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褐衣男子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

船上的化妆室里我唯一能穿得进的服装是泰迪熊装。如果是在英格兰的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并不介意扮成一只熊,陪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玩。但是在赤道地区,这显然不是理想的服装。然而,我给大家带来不少欢乐,并且还得到了“船上服装”一等奖——这个奖只在借用船上服装的人中评选。其实你要是不说,没人知道你的服装是自己带来的还是从哪儿借来的,根本就没关系。

布莱尔夫人拒绝装扮,在此方面她很显然和佩吉特站在同一条战线。瑞斯上校也跟着她学,安妮·贝丁费尔德拼凑了一套吉卜赛式的衣服,特别好看。佩吉特说他头疼,没有出现。我找了一个名叫里夫斯的小个子家伙来替代他,里夫斯是南非工党的重要成员,一个可怕的小矮子,但是我想跟他保持联系,因为他能给我很多我需要的信息。我想从两方面了解这次的兰特事件。

跳舞是件累活儿。我和安妮·贝丁费尔德跳了两支舞,她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我同布莱尔夫人跳了一支舞,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感觉。我又邀请了几个看着顺眼的不幸姑娘跳了几轮。

然后我们下楼去用晚餐。我要了香槟,服务生推荐说一九一一年的凯歌是船上最好的香槟,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我好像找到了能让瑞斯上校放松的东西。他一改平日的沉默寡言,变得健谈起来,让我高兴了一阵。接着我发现瑞斯上校,而不是我自己,成了这次聚会的灵魂人物。他还没完没了地拿我写日记这件事来开玩笑。

“总有一天,你的日记会被公之于众,你的那些小心思也就藏不住喽,佩德勒。”

“我亲爱的瑞斯,”我说,“恕我直言,我不是傻瓜。我也许有些小心思,但我是不会把它们白纸黑字地写下来的。等我死后,我的遗嘱执行人会知道很多我对别人的看法,但他们不会发现任何会让他们改变对我的看法的东西。日记是用来记录其他人的,而不是自己。”

“可是,有种东西叫下意识地自我展示。”

“在心理分析师眼里,一切都是丑恶的。”我简洁地反驳道。

“您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吧,瑞斯上校?”贝丁费尔德小姐问,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

这些女孩子,这就是她们的招数!奥赛罗是通过给苔丝狄蒙娜讲故事赢得了她的芳心,同时,苔丝狄蒙娜倾听的样子不也正好讨了奥赛罗的喜欢吗?

不管怎样,这个女孩子打开了瑞斯的话匣子,他开始讲狮子的故事。一个男人打死了很多头狮子,于是他就很不公平地拥有了比其他男人更多的优势。看起来是时候让我也来讲一个关于狮子的故事了,一个更明快的故事。

“哦,”我说,“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我听过的十分刺激的故事。我有个朋友,到东非的一个什么地方打猎。有天晚上,他因为什么事儿走出了帐篷,被一声低沉的吼声吓了一跳。他猛然转身,看到一头狮子正准备向他扑来,而他的手枪在帐篷里。他迅速蹲下,那头狮子从他头上跳了过去,懊恼地发现自己扑了个空。狮子吼了一声,准备再次袭击。他又弯下身子,狮子又扑了个空。接着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第三次,不过这时他离帐篷入口已经很近了。他冲进帐篷抓起了手枪,但当他握着手枪再出来时,狮子却不见了。他感到大惑不解,悄悄地转到帐篷背后。真相大白了——狮子就在那里,正在练习低扑的动作呢。”

这个故事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我喝了口香槟。

“还有一次,”我说,“我这个朋友遇到了另一桩奇特的经历。他当时正徒步横穿英国大陆,由于想在天热起来之前到达下一个落脚点,天还没亮他就叫助手们套车准备出发。他们遇到了不少麻烦,因为骡子们很不听话,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套好了车,出发了。骡子一路风驰电掣地往前跑,天亮时他们才发现,由于天黑,助手们误把一头狮子套在了骡子们的后面。”

这个故事也赢得了大家的掌声,欢乐的气氛围绕着餐桌。但我不是很肯定我的那个工党朋友是不是也喝了彩,他看上去面色苍白、表情沉重。

“天哪!”他不安地说,“之后谁去给它们解套?”

“听了你讲的这些故事,我一定得去罗德西亚。”布莱尔夫人说,“瑞斯上校,我真的要去。不过旅途确实很辛苦,要在火车上待五天。”

“你可以坐我的私人车厢去啊。”我绅士地说。

“哦,尤斯塔斯爵士,您真是太好了!您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语带责怪地强调道,然后又喝了一杯香槟。

“再有一个礼拜,我们就到南非了。”布莱尔夫人说。

“啊,南非。”我动情地感叹道,开始背诵我最近在殖民协会上的一段演讲词,“南非有什么可以展示给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水果和农场,羊毛和木材,牛羊和兽皮,金矿和钻石……”

我不停地往下讲,因为我知道一旦停下来,里夫斯就会插嘴进来,告诉我那些兽皮一文不值。他会说那些动物都是被缠在树上的有倒钩的绳索或类似的东西勒死的,皮毛都毁了,最后还肯定会扯到兰特那些采矿人的艰辛。而我不想被谴责为资本家、剥削者。然而,钻石这个有魔力的字眼让我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钻石!”布莱尔夫人叫道,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

“钻石!”贝丁费尔德小姐也轻声喊道。

她们齐声问瑞斯上校:“你去过金佰利吧?”

我也去过金佰利,但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瑞斯就已经被一连串问题淹没了。金矿什么样?当地土著人真的被关在大院子里吗?等等问题。

瑞斯回答了她们的问题,可以看出他对这方面了解得不少。他描述了安置土著人的办法、寻找矿石的方法,以及戴比尔斯公司采用的各种安全措施。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偷走钻石了?”布莱尔夫人面带失望地问,好像她此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似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布莱尔夫人。偷窃时常发生,就像我曾给你讲过的,曾有个卡菲尔人,把一颗钻石藏在了伤口里。”

“是的,但如果要偷很多颗呢?”

“这种事近年来只发生过一次,事实上就在大战前夕。佩德勒,你一定知道那件事吧,你当时也在南非吧?”

我点点头。

“给我们讲讲,”贝丁费尔德小姐叫道,“哦,快讲来听听嘛!”

瑞斯笑了。

“好吧,那就给你们讲讲。我猜你们都应该听说过南非的矿业大王劳伦斯·厄茨利爵士吧?他的矿都是金矿,他之所以卷入这个故事是因为他的儿子。你们也许记得,大战前夕,有传闻说在英属圭亚那丛林的岩石层下面,有一个尚未开发的大型钻石矿。报道说,有两个年轻的探险家,从南美的那个地方回到英国,带回了一大批钻石原石,其中有些还相当大。过去在临近的埃塞奎博河和马扎鲁尼河一带发现过一些小钻石,但是这两个年轻人,约翰·厄茨利和他的朋友卢卡斯,说他们在两河的源头发现了巨大的钻石床。那里的钻石五颜六色,有粉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绿色的、黑色的,还有纯白的。厄茨利和卢卡斯来到金佰利,想让专家鉴定一下那些钻石。就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一起轰动的盗窃案。戴比尔斯公司每次把钻石送回英国时,都是包成一个小包,然后放在一个大保险箱里,两把钥匙分别由两个人持有,同时第三个人掌握保险箱的密码。他们把保险箱交给银行,银行再把它们送回英国。每包大概价值十万英镑。

“这一次呢,银行发觉包裹的封口有些异常,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的是糖块!

“最后是怎么怀疑上约翰·厄茨利的我不太清楚,我只记得人们说他之前在剑桥时就特别狂野,他父亲不止一次替他还债。不管怎样,不久后,又听说南美钻石矿那件事只是个谎言,约翰·厄茨利被捕,警方在他那里发现了一批戴比尔斯的钻石。

“但是整个案子一直没被提至法庭。劳伦斯·厄茨利爵士买下了丢失的钻石,戴比尔斯公司便没有起诉。这次盗窃究竟是怎么实施的,世人一直都不清楚。但是儿子是窃贼这件事伤了老人的心,不久后他就中风了。至于约翰,他的命运还算不错。他从了军,参加了战争,英勇作战并牺牲了,从此洗清了自己名誉上的污点。劳伦斯爵士呢,经历过三次中风,大约在一个月前去世了。他没有留下遗嘱,庞大家产都给了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远亲。”

上校停住了,引来一阵骚动和提问。好像有什么事吸引了贝丁费尔德小姐的注意,她转过身去,发出轻声惊呼,我也随即转过身。

我的新秘书雷伯恩正站在过道上。尽管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脸色却像见到鬼似的苍白。很显然,瑞斯的故事深深地触动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我们在注视他,就立刻转身消失了。

“您知道那是谁吗?”安妮·贝丁费尔德急切地问。

“是我的另一个秘书,”我解释道,“雷伯恩先生,他一直晕船,待在自己的客舱里。”

她摆弄着面前盘中的面包。

“他给您做秘书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我谨慎地说。

但是,对女人玩谨慎的把戏是没有用的,你越是不想说,她越会追问。安妮·贝丁费尔德直截了当地问:“多久了?”

“这个……呃……我上船前刚聘用的他,一个老朋友推荐的。”

她没再多问,但是陷入了沉思。我转向瑞斯,觉得应该对他讲的故事表现出一些兴趣。

“劳伦斯爵士的那个远亲是谁啊,瑞斯,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笑着回答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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