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自由记者，工作虽少，每次只推进一点点，但颇为顺利。

不过，如果继续在日本对此案追究下去，一味冲杀，执着向前，针对法律的修正和调查系统的弊病大唱反调，就算是自由记者的身份，以海外媒体为对象提供撰稿，恐怕也很难把国内的这份工作接着干下去。

这阵子，朋友I作为嘉宾，参加了主要由安倍首相和媒体从业者出席的国际女性商务会议，在会场的酒店里看到了一个貌似山口的人物。

I是我关系特别要好的闺蜜，关于这个案子，也帮我做了许多资料查询的工作。熟知案子来龙去脉的I，看到山口的瞬间一下就怔住了，马上给我打来了电话。当时我也正因采访任务，置身于别的会议当中。虽不知那人究竟是不是山口，但实际上，即使离开了紧邻TBS的前公司，我也依旧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在哪里再和他撞上。

正处于这种心境之中时，我得到了一个参观摄影展的机会。是历年都在东京都写真美术馆举办的“世界新闻报道摄影展”。上一年我也去了。仅仅是一枚写真，却将被摄者的人生阐释得淋漓尽致，这份精彩的表现力，让我震撼不已。今年，我也满心期待地出门了。

展览中，我被“长期报道单元”第一名的玛丽·F.卡尔弗特（Mary F.Calvert）的作品吸引了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那是一组新闻照，追踪报道了美军中频繁发生的一系列性侵事件。玛丽长期守护在性暴力受害者的身旁，深切关注着她们的痛苦，拍下她们伤痕累累的照片，对此进行了报道。

性侵是“常有的事”，不算什么新闻，得不到媒体的报道——从自身经验出发的我，完全未曾料到，竟然会在“世界新闻报道摄影展”上看到以强奸为题材的作品。

性暴力，与受害者其后的人生紧紧相关。它将受害者与整个家庭都陷于苦痛之中。无法痊愈的创伤，漫长的审理过程，难以恢复工作而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无法从这份折磨中解脱而弃绝了生命……种种伤痛，都在玛丽的作品中得到了细致入微的表现。

其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位遭遇上司性侵后自杀绝命的女兵，在日记中画下了手腕被刀片割破流血的景象。望着记录这幅画的照片，我久久驻足，无法挪动脚步。

在这幅画的旁边，女孩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IF ONLY IT WAS THIS EASY.”

如果它也能如此简单。

所谓“如此”，指的是这幅手腕流血的画吧。“它”，是死亡，是给这份痛苦敲上休止符。女兵最后，真的放弃了生命。

直到如今，每当想起这幅画，我都有一种被抛进黑暗深渊，无法逃出生天的感觉。那手腕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伤痕，让我无法当作“他人之痛”而漠然视之。

这位女兵，名叫凯莉·古德温（Carri Goodwin），向所属的海军陆战队汇报了自己被强奸一事，反而遭到惩戒，被开除军籍。她的父亲葛瑞·诺林（Gary Noling）对背后的缘由毫不知情，以为女儿只是回家休假，在巴士站接到女儿的五天后，凯莉用大量酗酒的方式自杀身亡。

凯莉死后，父亲在寄回家的遗物中发现了那本日记，这才得知女儿为何一心求死。日记的末尾，凯莉这样写道：“明知应该告诉父亲，可我却无论如何难以启齿。”此外，凯莉也记录了自己的全部遭遇。

凯莉死后，葛瑞孤独地站在女儿昔日的房间，屋里摆着女儿生前的照片，这番情景，被玛丽用相机捕捉了下来，作品深切表达出受害者遗属的痛苦之情。

强奸在任何国家、任何组织都可能发生。组织却包庇位高权重的犯罪者，使事实被歪曲。发生在凯莉身上的遭遇，绝非孤例。

过往，究竟有多少人，心灵已在重压下崩溃，却不得不继续活在伤痛之中？

又有多少人，像凯莉一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事件发生后，我也曾几次三番，试图做出同样的选择。内在深处的那个我，仿佛已被绞杀。

无论怎样努力，怎样想回到过去，都再也找不回昔日的自己，活着的，仅剩一个空空的躯壳。

可是，非要死的话，可以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跟那些非改变不可的问题挨个死磕，把想做的事一一做完，把自己的生命彻底花光用尽，届时再死也不迟——邂逅了玛丽·F.卡尔弗特的摄影作品后，我再一次认识到发声表达的重要性，打消了死的念头。

从凯莉之口，已无法再讲出任何句子。但是，经由一位摄影记者的镜头，她却留下了振聋发聩的话语。我还拥有可以表达的口，还有站在这张照片前的躯体。因此，决不可就此善罢甘休。

自己去发声呼喊吧。除此之外，已无路可走。表达，是一个记者的职责。沉默，是对犯罪的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