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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  作者:贵志祐介

要把包含某种生命的样本从外界带入穹顶,需要提交大量文件进行审批。特别是涉及血泥藻的情况尤为严格,即使是装在多重密封容器中的极微量样本,也不会被批准。这并不是因为穹顶的最高决策机构——运营委员会的盲目恐惧。

红绵藻——血泥藻的正式名字——是以紫球藻的四倍体为基础,加入了涡鞭毛藻类等各种基因创造出来的嵌合体怪物,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简直不像是同一种生物。在形成巨型海藻的时候,或者化作芽孢休眠的时候,危险性等同于零。另外,浮游孢子即使附着在皮肤上,有时也只会像凤仙花汁一样染红皮肤,不会出现任何别的症状。只要不发生过敏反应,便可以长期共生,但由于无法预测红绵藻什么时候会露出獠牙,引发RAIN,所以只有生物安全级别4以上的实验室才能处理。更可怕的是,在海洋里飞速游动的游走子,哪怕只接触一个,也可能破坏皮肤,侵入体内。那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对症治疗的方法,爆发性繁殖的红绵藻将会侵入全身细胞,感染者注定了会在12小时内死亡。要处理游走子,必须在生物安全等级5以上的实验室。在穹顶里,虽然也有能够处理的实验室——包括等级4的生物安全柜在内——但还没有实际在等级5上用过。

瑞树打算把水上町长的尸袋藏在大型货箱的底下,带进穹顶。虽然只是简单的双重箱底,不过本应该是铜墙铁壁的看门传感器根本没想到有人会故意把血泥藻带进穹顶,结果轻轻松松就带了进来。

瑞树洗过澡,把货箱装上运货小车,送往自己的实验室。这里的生物安全等级是3,处理血泥藻是有危险的,不过瑞树加工过等级2的生物安全柜,将性能提高到接近等级3的水平,同时又在进行灭菌吸气处理,浮游孢子不可能泄漏出去,而且应该可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进行实验。

带着这样的想法,瑞树放松了警惕。她打开货箱,从双重底下面取出生物实验用的塑料容器时,突然间实验室的门铃响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就在瑞树匆匆盖上货箱的同时,光一从自动门外走了进来。瑞树一边后怕,一边想到自己应该锁门才对。

“你回来了。”

光一打量着实验室说。这里本来就没有光一的工作室空间大,又塞满了实验器材,大概给他一种相当逼仄的印象。

“什么事?”

瑞树心里着急,生硬的口气不小心脱口而出。很少见她这种反应的光一,倒没显得不开心,只是露出一脸的诧异。

“我担心你。要不要去娱乐室休息一会儿?”

瑞树故意不去看还放在地上的货箱,想找个尽可能自然的借口拒绝。

“……休息一下也挺好,不过我刚做完田野调查回来,还有好多东西要整理。等空一点我打你电话。”

“有什么收获?”

瑞树暗自期望光一早点回去,但是他以为瑞树抛了个话题似的,顺着问了下去。

“唔……稍微有点吧!”如果一个具体的例子都举不出来,光一可能会觉得奇怪。瑞树把刚刚取出来的塑料容器拿给他看,“你猜这是什么?”

光一盯着容器看了半天。

“太厉害了……这不是螨虫吗?”

“我觉得是红绒螨,”瑞树尽力装出热切的语气说,以免让光一发现自己心不在焉,“血泥藻导致生物大量灭绝以后,动物相和植物相都变成了极其单调的世界……但是,好像还有能让生物幸存下来的生态位,是吧?是个重大的发现吧?”

瑞树想要迅速结束话题,但光一却比预想的更感兴趣。

“是啊……这些小家伙,好像是吃花粉的吧?现在几乎看不见花,那它们吃什么?”

“是啊,这是个谜。”

瑞树开始坐立不安了。

“我说,瑞树,”光一犹犹豫豫地说,“发现这个是你的功劳,不过能不能借我一下?”

“这个?你要干吗?”

瑞树不由自主地反问。其实她如果什么都不问,赶紧把螨虫递过去,光一就会离开这个房间了。

“我想研究一下这个东西的DNA,在大灭绝之前和之后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准还可能对‘增益蓝色地球’项目产生影响。”

光一不是刚刚告诉自己项目搁置了吗?研究螨虫到底能改变什么?瑞树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知道了……好的呀。有什么发现,也和我说一声。”

“谢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光一说完,小心翼翼地抱着塑料容器,正要走出房间,突然回过头,盯着瑞树。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拿到许可,把这个带进穹顶的?你不是刚刚回来吗?”

糟糕。自己偷偷把死于RAIN的遗体带进了穹顶,有这样的重大违规在先,对于螨虫的样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抱歉,帮我瞒着运营委员会,行不行?我忘记申请许可了……”

“忘了……”光一哑然无语,不过还是露出了微笑,“好。那这就是还你一个人情了。”

“先说好,借螨虫的人情可大得多。”

光一离开后,瑞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去而复返,这才锁上自动门,打开货箱。

她用吊车把尸袋挪到安全柜上,进行灭菌吸气,然后再穿上防护服,拉开气密拉链。

水上町长的遗体,和一开始看到的时候似乎没有变化。雨滴还没干,看上去宛如血汗。

瑞树打开传感器。

正要取出包埋设备制作组织标本的时候,警报忽然响了。

瑞树惊讶地望向监视器,然后惊呆了。

监视器上出现了生命体征。

水上町长还活着!

把病人放在安全柜上,良心会受到苛责,但也不可能把他挪到别的地方。因为不可能在瞒着旁人的情况下使用病房,而且无菌室的塑料窗帘对于RAIN没有任何防护作用。

瑞树能做的只有去医药品仓库,悄悄把她认为必需的药品和保护带拿过来。

水上町长依然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但是生命体征还没有消失。虽然是重病状态,不过情况还算稳定。

用网状的保护带固定这样的患者,更加重了罪恶感。但是,万一水上町长从安全柜上滚落下来,整个实验室就会被血泥藻污染——这是无论如何必须要防止的。

瑞树想要拯救水上町长,但RAIN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他的血压非常低,瑞树给他注射了升压剂,决定先观察情况。

话说回来,她做梦也没想到水上町长还活着。

在RAIN治疗方法的研究上,这可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

瑞树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分析现状。她本以为只要能获得遗体,研究就会取得飞跃性的进展,但在活的患者身上能发现的东西,远远超出遗体。

不过,即使是为了找到治疗方法,也不能把水上町长当成小白鼠。必须以人道的方式对待他,就像对待普通的患者一样。

瑞树进退两难。对于明知无法治疗的患者,该采用什么样的处理方式?即使单纯延续生命的行为毫无意义,也至少应当缓解患者的痛苦。但是,放在这个实验室里,怎么缓解痛苦?

不,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必须做!瑞树暗下决心。

事到如今,不可能向穹顶的管理者通报事实。通报上去不会有任何益处——对任何人都没有益处。水上町长会马上被实施安乐死,遗体也会被运出穹顶,焚烧处理。自己也会被驱除出去。RAIN的治疗方法研究将会搁浅,贫民窟的居民还将继续忍受红雨……

除了隐瞒,别无他法。现在需要确保这个实验室不被任何人看到。虽然只有光一会来这里,但如果按了门铃自己不让他进来,他肯定会觉得奇怪。他也不是能够和自己共享秘密的人。他不会打破穹顶的规则,估计会马上联系安保部。

瑞树正在想办法搪塞光一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叹息般的声音。她吓得缩成一团,连头都不敢回了。

“这是哪儿?”

声音很微弱,但吐字很清晰。这扫去了瑞树心中的恐惧,她跑到安全柜旁边。

“水上先生,您感觉怎么样?”

那是一张血泥藻寄生导致红色糜烂的脸,但双眼里蕴藏着生命的光辉。由于皮肤的抽搐,嘴唇的动作受到限制,水上町长声音嘶哑,夹杂着呼噜噜的喘息。

“不是很好。头很痛,全身发热,像是在发烧。我,到底……这是哪里?”

“在穹顶里。我是这里的医生,橘瑞树。”

瑞树的回答让水上町长瞪大了眼睛。

“穹顶?我为什么在这儿?”

他想要动动身子,这才注意到保护带的存在。

“这是什么?为什么要捆住我?”

“非常抱歉,但不得不这么做,否则RAIN的感染会扩散。”

“RAIN?”水上町长茫然跟着念了一遍。

“水上先生,您不记得了?您的RAIN发作了。”

“我?真的?”

出现记忆障碍了?

“我记得自己参加了町议会,然后身体不舒服,提早离开了。后来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又回去工作……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水上町长想转向瑞树的方向,但被保护带挡住了。

“这个……能拆掉吗?我可能确实是病了,但意识很清醒,不会乱动的。”

理性的、清醒的说话方式。正像葬礼中许多人说的那样,水上町长确实有着健全的人格。瑞树更加心痛。

“这个不能拆。有规定……对不起。”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嗯,我是RAIN发作了吗?”水上町长死心般地喃喃自语,随后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但是,罹患RAIN的人,为什么会在穹顶里?穹顶的人应该对血泥藻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畏惧,更不用说RAIN的患者,肯定要完全隔离的吧?”

“为了寻找RAIN的治疗方法。”

瑞树走近水上町长,盯着他的脸。眼神相对,她吃了一惊——有些地方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虽然不知道长相是不是相似,但声音中似乎具有共同点。低沉,略带尖锐却很清晰。

“……但是,上面的人批准了吗?”

水上町长静静地问。他的头脑很清楚。町长的常识和判断力都在。

这个人不会轻易受骗,瑞树决定坦白自己的想法。

“没有。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为了找到治疗方法,只能这样。”

“可是如果被人发现,你的处境也会很危险吧?”

水上町长露出担忧的神色。按照他现在面临的状况,本来顾不上担心别人。

“我知道有风险,但只能这么做,所以——”瑞树欲言又止,“也希望水上先生能帮我。说实话,我也很难开口,不过水上先生的病情……”

“我明白。”水上町长微微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救了吧?我知道。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在得了RAIN之后活下来的。”

“我会尽力减轻您的痛苦……”

“不必了。现在我也很痛苦,但如果能够对探索这种疾病稍微有点作用,我会不遗余力地合作。”

水上町长的话让瑞树甚为感动。与自私的穹顶管理者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是,你也千万要小心,不要自己也感染了。现在你穿的防护服,绝对不要脱掉。”

“没关系的。我已经处理了血泥藻的孢子。”瑞树微微一笑。

“和孢子的风险完全不同。”

虽然看不出表情的变化,但水上町长的声音很严肃。

“与RAIN的患者接触过于密切,有可能受到直接感染。这一点你知道吧?”

瑞树怔住了。

“不,我第一次听说。是真的吗?”

“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水上町长咕噜噜地清着喉咙,挤出声音说,“在贫民窟,RAIN的患者会被送到远离居住区的小房子里。那种小房子比收容罪犯的监狱还要结实,没有人会靠近。他们就在那里面等死。”

“是因为有感染的风险?”

水上町长微微点了点头。

“以前曾经有人去小房子里照顾家人,结果染上了RAIN。通常情况下,那种年纪不会染病。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直接从患者身上传染的。”

“但那怎么可能?”

瑞树一脸茫然。没有人告诉过她这种事。

“和孢子完全不一样。在出现RAIN症状的患者体内,血泥藻非常活跃,简直像疯了一样。就像那个……躲在海边泡沫里的恶魔。”

瑞树吓了一跳。他是在说游走子?

“但是,葬礼的时候,大家好像都没怎么防护啊!”

“因为人只要一死,感染力就会消失,很诡异。它们好像知道宿主死了,再挣扎也没用了。”

太匪夷所思了。瑞树感到自己背上都是冷汗。

这个实验室的生物安全防护等级只有3。经过各种加工,才把安全性提升到接近等级4,但如果RAIN的存活患者体内存在着与血泥藻游走子相同的危险性,那需要的是等级5。能把水上町长放在这里吗?

“不过,你刚才说到葬礼?难怪了。大家都以为我死了是吧?所以你本来打算把尸体运进来?”

瑞树的沉默等同于肯定。

“……这就糟了。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可能会引发大麻烦。如果连穹顶内部都开始蔓延RAIN,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橘小姐,是吧?你最好马上把我弄出穹顶。装到尸袋里也没关系。我能忍住,不会发出声音的。”

瑞树有一刻真的在想要不要这样做。但这样一来,所有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自己到底为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他运进来呢?

而且,要把水上町长运出穹顶,事实上等同于遗弃。就算没有治疗的方法,在穹顶里也有缓解病痛的手段。

“不用担心,请留在这里。”瑞树微笑着说,“这个实验室的空气不会泄漏到外面。所以只要足够小心,感染就不会扩大。”

“那就好。”水上町长说完,抬起的头落回安全柜上,深深叹了一口气,“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好的,请好好休息。”

瑞树一直等到水上町长发出规律的呼吸声,才穿着防护服直接进入消毒用的隔间,用热药液喷淋自己的全身。

没事的,一定会顺利的。

她告诉自己。

现在是命运的分水岭。只要闯过这一关,一定能开辟全新的未来。

自己面前是一座古老的吊桥,只要鼓起勇气,就一定能走过去。

即使支撑吊桥的绳索被血泥藻的孢子染成铁锈般的红色,即使现在看起来显得摇摇欲坠。

“可以打扰一下吗?”

瑞树回过头,眼前浮现出光一身穿白衣的全息影像。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怎么了?”

“我想请你马上来我的实验室。有东西给你看。”

光一除了以前那个工作区,还有一个小实验室。瑞树离开房间,乘上单人小车,告诉驾驶系统:“麻生光一,实验室。”

小车打开门。光一朝她招手。

“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光一指向桌子上的一个小水槽。瑞树往里面一看,只见里面是她带回来的红绒螨。

“它们怎么了?”瑞树诧异地问。

“仔细看。这些小家伙的摄食行动。”

墙上的屏幕将水槽里的画面放大显示出来。

“咦?不会吧?”

“很惊人。”光一显得很兴奋,“这些小家伙吃的是血泥藻的孢子!”

“怎么可能?”

瑞树半信半疑,不过还是慢慢被光一的兴奋感染了。

“终于找到了……这种螨虫,是血泥藻的天敌。”

如果这是真的,情况可能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但是,为什么呢?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一种能捕食活血泥藻的生物。”

有几种动物能够清扫血泥藻的尸体,譬如潮虫、马陆之类,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哪一种生物能够捕食活的血泥藻。

人们提出了多种假说。比如,血泥藻令世界剧变,动物相变得极其贫弱,本来可以成为天敌的动物早早灭绝了;再比如,血泥藻具有强韧的细胞膜和神经毒素等防御能力,令动物难以捕食;此外,在游走子阶段还会反过来杀死鱼类等天敌的解释也很有说服力。

无论如何,现在,终于出现了例外。

小小的红色螨虫,本来只是安安静静地依靠吃花粉维持生命,对人类几乎没有任何害处,却因为长相恶心而受到驱逐。

“但是,光靠吃孢子,不可能消灭血泥藻。”瑞树稍微冷静了一点。

“并不是。”光一在屏幕上调出AI,“DNA的变化分析显示,红绒螨的食性变化,开始进食血泥藻的孢子,是最近才出现的。所以我刚才计算了一下,照这样下去,红绒螨和血泥藻的生物量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屏幕上出现一幅图。一眼看去,瑞树倒吸了一口冷气。

“厉害……整个陆地上全都是红绒螨了。”

“虽然受捕食的只有血泥藻的孢子,但减少得很明显,而且这可能是一个新的起点!”光一像个孩子似的双眼闪闪发光,“地球果然不允许单独一种生物占据所有的生态位。虽然需要时间,但接下来也许所有地方都会出现血泥藻的天敌。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护有潜力的生物,促进它们的繁殖。那样的话,就算不能彻底根除血泥藻,也可以将它们的量抑制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遭遇挫折的“增益蓝色地球”项目将会由此复活吗?一度分道扬镳的自然与人类,将会重新联手吗?

“红雨还会有重新变透明的一天吗?而且还能看到蓝色的大海?”

“至少现在这种血一样的颜色,将会变淡吧?”

光一笑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RAIN。”

环境中的血泥藻数量剧减以后,人类将会重新控制地球。到那时候,问题就将是血泥藻引发的疾病。

“嗯。你的研究,今后将变得愈发重要吧?”

光一拉起瑞树的手。

“这是你的功劳。”

“光一,我……”

瑞树有些哽咽。自己只是碰巧采集了一些螨虫而已,然后突然间,未来变得光明起来。

光一抱住瑞树。

“啊……不行。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瑞树想把光一推开,他反而抱得更紧。

“现在值得庆祝吧?”

“话是这么说……”

“那就来吧!”

光一张开双手,所有的衣服都失去了摩擦力,滑落到地上。

“你也来吧!”

虽然有些羞耻,但瑞树也效仿了光一。全裸的瞬间,她下意识想要隐藏的不是胸部也不是阴部,而是左上臂的内侧。虽然上面贴了人工皮肤,但下面依然还有淡淡的红色文身。成人的大手包握孩子小手的“未来”图案。

“转过去。”

“为什么?”

“我想看着它们,更兴奋。”

光一指着红绒螨的水槽,笑嘻嘻地说。

瑞树从光一的实验室里出来,乘上小车的时候,穹顶里突然响起尖锐的警报声。喇叭里发出沉着的女性合成电子音。

“紧急警报!紧急警报!B-9!B-9!所有安保人员请穿上生物防护服待命。”

瑞树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出现生物灾难等级9的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突然反应过来,难道是水上町长……

“我的实验室。”

她向小车下令,但小车没有动。

“目前那一片区域禁止通行。”

小车的男性合成电子音盖过了女性的合成音。

“目标区域处于封锁状态……所有人请立刻就近进入房间,锁好出入口。请停止出行,迅速撤离。”

后半部分的内容,与馆内通报声同步了。

瑞树冲出小车。

现在必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在长长的走廊里全力奔跑,心乱如麻。水上町长被人发现了吗?是不是有人发现自己感染RAIN,拉响了警报?

不对,就算那样,最多也就是B-3或者B-4的问题。发布B-9未免太过分了。

难道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感染暴发之类,会导致穹顶毁灭的事件?

她跑过走廊。电梯停了。她从楼梯跑上去。通常都是坐小车,所以对距离没有实际感受。她气喘吁吁,脚下踉跄。如果在这样的状态下暴露在血泥藻的孢子中,大概一下子就会吸进肺部深处。

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右转,按照广播的指示就近躲到房间里待命。就算自己赶去,B-9的事态也不是自己能应付的。如果水上町长被人发现,必然会追究她的责任,至少目前应当遵守命令。

但瑞树还是在跑。

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至少我要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压抑着灼烧般的悔恨。如果没有在光一的房间里沉溺于性爱,如果马上返回实验室,也许可以避免发展成这样的事态。

背后传来车辆靠近的警告声。小车全都停止运行了,所以应该是安保人员乘坐的交通工具。

瑞树挡在前面,用力挥手。

“等等!我也要上车!”

“你在干什么?快点让开!”

虽然被骂,但瑞树毫不退缩。

“我是橘瑞树,是医生。我对现在的情况有了解,我想帮忙。”

“你知道什么?”

车上的人充满怀疑地问。瑞树刹那间下了决心。

“我知道RAIN感染者怎么进入穹顶的。”

矮矮的安保车辆立刻开了门。

“上来!”

身穿生物防护服的人叫道。瑞树跳上车,车辆立刻起动。车里坐着十几个身穿同样衣服的人,把座位占满了。瑞树抓着拉手,勉强站在空处。

“感染者是谁?”

“水上丰。第九自治居住区,朝日町町长。”

隔着透明的头盔挡风板,瑞树看到安保人员瞪大了眼睛。

“他怎么混进穹顶的?”

“我帮忙的。”

车里的人纷纷朝瑞树望来。

“你帮忙的?”男子愕然问,“但你怎么瞒过传感器的?”

“水上町长是假死状态。我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放在样本箱里,运了进来。”

“为什么运进来?”

男子手中的枪对准了瑞树。

“为了寻找RAIN的治疗方法。这需要死于RAIN的尸体。”

男子沉默着,在头盔里和本部简单沟通了几句。刚才的交谈好像本部也听到了,很快就下了指示。

“橘瑞树,你的ID已经查到了。路上会把你交给反恐部队,应该会有进一步的审问。”

“等一下!”瑞树努力申诉,“现在的事态是我的责任!请让我协助处理!”

“你能干什么?”

男子冷冷地说,那是看待恐怖分子的眼神。

“至少请告诉我水上町长现在在哪儿?而且为什么是B-9?”

男子又在头盔里沟通了一会儿,用一句话回答了瑞树。

“水上正在逃亡。”

瑞树眼前一黑。

RAIN末期会出现迫害妄想症等精神症状。水上是被恐惧驱使,盲目逃走了吗?但他还能走路吗?

他在逃走的路上被人看到了吗?也许是穹顶内的传感器发现了异常。他应该走不远,但如果在散播血泥藻的孢子,那问题就严重了。而且他的血液里还潜伏着更加可怕的血泥藻游走子……

“恐怕水上先生陷入了暂时的谵妄状态。如果找到了他,我可以说服他。”

“说服?”男子好像很想说别开玩笑了,不过还是向本部请求了指示,“……好吧,总之允许你同行,但不能擅自行动。上头的命令是:如果违反指示,立刻击毙你。”

瑞树直视男子的眼睛:“好的。”

沉默笼罩着车辆内部。瑞树感觉到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中都充满敌意,但也无能为力。在他们看来,自己就是“红色愤怒”的恐怖分子。

开了一会儿,车辆停止了。

“下去!”

男子挥挥枪口,指示道。瑞树下了车,被夹在强壮的男人们中间。

“传感器显示,感染者应该在这里面。”

瑞树吃了一惊。那是种了许多树的公园,距离瑞树的实验室超过100米。

“全体散开,包围感染者。一旦发现,立刻击毙。”

“等一下!请先让我过去!”瑞树向男子请求道。

“你过去干什么?”男子严厉地问。

“我去说服他投降。”

“没必要投降。命令就是击毙他。”

“可是,如果水上先生能够自己行走,就不用搬运尸体了,而且假如能避免争执,血泥藻释放的孢子也会比较少。”

瑞树努力说服男子,或者说,是说服在背后观察这一切的穹顶管理者。

“……但是你没有穿防护服。万一被感染者咬了、抓了,会有感染的危险。”

男子警告说。语气一如既往的严厉,不过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

“没关系。这是我导致的事态。”

“我是说,你要是感染了,危险就更扩大了。”

“就算我感染,再传染给别人也需要时间。而且如果你们认为有危险,那就请随时开枪打死我。”

男子又在头盔里说了些什么,大约是请求指示。也许是错觉,瑞树感觉他像在帮自己说话。

“批准了。给你5分钟。你要在5分钟里进入公园,说服水上,把他带出来。如果成功的话,你们两个都能活……虽然是暂时的。”

“谢谢。”

瑞树转身走进公园。在背后看着她的安保人员中,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水上先生,您在哪儿?”

没有回应。

瑞树继续往里走。树木并不茂密,不过树干比较粗,只要想躲,总能躲起来。

瑞树的心脏越跳越快。

如果水上町长完全精神错乱,他可能会不认识自己,甚至突然袭击自己。像刚才那个安保说的,如果被他咬到,自己就没命了,甚至只是近距离接触,都会有感染的危险。

“水上先生,您在哪儿?我是橘瑞树。您需要立刻接受治疗,请出来。”

依然没有回答。也许不在这里?但如果穹顶内的传感器探测到血泥藻,那他肯定进了这里。而且公园已经被包围了,也不可能从这里出去。

她来到公园的最深处。

瑞树绕到一棵大楠木后面,只见水上町长坐在地上,背靠着另一棵树。他半闭着眼睛,痛苦地喘着气。

“水上先生,您在这里啊!”

瑞树松了一口气。水上没有反应。

“还能走吗?马上和我一起出去吧!”

水上町长睁开眼睛。瑞树吓了一跳。

眼白已经完全红了。

“水上先生,对不起,我们必须马上从这里出去,不然安保人员会开枪的。”

水上町长终于开口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记得了?

“水上先生,您是自己走过来的……恐怕因为RAIN的缘故,意识模糊了。”

“是吗……太危险了。”水上町长用低沉的声音说,“会感染周围的人啊!”

瑞树摇摇头。

“没关系。目前为止,应该还没有人接触过水上先生。”

水上町长微微一笑:“那太好了。”

“我们只有5分钟时间。您能站起来吗?”

水上町长慢慢摇摇头。

啊,这……瑞树的心沉甸甸的。没办法,只有这样了。

“我扶您,请务必努力站起来。”

如果5分钟内不能把水上町长带出公园,安保人员肯定会开枪的。瑞树跪在水上町长面前,让他扶自己的右肩。

“你是橘小姐吧?”

水上町长没有动。

“不能碰我,会感染的。”

“短时间接触没关系的。快,来吧!”

但是水上町长依然没有动。

“怎么了?”

“你现在马上回去,就说我动不了。”

“那样的话,他们会马上杀了你的!”

瑞树想要说服水上町长。

“没关系。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而且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告诉过你,一旦宿主死亡,血泥藻马上就会失去感染力。等我死了再回收我的尸体,风险会小一点。”

水上町长的眼睛已经超出了充血的范围,像是染料一样通红,但说话的内容始终很清晰。

“水上先生,您还活着!”

瑞树拼命鼓励水上。

“我是医生,我必须拯救您的生命。而且,您的存在,对于RAIN的研究,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也就是说——”

“嗯,这个我知道。RAIN的末期患者,很少有人还能活着。”

水上町长笑了。

“我很乐意接受人体实验。如果这样能够对治愈这种可怕的疾病起到帮助作用。”

“那就请您马上扶住我。”

“……但是,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吧?我不认为穹顶里的人会让你在唯一没有污染的穹顶里做这么危险的实验。”

“这——”

瑞树无话可说。水上说的没错。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让水上町长在这里白白死去。

“那我和您一起离开穹顶。”

“你在说什么?”水上町长皱起眉头。

“只有这样,才能让您活下来,也才能继续RAIN的研究。”

走投无路之下,这是瑞树刚刚想到的唯一办法,不过她的内心其实早已经做了决定。

“不行!我就算了,但你还有未来……你付出了许多努力才进入这里的吧?”

瑞树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

“您怎么知道我是贫民窟出身?”

是因为“漂白”的皮肤吗?还是从微妙的口音和态度上判断出来的?

“你一定是在下着红雨的町上出生、长大,否则,不会把我这样的RAIN末期患者当成人看待,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研究RAIN。”

水上町长的语气,完全不像是濒临死亡的人。

“我……”

瑞树哑口无言。她眼中饱含热泪,只能闭上眼睛。苦咸味在喉咙里扩散开来。

“那,您能相信我吗?请按照我说的去做。”

水上町长伸出手掌,摆出不要瑞树帮忙的姿势,然后把手按在地上,试图站起来。

他的动作比刚出生的小鹿还要虚弱,不过在拼命的努力之下,他终于成功站了起来。

“谢谢!那我们走吧!”

看看表,距离安保人员规定的5分钟时限,已经过去了3分半。不能再磨蹭了。

瑞树伸出手。

“没关系,我自己能走。”

水上町长又拒绝了瑞树的手,慢慢往前踏出一步。他似乎很痛苦,表情扭曲,额上流汗。

“请抓住我。”

“没关系。最后一次,我还是想用自己的腿走。”

水上町长迈着僵尸般的步子,一步步往前。

他在尽力避免感染到自己。想到这里,瑞树的眼睛又被泪水遮住。她走在水上町长旁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做好准备,如果水上町长摔倒,马上就去扶他。

“你是哪个贫民窟的?”

水上町长一边喘气,一边用闲聊的语气问。

“第七自治居住区。”

水上町长吃了一惊。

“第七自治居住区……等一下,你的父亲,该不会就是橘先生吧?”

他认识父亲?瑞树也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前方的树木突然烧了起来。

瑞树一下子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明火的地方突然冒起火焰,随即向周边蔓延。瑞树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火焰喷射器。

安保人员正在焚烧公园的树木。

他们要把自己连同血泥藻一起烧掉。

“等一下!我们正在出来!还没到5分钟……”

但她奋力呼喊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传过去。

瑞树跑出去。

“别过去。”

她能听到水上町长在背后宛如喃喃自语的声音,这简直是个奇迹。

“住手!别用火焰喷射器!我们马上投降!”

眼前的树木被耀眼的光芒包围。热……瑞树背过脸。热量炙烤着脸上的皮肤。她实在承受不住,转头背着火焰逃开了。

“这里!快回来!”

水上町长的喉咙都要叫破了。

瑞树退了几步,然后再度转过身子。

“住手!求求你们!”

烟雾中出现了三个身穿生物防护服的人。中间那个举着火焰喷射器,两边两个人端着机枪。瑞树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自己在车里说过话的人。

“5分钟!还没到!说好了5分钟的,对吧?”

瑞树走上前来。两边的两个人举起枪,瞄准瑞树。

没希望了……瑞树一阵眩晕。一切都是徒劳。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守约定。不,他们毕竟还是等了3分钟,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大概是等待的时候强硬派占了上风,或者本部下达了新指令。不管怎么样……

举着枪的人,散发出强烈的杀气。

他们会开枪的。

瑞树做好了死的准备。

“等一下,你们不能开枪杀她!”

水上町长走上前来。他走得摇摇晃晃,但已经很快了。

三名保安后退了好几步。这大概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RAIN的患者。

“请听我说。她……橘小姐,可能会发现RAIN的治疗方法。她为此把我运进了穹顶。本来应该在安全的实验室中进行研究,但是,我烧糊涂了,离开了实验室……请不要开枪,我们会遵守指令。”

捧着火焰喷射器的人,朝两边的人示意放下枪。

太好了。瑞树松了一口气。

这样总算可以避免最坏的情况了。接下来就看能不能说服穹顶的委员会,放自己和水上町长出去了。

中间的人看到两边的人放下了枪,将火焰喷射器的喷筒对准了瑞树这边。

哎?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局面很明确,但瑞树的大脑拒绝相信眼睛看到的情况。

这是为什么?没道理……

“住手!不要把火焰喷射器朝向她!”

水上町长又往前走,挡在瑞树身前。三名保安又退了几步。

“没必要这么做!我们不会逃跑,也不会躲起来!我是第九自治居民区朝日町的町长水上丰……”

伴随着一声轰响,耀眼的火舌喷射而出,舔上水上町长。

町长的身体立刻烧了起来,他转了一圈,倒在地上。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瑞树呆立在原地,嘴唇颤抖,然后尖叫起来。过度的恐惧和悲痛化作不成言语的惨叫。

水上町长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但保安还在继续喷火。

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燃烧的焦臭。

相比于失去水上町长的悲痛,绝望感更是抽干了瑞树双腿的气力,她跪倒在地上。水上町长身上导致RAIN的游走子全都烧光了,揭示RAIN发病机制的研究,已经不可能了。

“根据穹顶运营规则第九条,起诉委员会现在开庭。”运营委员会的税所议长高声宣布。

所谓“九条委员会”,是为了惩戒穹顶内发生的重大事故与犯罪行为而开设的,这是七年来的第一次开庭。

“起诉人由运营委员会的鹿园委员、鹰司委员担任。此外,尽管没有先例,但穹顶运营规则第九条第十七项中明确规定,被告可以设置特别辩护人。”

税所议长扫了一眼瑞树身边的人。

“因此,本次选择麻生光一担任特别辩护人。有异议吗?”

会场内弥漫着冰冷的气氛。反正判罪是不可避免的,税所议长这是在耍什么把戏?按过去的判例来看,九条委员会起诉的人,没有一个被判无罪。

“……看来没有异议,那么我们继续进行。首先请鹿园委员发言。”

举手走向讯问席的鹿园是一名男性,他总是身穿得体的服装,脸上笑容不绝,可以说是穹顶居住者的模范,但细细的眼睛几乎从来不眨,一贯闪着冷酷的光芒。

“被告橘瑞树出身于第七自治居住区,因为学业成绩极其优秀,以特选生的身份进入穹顶,获得医生资格,主要从事RAIN治疗方法的研究。”

鹿园委员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开始陈述。不过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只是在阅读手里的稿子。

“……她私自将第九自治居住区朝日町町长水上丰的‘尸体’运进穹顶藏匿,违反了穹顶运营规则第三条第一项、第二项、第三项、第七项、第十四项、第十五项、第十六项。”

鹿园委员环视会场内的听众。传言说他日后将会竞争议长的位置,大概也想趁这个机会让自己给听众留下一些印象。

“但是,水上实际上是假死状态。被告未能发现这一点,把水上放在实验室内,自行离开,结果导致恢复了意识的水上离开实验室,在穹顶内游荡。当时,水上体内充满了导致RAIN发作的活性化血泥藻孢子……也就是游走子。因此,当时如果有人接触到宛如梦游症患者一样四处游荡的水上,就有可能感染RAIN。”

听众席一阵骚动。

听众席中弥散出的是最为强烈的恐惧。对于穹顶内的人而言,没有比血泥藻更可怕的东西。更不用说RAIN一旦发作就只有死路一条。

很快,无法忍受恐惧的听众,开始将那股能量转化成别的感情——愤怒。被告竟然想给穹顶这片神圣的乐土带来如此可怕的惨祸,他们纷纷向瑞树投来炙热愤怒与冷酷无情的目光。

“……因此,本委员会要求对被告橘瑞树处以死刑,以药物注射或二氧化碳的形式执行,对尸体检查确认有无感染RAIN后,在穹顶外的焚烧炉彻底焚烧。骨灰作为废弃物投弃到海洋里。以上陈述,基于穹顶运营规则第九条、第三十三条及第五十四条。”

最后,鹿园迅速结束陈述,返回自己的席位。

“那么,特别辩护人,对于刚才的量刑,你有什么异议吗?”

对于税所议长的问题,光一举手走向讯问席。

“事实关系大致认可。但我认为量刑过重。”

“你有什么依据?”

税所议长的声音越来越高。

“依据是被告的动机。”

光一深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听众,开始陈述。

“被告橘瑞树,废寝忘食,全身心投入RAIN的研究。这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获得认可,也不是为了在穹顶内获得更高的地位,是因为她想拯救受RAIN折磨的患者,想扑灭RAIN这种疾病,那是崇高的使命感,和她对人类的热爱。”

光一用肢体语言和语调表达自己的悲伤。

“但遗憾的是,被告采用了错误的方法。正如刚才鹿园委员所指出的,她违反了穹顶运营规则第三条的诸多项目,将死于RAIN的尸体带进了穹顶。毫无疑问,这是极度危险的行为。”

听众鸦雀无声,听着光一的抗诉。

“但与此同时,这一行为中也隐藏着刚才所说的崇高动机,那么死刑是否为恰当的刑罚?对于疏忽或判断失误的惩罚,最重的判例也只是驱逐出穹顶。而本次的情况,明显是被告的重大判断失误导致了危险的局面。”

“我抗议!”

坐在鹿园委员旁边的鹰司委员举起手大声叫喊起来。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在七年前的案件中也曾担任起诉人,以对待被告的严酷而闻名。

“这次的事件真能说只是单纯的判断失误?”

“请到询问席上发言。”税所议长打断了他的话。

“抱歉。那么,我可以陈诉自己的意见吗?”

鹰司委员站起身,径直向讯问席走去。那态度就像是让光一赶紧把地方空出来似的。光一显得很生气,但可能是认为在这里争执会导致负面印象,还是老老实实让出了地方。

“我认为,这次事件是被告有意引发的。”

鹰司睥睨着听众说。听众席一阵骚动。

“也就是说,被告的罪名不是单纯的疏忽,而是明显的恐怖行为!”

会场内顿时一片哗然。

“肃静!请肃静!”

税所议长大声呼唤,但骚动并没有平息的迹象。

“恐怖分子!死刑!”

“赶快判决!”

“用她做RAIN的人体实验!”

光一阻止了这股眼看就要动用私刑般的气氛。

“不!这不是恐怖袭击!”

光一上前一步,用比税所议长大一倍的声音吸引听众的注意。

“刚才说过,被告是无私的医生,她行动的唯一动机,是找到RAIN的治疗方法。指控她搞恐怖袭击太荒谬了。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听众稍微安静了一些,但显然没有被说服。

“原因我接下来会解释。”

鹰司委员挥挥手,让光一退下。

“被告橘瑞树是被送入穹顶的恐怖分子,身负破坏穹顶的秘密使命。”

鹰司委员用锐利的目光瞪着瑞树。瑞树微微摇头。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期待这个起诉委员会能做出公正的裁决。不过被贴上恐怖分子的标签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当然,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切都结束了。

如果水上町长还活着,说不定有可能研制出疫苗。

现在已经没希望了。

就算能够免于死刑,只要被驱逐出穹顶,那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当然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死刑,至少痛苦会少一点。

“什么意思?我很了解被告。恐怖分子的说法完全是空穴来风!”

不知道光一是否了解瑞树的心情,他还在奋力为她辩护。

“这里有被告的个人资料。”

鹰司委员举起寥寥几张纸。

“八年前,橘瑞树在第七自治居住区举行的统一学历考试中获得了第一名,被引入本穹顶……根据这份记录,她的成绩非常出色。不仅是第七自治居住区的第一名,也是所有自治居住区的顶尖水平。”

鹰司委员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环视听众。瑞树很惊讶。他到底要说什么?

“但是,如果这里存在不法行为呢?”

“我抗议!”光一举手打断他,“不可能。我听说,被告在穹顶内部的学习中也获得了优秀的成绩。而且,统一学历考试中不可能作弊!”

“你凭什么断言不可能?”鹰司委员嘲讽地问光一。

“穹顶在考试当日的早晨才移交题目,不可能提前知道。而且考试期间,所有考生都受到严格的监视。”

“我不是说那个。问题在于,分数是在自治居住区里打的。”

鹰司委员打断了光一的回答。

“试卷会送到穹顶,而且答题纸在考试结束后就会发生化学变化,不可能篡改。”

“不需要篡改。只要换一张纸就行了。纸上只写考试号。”鹰司委员冷笑着说。

“这怎么可能?而且你说的替换答题纸,又有什么依据?”光一猛烈反驳。

“第七自治居住区还有一位少女,成绩优异,备受关注。她叫山崎百合。有人怀疑橘瑞树就是和她换了身份。这一点在个人记录中也提到了,但没有发现确凿的证据,所以没有接受,也没有做进一步的调查。”

鹰司委员用右手手背猛敲左手拿的文件。

“但实际上,考试以后,这两个人就互换了身份!这是第七自治居住区的整体行为,所以没有留下证据。但为什么要替换合格考生?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为了破坏穹顶!”

“换句话说,你其实没有任何根据?”

无视光一的抗议,鹰司委员继续说道:“至于幕后黑手,大家都很清楚吧?那就是对穹顶怀有疯狂恨意的恐怖组织,‘红色愤怒’!”

听众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事态再度变得无法控制。

“不但没有证据,而且连支撑怀疑的根据都没有!哪有这样荒谬的指控?”

光一还在奋力辩解,但只是螳臂当车。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鹰司委员丢下一句话,“如果没有替换,为什么会有这种传闻?而且还专门写在个人记录里,说明这件事有一定的可信度!”

“太荒唐了!照这么说,只要是有一点点嫌疑的人,全都是有罪的?”

正如光一指出的,这个说法太荒谬了。提出替换的是山崎百合的父亲,实际上也没有替换。但在这里,只要蒙上这样的疑点,就没办法洗清自己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贫民窟出身。在那些有幸出生在穹顶里的人看来,出身贫民窟的人,都是老鼠。

老鼠就应该被关在老鼠笼里,沉入水里淹死。

“议长,没必要再讨论了吧?被告是恐怖分子,这一点已经很明显了。请您裁决。”

鹰司委员摆出一副完美证明瑞树有罪的表情。

“不,请起诉委员会暂时休会!”光一做出最后的抵抗。

“休会?什么意思?”税所议长皱起眉头。

“我要证明橘瑞树在考试中没有作弊,”光一恳求道,“所以我想去第七自治居住区走访调查。”

税所议长面露难色:“离开穹顶是很危险的。而且如果第七自治居住区真是‘红色愤怒’的根据地,那就更危险了。我不想吓你,但最好还是别去。”

“照这样下去,被告很可能最终接受那么荒谬的指控。请允许我去调查。”

光一坚持己见。他在穹顶内也属于颇有势力的一族,税所议长也不能轻易驳回。

“好吧。那么给你一天的时间调查。起诉委员会将在明天的同一时间继续。”

税所议长做出裁定,起诉委员会暂时休会。

“你想怎么做?”瑞树对光一低语。

“就像我说的,去你的故乡看看。”光一笑着说。

“我要去找山崎百合那个女人,想办法把她带来这里,证明你没有作弊。”

“那也没有意义。”瑞树真心地说,“他们不会把贫民窟的人给出的证词当真的。你没必要为这种事情冒险。”

“按道理说,起诉方必须提出有罪的证据!”光一愤怒地说,“可是他们只凭莫须有的说法,就要判你有罪。只要有人站出来提供反证,至少大家会意识到其中的荒谬。”

然而那只是一线希望而已。这绝不是公平的判决,只是一项程序化的仪式。

“总之你就安心等我吧,我一定会救你的!”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自信从何而来,但瑞树还是在光一的话中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勇气。

“……但是,就算侥幸不被判处死刑,结果也一样。”

她本不想说,但还是说了出来。

“结果一样?什么意思?”

光一很吃惊。看到他的表情,瑞树后悔自己说了真心话。他这一生从没有离开过穹顶,而现在却要为了自己冒险去贫民窟。

“不,没什么,对不起。”瑞树强作笑脸,“总之,绝对不要勉强自己,好吗?”

“嗯,没事的。”

光一的神色中有着从未看到过的坚韧。

第二天,光一赶在起诉委员会开始前,来到拘留瑞树的房间。

他与安保人员交涉,请他们离开房间,但神色明显很紧张。

他来到瑞树身旁,小声告诉她:“很遗憾,山崎百合来不了。”

她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她而怀恨在心吧?

光一似乎看出了瑞树的疑问,摇了摇头。

“她死了。她父亲也死了。没人能证明替换不是事实了。”

瑞树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百合是死于RAIN吗?”

“不,是事故……她父亲死于RAIN。”

“哦。”

无论如何,这样的局面下,避免死刑是不可能的。

瑞树挤出笑脸。

“谢谢你特意跑去贫民窟。你不用再管我了。”

“你在说什么?”光一的表情很严肃,“我绝不会让人杀你,不到最后,千万不要放弃。”

但也没有任何办法了吧?

“我会以立论不足为主旨,为你辩护。如果税所议长还有良心和判断力,至少不会判处你死刑。但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光一进一步压低声音,“请按我接下来说的做……”

听到光一的指示,瑞树愕然无语。照那样去做,不是等于给那些把自己视为恐怖分子的人送子弹吗?

房间的门开了,安保人员走了进来。

“时间差不多了,请做好准备。”

“记住了吧?”

光一又叮嘱了一句。瑞树觉得实在太乱来了,不过仔细想想,反正都是死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也许只能按光一说的去做。

不出所料,起诉委员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光一说明自己去了第七自治居住区,但山崎百合已经死亡的情况,鹰司、鹿园两名委员都摆出一副早就知道的讥笑神情。

接着,光一公布了第七自治居住区居民们的证词。所有人都证实瑞树从小就很优秀,被称为神童,并且还有几位正在穹顶外待命,随时可以质询,但这些都被无视了。贫民窟居民的证词毫无价值,至于说让有可能是恐怖分子的人物进入穹顶,不管他们有没有表现出RAIN的症状,都是不可能的。

光一又强调说起诉一方必须承担举证责任的原则。

“起诉方没有给出任何依据证明被告橘瑞树是‘红色愤怒’的一员,”光一在最终陈述中做了铿锵有力的辩护,“无论怎么说,就这样认为她是恐怖分子,实在太荒谬了。被告尽管出身于贫民窟,但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难道不应该适用‘疑罪从无’的原则吗?”

这时候,本来已经结束了最终陈述的鹰司委员,举起手站起身,又开始说话。

“‘疑罪从无’是个很动听的词。就算错放了一百个罪犯,也不能错杀一个无辜的人。在和平的、有秩序的社会里,大概可以实践这么崇高的理想……但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能让我们这么宽大吗?只要不能完全证明嫌犯有罪,就要无罪释放他?我不这么认为。在面临重大危机的情况下,即使没有百分之百的证明,也不得不认为嫌犯有罪并加以处罚。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恰如其分的。”

鹰司的说法,巧妙地扭曲了“疑罪从无”这个词的意思,故意使用“无罪释放”这类与事实相反的词汇,操控听众的印象。

“首先,被告橘瑞树采用阴谋诡计,将RAIN的感染者带入穹顶,这是她自己也供认不讳的事实。而且在那之后,她明知感染者恢复了意识,却没有采取任何防备感染者逃亡的措施,而仅仅把他放在实验室里。她本应该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感染者很可能会在穹顶内游荡。我们只能认为,她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故意那么做的。换句话说,被告是不是‘红色愤怒’的成员,都不能影响判决。被告的行为,是明确无误的恐怖活动。不管她是不是恐怖集团的正式成员,橘瑞树的行为事实上威胁到了无数人的生命,在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毁灭这个穹顶。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

鹰司委员充满自信地环顾听众。

瑞树终于意识到,把自己打成恐怖分子,正是鹰司的策略。正因为这种怀疑没有任何证据,所以他并没指望这一点会被认可。

鹰司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在这个最终陈述上。如果他一开始提出这样的主张,就会受到光一的反驳。但是,他在最终陈述中给听众塑造的印象是:无论意图如何,瑞树的行为本身正是恐怖主义的行动。

光一立刻举手,想要再度反驳,但没有得到许可。

税所议长只考虑了15分钟,便做出了判决。

“是否有罪的判断很明显。当事人也承认了自己的行为。她私自将体内具有危险游走子的RAIN末期患者运进穹顶,结果导致患者在穹顶内自由游荡。没有与任何人接触从而造成感染,这可以说是奇迹。否则,诸位中的某一位,或者家属中的某一位,恐怕已经成了牺牲品。”

税所议长的总结,不但和鹰司委员的论点相同,而且更富煽动性。果然,听众们纷纷开始痛骂起来。

“我认定,被告橘瑞树有罪。那么接下来进入确定量刑的阶段。通过在场各位举手的方式进行多数表决。”

税所议长咳嗽了一声。

“认为应当执行死刑的人,请举手。”

差不多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结束了。果然如此。瑞树闭上眼睛。

“多数通过。不过慎重起见,另一方也做个表决。认为应当将被告驱逐出穹顶的人,请举手。”

一只手都没有举起。

“好的。全体一致反对。那么判决被告橘瑞树死刑。各位辛苦了。”

税所议长正要宣布解散的时候,光一举起手来。

“议长,我有话要说。”

“辩护人,判决已经下了。”税所议长皱起眉头。

“这一点我了解。但是,我在第七自治居住区调查的结果,揭示了新的事实。这个事实会影响到穹顶的安全。因此我想在解散前做一个说明。”

“什么意思?”

光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叫道:“我想错了,被告橘瑞树,确实像鹰司委员说的那样,她是‘红色愤怒’的成员。”

会场内再度沸腾起来。

“肃静!肃静!”

税所议长竭力维持秩序,但骚动没有任何平息的迹象。

“果然是这样!”

“杀了她!现在就杀了她!”

“杀光恐怖分子!”

满场的听众全都站了起来,简直马上就要冲上去把瑞树撕成碎片。

“肃静!继续吵闹的人,我要求你们退庭!”

税所议长用扬声器警告。

“此外,不服从命令的人,扣除100点。所有人请马上坐回自己的位置!”

几乎化作暴徒的听众,终于闭上嘴巴,但还是愤愤不平地瞪向瑞树。

“辩护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判决已经下达了!而且你的职责不是为被告辩护吗?”

税所议长瞪着光一。

“的确如此。但我认为,起诉委员会并不是争夺胜负的游戏场所,而是为了揭示真相而设立的。”

光一不为所动。

“因此,也是为了今后,我认为需要展示我调查到的事实。”

“可是……”

税所议长似乎无法理解光一的真意。

“本次事件显示出穹顶所受的安全威胁超出我们的预期。而其中最大的风险因素有RAIN,也有‘红色愤怒’。与此相比,对橘瑞树个人进行什么惩罚,可以说无关紧要。我们应当准确地理解,恐怖行为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听众们在听光一的话。有几个人点头表示赞同。

“起诉人认为呢?”税所议长难以判断,转向鹿园和鹰司委员问道。

“……辩护人的意见,包含了不容忽视的要素。”鹿园委员勉强答道。

“因此,对于听取第七自治居住区的调查结果,我没有异议。”

“但作为起诉人,如果证明被告真是‘红色愤怒’的成员,那么我认为应当加重量刑。”鹰司委员大声补充道。

“可是,被告已经被判处死刑了。这还如何加重量刑……”税所议长更显困惑。

“量刑是死刑,而死刑的执行是用药物注射或二氧化碳的方式进行。但如果被告的行为是有组织的恐怖行动的一环,那么我认为,应当进行充分的报复。”

鹰司委员恶狠狠地盯着瑞树:“刚才我听到有位听众喊了一句,他说要把被告人用于RAIN的人体实验。我认为这是上天的启示。邪恶的恐怖分子,至少在临死前对医学进步作出一点贡献。”

听众中欢声四起,响起澎湃的鼓掌声。

“明白了。辩护人,你认为呢?”税所议长又问光一。

“我没有异议。”光一面无表情地回答。

“好。那么,起诉委员会继续进行,允许辩护人发言。”

税所议长做出了决定。

“谢谢。那么我开始汇报调查结果。”

光一鞠了一躬,转向听众开始陈述。

“这次我去了第七自治居住区,才知道他们的想法和我们的常识完全不同。”

安静下来的会场里,光一的声音在回荡。

“我们继承了人类的智慧遗产,拥有广阔的知识和视野,凡事都擅于站在客观角度去审视。但是,自治居住区——也就是所谓贫民窟的居民,与我们完全不同。他们每天只顾追求眼前的快乐。关于这一点,考虑到他们所处的残酷生活环境,大约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一代代人都这样生活下来,他们和我们的思想差距便大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

听众们都听得很认真。

“他们的生活永远充满痛苦,他们的寿命短暂,而且最后都会死于RAIN。所以他们试图用眼前的快乐麻痹自己,但也不可能一直麻痹下去。总有一天,他们也不得不正视现实。这就导致他们产生出一种危险的想法,认为他们所有不幸的根源都在于穹顶里的人。”

听众席中出现了骚动。虽然不是什么新话题,但亲身去过贫民窟的人说出这番话,还是富有说服力的。

“这不仅是一部分过激分子的想法。贫民窟里的居民都这么想,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我们不能把‘红色愤怒’看成异端,而要视为贫民窟居民的集体意识诞生出的怪物。”

光一的话犹如无数钢针,刺进听众的耳朵。

“辩护人,你到底想说什么?”鹰司委员焦躁地打断光一的话,“我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具体的调查结果。”

光一点点头。

“之前只是开场白。接下来,我将把‘红色愤怒’的代表亲口说的消息传达给大家。”

会场里响起了前所未有的惊呼声,简直不像叫声,而像是野兽的吠吼。那说明了听众受到的冲击有多大。

“‘红色愤怒’的代表亲口说的?”税所议长一脸震惊地重复道。

“你和恐怖分子见了面,说了话?这怎么可能?”

“并不是我故意去找他,是他知道我在调查,主动来找我的。”光一继续放低姿态。

“等一下!议长,现在应该中止辩护人的发言!”

鹿园委员站起来,声音比鹰司委员更大。

“辩护人想要利用起诉委员会,为恐怖分子代言!如果那是一条有害的信息,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是否有害,请听完信息的内容再做判断。”光一呼吁道,“而且,如果不听信息的内容,可能会导致更加危险的局面。”

“什么意思?”税所议长问。

“议长!不能再问了!”鹿园委员慌忙打断,“如果一定要说,那么首先应该仅由我们几人闭门讨论!”

“不,我认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有权听到这个信息。”光一环顾听众,“如果无视信息,穹顶和贫民窟将会陷入全面战争。应当由所有人听到这个信息,做出集体判断。诸位,你们愿意被隔绝在外,听任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吗?”

听众一片哗然。

“他们说了什么?”一个人站起来叫道。

“请不要随意发言!”

税所议长试图制止,但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那是什么信息?”

“我们有权听!”

税所议长又用上了扬声器。

“肃静!现在站起来的人,我命令你们立刻退庭!不遵守指示者,将会扣除100点……”

又有十几个人站了起来。

“我们有听的权利!”

“让我们听!”

“别想搞黑箱!”

会场呈现出即将暴动的局面。税所议长犹豫了片刻要不要采取强硬措施,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们的要求。

“好吧!那么作为特例,就来听听消息的内容。”

欢声四起。看到事态已经无法收拾,鹿园委员和鹰司委员一脸茫然。

“‘红色愤怒’的代表给我的消息是这样的,”光一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和住在穹顶里的人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类,自然应该拥有同样的权利。因此,穹顶居民独占所有资源的现状,必须加以改变。我们要求,穹顶应当努力改善我们的生活环境。”

“说什么蠢话。这种自以为是的要求有什么可听的!”鹰司委员恨恨地说。

“此外,橘瑞树是我们送进穹顶的人,但并没有制造恐怖袭击的意图。因此,请将她完好无损地引渡给我们。”

“开什么玩笑!干了那些事,还说没有恐怖袭击的意图?”

鹰司委员激动地大叫,不过大部分听众还比较冷静。

“如果我们的要求不能得到满足,那么我们将全面进攻穹顶。”

会场里又一次发生了无法形容的骚动。但是,这一次似乎恐惧超越了愤怒。

“进攻穹顶?开什么玩笑!他们以为能打赢我们?”

这次是鹿园委员愤怒地大吼。听众们也有不少人表示赞同。

“只要我们动手,可以轻而易举杀光贫民窟的人!”

“那么,您动手吗?”光一静静地问,“彻底消灭自治居住区的居民。然后只靠几个穹顶里的人,我们就能一直活下去吗?”

鹿园委员哑口无言。

“您很清楚,那样是不可能的吧?不光是道德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定期获得新鲜血液,穹顶也将无法维持下去。”

光一指出的问题,压在所有人的胸口。

“和他们谈谈吧!我们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他们和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是同胞。”

然而对于光一的建议,鹿园委员报以大声的嘲笑。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你想得真不错!”

“什么意思?”

面对光一的疑问,鹿园委员抬起头,摆出对决的姿态。

“别装傻了。你根本没见过‘红色愤怒’的代表,对吧?麻生光一。”鹿园委员嘲弄地说,“刚才你所说的要求,全都是你编造的,对吧?你对改造他们的生活环境并没有兴趣……关键是,你为了拯救被告橘瑞树的性命,才演了这么一出戏。”

听众们保持着沉默。他们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我没有演戏。”光一的表情毫无变化,“我真的见到了‘红色愤怒’的代表……而且他还给我看了他们的武器,攻击穹顶的武器。”

“武器?他们的武器也就是血泥藻吧?穹顶已经采取了完善的防御措施。像这个女人……”他看着瑞树,继续说道,“只要没有这样的间谍,这里就是安全的。”

“您想得太简单了。”光一的语气中带着不祥的气息,“迄今为止,他们并没有打算破坏穹顶。因为这是珍贵的人类财产,而且也蕴含了他们的希望。但是,如果我们不去和他们接触,那么大势所趋,他们总有一天会把穹顶作为破坏的目标。”

“破坏穹顶?他们有那个本事吗?”

税所议长没能按捺沉默,插嘴说:“他们有燃料炸弹。”

光一喃喃自语般地说:“诸位不会忘了吧?现在地球上唯有燃料应有尽有。他们发现了一种方法,能用血泥藻做原料,制作强力炸弹。如果用它攻击穹顶,我们不可能永远防御下去。要么杀光他们,要么穹顶毁灭。二选一。”

沉默笼罩了会场。死一般的沉默。

“你撒谎!”鹰司委员大叫起来。

“全都是你在撒谎!你证明啊?证明你这个消息是真的!”

鹰司委员转向听众,挥舞手臂,试图煽动听众的情绪。

“‘红色愤怒’并没有要求释放橘瑞树。一切都是他编造的。退一万步说,所谓橘瑞树是‘红色愤怒’成员的说法,就非常可疑。”

这是在赤裸裸打自己的脸。

“对他们来说,能从贫民窟来到穹顶,就像是从地狱来到天堂。既然自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哪个人还能对贫民窟保持忠诚?”

“你们刚才不还是这么坚持的吗?”

鹰司委员仿佛没有听见光一的指责。

“我收回那个指责。就当橘瑞树是出于单纯的疏忽做出那样的事情好了。但即使如此,她也死有余辜。”鹰司委员煞有介事地说。

“是吗?很遗憾,橘瑞树是‘红色愤怒’的成员,这是冷酷的事实。”

光一不为所动。

“你说是事实,那你证明啊!刚才你不就一直这么说的吗?”鹰司委员拍着桌子大叫。

“好的。”光一点点头。

“瑞树,给他们看。‘红色愤怒’的印记。”

瑞树站起来。

就在不久前,她还在想,如果要做这种事,还不如死了的好。但是现在,她想的是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瑞树开始脱衣服。

听众们目瞪口呆,交头接耳。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税所议长惊叫起来,但瑞树并没有停手。

上半身脱光以后,瑞树把左臂朝前伸直,掌心向上,将上臂最内侧靠近肋部的人工皮肤剥下来。

出现的是直径仅有2厘米,与以前的皮肤很相似的红色印记。

线条本来就很模糊,经过这么多年,颜色也变得很淡,一眼看去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大人的手包握着孩童小手的图案。

“未来”——瑞树出生的第七自治居住区的环境恢复运动标志。

“就是这个标志。”

瑞树慢慢转动身体,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会场里鸦雀无声。

“我一直很小心,不让别人看到。”

“……这,难道是真的?”

鹰司委员呻吟起来。讽刺的是,这是决定性的一击。所有人屏息静气,看着瑞树。可怕的恐怖集团的尖兵。

“诸位,至此可以理解我们面临的局面了吧?”

光一的声音很沉静,也很响亮。没有人再要打断他了。

“接下来,就是看接受他们的要求,还是选择全面战争了……请仔细思考,慎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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