。”

我们不再说话了，无言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他坐起来，朝着天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我说：“你这家伙莫不是疯了？你啐什么？”

“我啐这个风和日暖的海滩！”

“你啐它干什么？”

“我觉得这个世界给我安排了一个糟心的命运，却在一个海滩上装出一副伪善的笑脸来了！”

“啊哈！你有什么不顺心？想要干什么？想……”

“啐！我根本不稀罕！”“你想要什么？成仙？不死？”

“差不多。我想不朽！”“好办，你去光荣牺牲好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贫嘴？光荣牺牲？哈哈！哈哈哈哈！除了光荣牺牲我就命定什么也干不成了吗？我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一颗照亮人类未知领域的明星？这样的星星已经够多的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一颗？”

“伟大！你真伟大！你去成为好了，我不拦你！”

“老王！你为什么这么不懂叫真实的东西？真实里面包括了多么大的痛苦！我怎么能跨过人类已有知识的海洋呢，我已经二十好几了！”

“那你就不要不朽好了。”

“废话！我不会放弃我的理想的。我只有从坚韧这条道路才能走向永恒！”

也许是因为山野风吹拂着我，我竟然把这样的痴人说梦当了真，一直听到夕阳西下。

天黑了，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大海在黑暗中呼啸。颜平指着天上的星星，星星在天空上闪耀，天空是星星的世界。

“你看星星。世界上有一些绝美的篇章、绝美的乐句，就像星星一样明亮和永存，它们脱胎于人的在平凡中苦苦挣扎的躯壳，他们在古今一切文化中鹤立鸡群。创造他们的人不朽了。”

我沉默。他又说：“我想在坚韧中创造一切。”

我说：“祝你成功。”

我们就在寂静的海滩上分手了。

过了两个月，我猛然想起颜平，就去他家找他。

我走到他那一条街口，忽然看见他陪着一个绝代的尤物从对面走来。

那个姑娘长得无比的白皙和红润，一双羞怯的大眼睛好像是难为情地在扫视着。她的颀长的柔软的身体丰满得非常可爱。当她和颜平在我面前站住的时候，她不安地扭来扭去。

颜平对我说：“这是小刘。小刘，这是老王。”小刘抬起头把手伸了出来。

“老王，我们上车站，你先在我家等我一下。”

我在他家等了一会儿，颜平回来了。

我说：“颜平，搞的什么名堂？”

“哈哈！怎么样，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很好。”

“我有了新的发现：就是绝美的东西尘世中也有。我多么幸运！”

“当然。”“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看在眼里了。”

“人之常情。”“我觉得我的爱情里有伟大的东西。这是绝顶明亮的，虽然是短暂的，不为人知的美。”

“你可以带上她到处溜一溜，让大家知道。”

“那有什么？她可以让一切女人羞愧，我可以让一切男人嫉妒！”

我出了他家的门，心里暗笑。

后来我听见一个骇人听闻的可怕的事件。有一天，颜平带着小刘到他们厂男工宿舍一间空房里说情话，说着说着逾了格。谁知苇墙上窟窿很多，隔壁人家听见了，就从窟窿里窥看，还有几个就跑到门口从门缝里朝里看，不一会儿就引来一大群人：后面的扒肩膀，推推搡搡，好大的响声。这两位明知有人也没办法，只好把事情从容办完，从人群里挤出去，直奔保卫科自首去了。

我到海滩上散步，又碰上了颜平。他孤身一人，愁眉苦脸地坐在河滩上。

我问他：颜平，你心情如何？

“太糟心了。但是我要从屈辱和苦难中站起来，我要坚持到最后！”

“还想不朽？”

“为什么不！”

我转身离开他。心里说：“你这小子，非得充硬汉干什么。”

＊原稿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