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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黑铁时代 作者:王小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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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的老徐是马雅可夫斯基热烈的爱好者。因为我一天到晚老是听见他在念马先生的几句莫名其妙的诗:“如果星星在燃烧。” 可是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居然也不甚以为怪。比方说吧,如果队长对他说:“老徐,今天下午把东山的地犁一犁!”这时他从拖拉机旁转过身来,一耸肩膀,两臂一摊,说一声:“那就是说—有人需要!”队长也不以为他疯了,只不过认为,这是表示他听见了,并且准备执行。 我刚到马家的时候,当然首先发现了开拖拉机的是这么个怪人。当时我心想:“他是傻瓜。大概是想在我面前卖弄他会背两首诗吧?也许他是认为,这样他就显得风雅一点,不同流俗,来和我套近乎!不用卖弄了,我不喜欢卖弄的人!” 可是后来我也没有发现他来靠拢我。还有我又发现他一天到晚这两句老不离嘴,就坚决地认为他有点不正常。总之,我以为他一定是一个浅薄不足道的人。 有一天晚上,全队的男女青年开会。他们在小学教室里点上一盏大汽灯,里面挤了一大屋子人。男的冒着臭烟,女的在叽叽嘎嘎地说着傻话。后来又有个宣传委员来教歌,我听着非常不入耳就溜了。 我刚刚转过教室的屋角,就发现有人跟在我后面,原来是老徐。他问我:“你怎么跑了?” 我生怕他是来揪我回去,就说:“啊啊,我一会儿就回去。我大概非常没有音乐才能,因为这个歌我实在学不会。你干什么来了?” “我?我也学不会这个调子。听也听不下去。不光作这个曲的人该死,会唱这个歌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着那个调子,好像是从肛门里发出来的。” 我们大笑,又发愁没地方可去。老徐说他家里还有一点白酒,建议去把它喝个干净。 后来我就经常去他家,有时也买点酒菜。那是夏天的事情。我们坐在他家的炕上,听着蚊子在猪圈上空轰鸣,油灯在窗台上一闪一闪。有时风来轻轻地敲一下窗户纸。我们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往肚子里灌酒,直到眼前模糊:渐入佳境。就是这样。 我到他家的时候,他老婆就马上从家里出去。当然这让我感到有一点不自在,不由地想到我大概有点不受欢迎。不过我已经学会一点厚着脸皮、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本事,所以不甚以为然,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冲着我来的:老徐和他老婆天天都要打架。我去得常了,就能碰上一两回,真是热闹! 有一次,我走进他们的院子,隔着窗玻璃看见两口子正在拌嘴,听起来很有点战云密布。 老徐的老婆正在歇斯底里地狂叫:“啊,你整天还着家的边吗?猪圈墙都快塌了!你眼瞎了吗,看不见?” “快塌了?塌了没有?你可以自己去修嘛!当然了,不修也好,都塌了才好呢。我说你呀,别这么嚷嚷,房顶你嚷嚷的时候刷刷地掉土!” “啊呀!让我去立猪窝墙呀!这像个男子汉说的话吗?我过的什么日子呀!” “什么日子?幸福的生活嘛。像你这样的骚货还想用勺子喝甲鱼汤吗?喂喂,晚饭做好了没有?” “什么?你说什么?谁是骚货?什么勺子汤?你他妈的饿一顿吧!什么时候修好圈墙什么时候吃饭!” 老徐敏捷地在她嘴上打了一掌,然后飞快地躲开了她的手指。很显然这些手指是要来抓他的脸的。我一看不好,赶快跑进去劝架。老徐一看我来了,大喊起来:“老王,来得好!帮我打这骚货!” 我赶快把老徐拉走了,他老婆躺在地上大哭大嚷。 *原稿到此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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