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的选择

红雨  作者:贵志祐介

1946年8月21日 16时15分

熊蝉的鸣叫声如同暴雨倾泻而下。

三个人排成一列,无言地横穿过古宅的院子。院子后面是一个小山丘,近乎垂直的斜面中央有一扇木制的门——用砂浆做了固定,遮掩在高大的楠木和茂密的夏草丛中,不走到近旁很难发现。

身穿复员军人服装的高个子——佐久间茂一手端着猎枪,一手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浅井正太郎接过钥匙,打开门上挂的老挂锁。他穿着一件垂到屁股的和服,袖子卷起,露出不动明王的文身。

门开了,后面是一个大洞的入口。防空洞。

“进去。”

佐久间依旧举着手里的猎枪。

身穿白麻西服、头戴船夫帽的矶部武雄,拖着有点残疾的左腿,走向洞口。里面黑漆漆的,散发出一股霉味。

佐久间在背后举起灯笼,把防空洞里照亮了一些。入口往里大约两米,通道朝右拐了个直角。就算外面的冲击波和火焰掀飞了木门,里面的人也不至于受到直接的打击。

“快走。”

背后被枪口捅了捅,矶部只得走进防空洞。佐久间和浅井紧跟在后面。

“那个,阿茂,我……”

矶部说到一半,背后又被捅了一下,他只得闭嘴。他知道佐久间的性格。现在说什么他也不会听。

沿着狭窄的通道右转之后,来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些的房间。空气比外面凉爽,但亚麻西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这么难受的汗,他还从来没感受过。

“坐到那边。”

灯笼的光照出一把破旧的木椅。矶部默默地依照吩咐坐下。

佐久间把灯笼挂到天花板的钩子上,房间里被照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间八叠大小的房间,天花板比佐久间的头稍高一点。房间里除了桌子和椅子,还堆满了木箱,此外还挖了一口竖井,像是用来储藏东西的。

“阿武,你准备好了吧?”

听着佐久间的声音,矶部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转动。

这家伙真的要杀我?这也没办法。事已至此,小时候的交情没有任何用处。怎么想这家伙都不会原谅我。

但是,既然要杀我,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是想在这里枪杀我,直接埋在防空洞里?或者把整个防空洞都埋起来,让尸体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但还是有问题。为什么要带上浅井正太郎?他是二人小时候的共同好友,但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黑社会,这一带无人不知。如果只是要帮忙挖坑埋尸体,找个小人物就足够了。

“阿茂,你生气也有道理。我知道自己再怎么道歉也没用,不过我还是想做点补偿,就当积德了。”

矶部浑身颤抖着,搜肚刮肠寻找说辞。他清楚自己正站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漫长而黑暗的战争终于结束,前方是晴空般的未来。可自己居然要因为一个无比荒谬的理由,死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

“你,动了我老婆。”

佐久间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包含的愤怒,让矶部打了个寒战。

“我无话可说。”矶部深深低下头。

“你有什么脸见我?你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佐久间面无表情,如同戴了面具。小时候他就是个越愤怒越没表情的脾气。没辙了,不管说什么,都打动不了他。既然如此,那只能坦白一切。穷鸟入怀,或许还能……

“我以为你死了。”

佐久间微微点了点下巴,“你看了战死公报?”

“那都是胡说八道。我有个邻居,也是长了腿回来的鬼魂。”浅井讥讽地说,“话说回来,既然阿茂回不来了,你就可以随便做什么了,是吧?”

“……我真的很想帮帮你的家人。”

矶部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开。这不是说谎。至少一开始绝对出于善意。

“我听说你们家连吃饭都很困难了。说是佐久间家的生意失败,卖了田地,淑子穿上和服在各处农家周旋,所以我就送了点米过去,算是一点心意。”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佐久间的表情似乎有点缓和。很好,矶部想。还是得想办法往柔和的方向带,要注意说辞。

“后来,我就经常送粮食过去。每次你的家人都很感谢我,我也很开心。我的腿不好,小时候都是阿茂你在保护我,我想报答你,而且被人感谢,受人依赖,也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矶部偷偷看了看佐久间的脸色,对方玻璃珠般的眼睛里毫无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

“淑子一直在努力保护全家人,每次看到她,我都很想帮她,真的很钦佩她。我……慢慢地,爱上了淑子。”

最后一句话是危险的赌博,不过佐久间并没有反应。

“结果就在那时候,我听说你战死了。淑子虽然表现得很坚强,但内心肯定充满了绝望。所以,我……”

“你就趁这个机会勾引淑子了,是吧?你故意给她粮食,也有点强迫的意思吧?淑子不想让家人挨饿,所以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委身于你。”

浅井尖酸地说,不过看到佐久间的脸色就住了口。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想为淑子和孩子们做点什么。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她成家。”矶部深深低下头。

“成家?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你的小子好像才六岁吧?你要抛弃他们?”

对于浅井的追问,矶部无力地摇摇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想让淑子给人背后戳脊梁?开什么玩笑!”

浅井卷起袖子,来到矶部面前。矶部想起浅井也喜欢过淑子。

“其实我老婆已经没几天可活了,很早以前她的肝脏就有问题,现在越来越不行了,连医生都放弃了。”

“那你打算在老婆还活着的时候,就让淑子做你的后备?想得真不错啊!”浅井骂骂咧咧地说。

“对不起。我做的事情确实不可原谅。”

“事情我都知道了,”佐久间静静地说,“不管怎么狡辩,你睡了我老婆是事实,这个怎么也不能原谅。”

矶部的双腿没了力气,脖子莫名发凉。他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我注定要死在这里了,他想。

“但是,你的行为一开始是出于善意,这也是真的吧?我的家人没有挨饿,也是多亏了你。”

矶部感觉到微弱的希望,不禁抬起了头。佐久间还是面无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

“所以,我让你自己选择生死。”

佐久间走到防空洞深处,拿了什么回来,把它们放在矶部面前的桌子上。

矶部揉了揉眼睛。面前是一升的烧酒和一罐银色的罐头。

“选一个。选烧酒,就喝一杯。选罐头,就全吃掉。没吃完吐出来,就当你没有赎罪的意思,我会立刻开枪打死你。”

“什么意思?这里面放了什么?”矶部颤声问。

“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我的部队给分发了装有氰化钠的药包,免得我们遭受被俘的侮辱。”

佐久间用黑暗的眼睛俯视矶部。

“听说镇上也分配了氰化钾。村子里一直讨论到早上,最后也没吃。”

浅井一边说,一边把透明的玻璃杯、开罐器,还有一副筷子放到桌上。

佐久间指指桌子:“这里的烧酒和罐头,有一个里面放了毒。没办法计算致死量是多少,大概一口就会致命吧。”

那声音就像宣读阎王的旨意一样毫无感情。

“这、这太乱来了,不行,我不能选。”

矶部瞪大眼睛拼命摇头,嘴里很干。

“你放弃活下去的机会?那我现在就打死你。”佐久间冷冷地说。

“可……我怎么选?”

矶部凝视在灯笼的照耀下泛着钝光的酒瓶和罐头,喃喃自语。

“随便选。不就是喝酒吃肉嘛,人生终点就挑自己喜欢的吧!做个男人,不要废话。”浅井的语气很轻快,“如果下不了决心,就扔个骰子吧。胜负机会各半,只要赢了,你的罪过就一笔勾销。”

“等等,可是,我……我不想死。”

本以为佐久间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却用温和的声音回答,“嗯,说实话,我也不忍心杀你。”

什么意思?矶部很惊讶。

“但是,如果你连这场试炼都通不过,那我也不能原谅你。”佐久间靠在土墙上说。

“你好好看看眼前这两样东西。线索就在里面。如果都是一样的东西,那就和正太郎说的一样,胜负机会各半的赌博。但是烧酒和罐头一点都不像。为什么呢?仔细想想这里面的意思吧,答案自然会浮现出来。”

“不行,我不知道……我看不出来……”矶部呻吟道。

“说了让你好好想想,其实阿茂想帮你。”浅井把手放在矶部的肩膀上说。

“我不知道哪边有毒,但是要选出正确答案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肯定是那个,对吧?”

“……好吧,那我来告诉你这两个东西的意思。”

佐久间带着无可奈何的语气,低声说:“正解是对你的感谢。下毒的是对你的愤怒。”

谜一样的话,浅井却连连点头,像是很有同感。

“原来如此。既然是感谢,当然就是那个了。”

这家伙真的能理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吗?

“阿武,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出于善意帮助我的家人,只是偶然做了错事,那应该会相信我的话,顺利找到正解。”

在佐久间的锐利目光注视下,矶部身子僵硬。

“但是,如果你的本性已经从根子上烂了,刚才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编出来的假话,你就会读出我这番话背后的深意,误入歧途。”

佐久间微微一笑。看到他的笑容,矶部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一场闹剧,是用来折磨自己,把自己逼向绝路的吧?他心中不禁涌起这样的疑问。

“据说在非洲有个原始部落,会让被告喝下毒豆汤代替审判。无辜的人会心怀坦荡地一口气喝完,胃部不会吸收毒豆的成分,呕吐出来就没事了。但是,心里有愧的人,会战战兢兢地小口喝,反而会中毒。”

二分之一的概率。但是佐久间显然要把自己往一方引诱。态度却像是要挽救自己。

“虽然真相都在你心里,但我还是想弄清楚。你选一个,然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罪人,总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矶部来回打量酒瓶和罐头。

他感觉,如果相信佐久间的话,那么自己似乎知道该选哪个。

但是,那真是能让自己活下去的路吗?

?

1964年10月10日 9时15分

秋高气爽的一天。昨天的大雨仿佛从未来过。

“别动。”

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黑田正雪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佐久间满子。

“小满,别拿那东西对着我,危险……给我。”

黑田伸出手,满子把猎枪的枪口对准黑田的眉心。

“说了别动。我真会开枪的!”

黑田慢慢放下手。他从满子的眼神里感觉到她是认真的。

“突然这是怎么了?你干吗……”

“别多嘴,转过去。”

黑田按照要求转过身去。后院有座假山般的土丘,上面有一扇厚厚的门,钉了好几块木板。灰色的表面干燥开裂,像是战争期间建造的防空洞。

“开门。”

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门闩,挂在上面的锁没有锁上。是满子预先打开的吗?黑田丢掉冷冷的挂锁,把防空洞的沉重木门拉向自己。

里面是漆黑的洞。空气浑浊,散发着霉味,还混着令人难耐的恶臭。黑田打了个冷战。

“进去。”

“但是……”

黑田犹豫着不敢踏进漆黑的洞里,满子在背后打开了手电筒。

这些好像都是计划好的行动。可是她到底要干什么?

黑田脱下Kent的夹克拿在手里免得剐破,走进黑暗中。往里走一点,防空洞向右拐了个直角。

“继续走。”

如果有机会,黑田很想把枪夺过来,但是满子没有露出丝毫破绽。黑田决定暂时按照她说的做,等待机会。走了几米,来到一处稍微开阔些的空间。霉味和恶臭愈发强烈。

“那边有把椅子,坐上去。”

黑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摸到了桌子,后面有把木头椅子。小腿撞到了桌脚,不过还是坐到了木头椅子上。

“正雪先生,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没必要这么严肃,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黑田尽可能温和地说,避免刺激满子。他在椅子上转过身。防空洞入口处隐约照进来的光线,把满子的身影映出黑色的轮廓。不行,这个距离抢不到枪,眼下只能老实听话。

“你说你想和我结婚,是吧?”

就问这个啊,黑田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个想法现在也没变。我的工作终于要定下来了,有人给我介绍的。既然要和你结婚,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整天游手好闲了。”

“哦,那么,那笔钱呢?”

满子冷冷地打断了他。本以为只要提起结婚的事,她的脑子里就会充满甜美的梦想,不会再想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这次好像和期待的不一样。

“钱……哦哦,向你借的两百万啊,那个我正想和你说呢!借钱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全都会还你的。当然啦,那些钱也是你想办法筹给我的,我会付你利息。”

“够了,别再撒谎了。”

还是看不到满子的表情,但声音里充满了坚定,不像24岁的天真小姑娘发出的声音。

“你从我这里骗去的钱,全都花在赌博上了,对吧?我都知道了。有人告诉我的。”

谁这么多嘴?黑田咬牙切齿。

“抱歉……我想多赚点钱,结果赌大了。我会想办法把钱还你。对了,我去矿里打工,几年就能还了……不过现在一下子拿不出来。给我宽限几天吧,好吗?”

“为什么对你这种人……”

满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算了。你还是好好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吧!”

“啊,当然当然。你随便问。”

她说算了,意思是不还也行?黑田心里乐开了花。被她押到这样的地方,本以为会出什么事,结果还是雷声大雨点小。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女人,是吧?”

黑田差点笑出声来。除了你,当然还有。你只是没算进人数里。

“哪有!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根本是误会。我只有你一个。”

“我看到了,在车站。你和一个漂亮女人一起。”

“那个……啊,对了,我和那个女孩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是我认识她哥哥,要商量新工作的事。”

“够了。”

满子厌倦地打断他。

“那个也算了。其他所有事情,都无所谓了。随便你怎么对我撒谎,怎么骗我的钱,怎么玩别的女人。但只有一件事,我不能原谅你。”

满子的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凄凉。黑田感到后背发凉。

“史子。你勾引了她。”

黑田吓了一跳。

“……小史?等等。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她才十五岁吧?”

“是啊,我也以为你不会做那种事,可是你做了。你勾引还没长大的孩子,随意玩弄,然后又像垃圾一样扔掉。”

“那是误会。谁瞎说的?”

“史子自己。”

“小史?那是她陷害我。她喜欢我,但是我没理他。你知道的,那个年纪的孩子,经常撒谎。”

“撒谎到自杀?”

“哎?”

“昨天晚上,史子上吊死了。留了遗书,详详细细写了你干过的事。”

满子哽咽了。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去死!用死补偿史子!”

黑田目瞪口呆。他知道必须做点什么,却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现实里。我会死在这儿吗?死在这个一直乖乖听话的、傻乎乎的姑娘手上?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随便开枪打死你的。”

满子好像回过神来了。

“我父亲过世的时候,是你帮了我。一群债主和骗子拥过来找我的时候,是你勇敢地挡在我前面。我真的很感动,感动到流泪。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你要护住自己的猎物,不让别人抢走吧?”

“不是的,我发誓,我从没有那种企图。我只是想保护你们姐妹,毕竟从小就认识你们……”

黑田的话连自己听着都没有说服力。

也许是对自己的长相自卑,满子从小就是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因为学习成绩很好,从地方高中毕业后,在大学里读了食品卫生学,去了保健所工作,但没有和男人交往的经验。在黑田看来,她根本就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小孩子。

相比之下,史子是个白皙奔放的美少女。黑田的目标是佐久间茂在战后混乱期搞来的遗产,本来的目标只有满子,但他色心发作,忍不住也对史子下了手。

“我在想,这种时候父亲会怎么做……所以我给你一个获救的机会。”

满子走到昏暗房间的深处,拿了一个东西回来,重重地放在黑田面前的桌子上。黑田本想趁机抢过她的枪,但身子像被捆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

黑田颤声问。满子用手电筒照亮桌子。

“看,一升装的烧酒和自制的罐头。随便选一个。选烧酒就喝一杯,选罐头就吃掉一个。但如果半路吐出来,你就输了。”

“什么意思?这里面放了什么?”

“放了毒。”

“别开这种玩笑。”

“费这么大劲把你带到这种地方,不是为了开玩笑。”

满子的语气像是在闲聊。

“而且,你是第二个玩这个游戏的人。”

“哎?”

“十八年前,停战的第二天,我父亲,佐久间茂,把一个人带到这里,让他做同样的选择。和现在一样,在烧酒和罐头里选一个。巧合的是,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做证人——混黑社会的浅井正太郎,他也是你父亲,对吧?”

黑田倒吸了一口冷气。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浅井正太郎的私生子,不过佐久间茂当然知道。

大脑的角落里闪过某种记忆。对了。自己那个黑道老爸,临死前不久有一次喝醉了,好像说过这样的话:拿枪指着某个人,让他做出生死选择。选酒,还是选食物……说得很含混,没太听明白意思,所以听过就忘了。不过他说的显然就是这件事。

到底哪个是正确答案?黑田拼命搜寻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上一个人是谁?选的结果呢?”

他甚至都忘了温声说话,而是用暴露出地痞本性的粗鲁声音问。

“想知道就自己看!”

满子大喊一声,用手电筒照向防空洞深处。一眼看过去,黑田差点昏厥。

那边是一具完全化为白骨的人类尸体。

这就是恶臭的来源吗……

满子照亮了尸体穿的白麻西服和船夫帽。

“矶部武雄——我的亲生父亲。结果不用说了吧?”

?

1946年8月21日 16时20分

一升装的烧酒,没有标签的罐头,选哪个?哪个里面下了毒?

矶部的视线在两个物体之间游移。

“刚才你说,如果半路吐出来,就会开枪杀了我……”

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偷看魔王般傲立的佐久间。

“没错。”

“可是,如果那是正解,该怎么说?也就是说,我选对了,但还是没忍住吐出来了?”

“一样。只要吐出来,我就开枪。”佐久间毫不犹豫地回答。

“行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进了嘴里就要吞下去。如果选了正解,结果反而挨了枪子,那才叫死不瞑目。”浅井笑嘻嘻地插嘴说。

二分之一,五成的概率。真是这样吗?这家伙说的话能信吗?

“这两个里面不会都下了毒吧?”

佐久间皱起眉头。

“你他妈想什么呢!阿茂会干这种恶心事吗?”浅井破口大骂。

“这是公正的裁决。如果你选了有毒的,我会把另一个吃给你看。这样你也能死得瞑目。”佐久间静静地说。

“听到了吗?我是见证人。”浅井说。

矶部点点头。这就是浅井在场的原因,他给佐久间的话做保,见证裁决结果的公正。

“啊,知道了……抱歉说了一些怀疑你的话。”

矶部又擦了擦额头的汗,再次打量起一升的瓶子和罐头。

如果相信佐久间的话,那么自己应该选罐头。

他刚才说,“正解是对你的感谢。下毒的是对你的愤怒。”

感谢是对食物的态度。那么正解应该是粮食,也就是罐头。

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个解释,但是矶部也意识到反过来的想法也能说得通。

用酒表示感谢,不是很自然吗?村子里有种习俗,在表示感谢时,就会精心包起一升装的酒带去送人。在秋日祭典上,为了感谢五谷丰登,也会向神社献酒……

不行不行,想不出应该是哪个。那么,愤怒是什么?

矶部仔细观察装在一升瓶里的淡蓝色液体。

瓶口有个塞子,上面还套了金属塞,是香槟塞,密封度高,又能方便开启,也就是说,下毒很容易。

酒瓶里的液体,对于靠私酿赚钱的矶部来说,很容易就能看出是什么了。酒渣酒,它和用酒糟做原料的北九州酒糟酒不一样,是用杂粮发酵而成的劣酒。在它之前,曾经有过用工业酒精灌装的炸弹酒,搞出了不少甲醇导致的失明和死亡,所以酒渣酒迅速流行起来。不过矶部私酿的酒渣酒还是兑了卖剩下的炸弹酒,对健康依然很有害。

如果说酒代表愤怒,那是在谴责我勾引淑子、沉溺色欲吧?还可能是用酒渣酒来暗示渣滓杂志。借食物不足之机凌辱人妻,不正是那一类杂志上刊登的色情小说中常有的情节吗?不过这可能有点过分联想了。

矶部又去看罐头。反过来想想,如果罐头表示的不是感谢,而是愤怒,那该怎么解释?

可是关于这个问题,怎么也想不出头绪。

可能自己太拘泥他说的话了,不如从更加实际的观点想想看。

如果要在罐头里下毒,只能在封罐机封口之前动手。这就是说,一开始就计划好在罐头里下毒。这家伙会搞那么麻烦吗?

“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矶部战战兢兢地问。佐久间默默点点头。

那是个没有标签的银色罐头,有点小、大概是6号罐的大小,要把里面东西全都吃完估计挺困难,特别是里面还可能下了毒。

“这是什么罐头。”

“底下写着。”佐久间冷冷地回答。

矶部把罐头拿在手上,翻过来看。底部用墨水写着“紫河豚卵巢·麸皮”。

河豚……卵巢……矶部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什么鬼东西,河豚卵巢不是剧毒吗?怎么能吃!”矶部大声叫道。

“能吃。”

佐久间微微一笑。

“北陆地方自古就在吃。把河豚卵巢用盐腌一年,然后再用麸皮泡两年,就能把毒性全去掉。”

“这个罐头是在北陆买的?”

“不是,自家做的。”

“你做的?”

“不是我。我父亲在战争中找不到吃的,所以就把本来要扔掉的河豚卵巢用盐腌上,然后用麸皮泡。后来父亲死了,剩下的家人把它煮沸消毒,用家里的制罐机封成罐头。”

矶部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子处理真的没问题?”

“你担心的话可以选烧酒。”浅井揶揄说。

“我父亲最辉煌的时候曾经是个著名的美食家,尝遍了全日本的美味,估计也打听过去毒的方法。他没道理让家人冒险。”

佐久间的话有些说服力,但矶部还是有些担心。

“听说北陆用的是芝麻河豚(密点东方鲀),这里写的是紫河豚(紫色东方鲀),种类不一样,生理特性也不一样吧?”

“谁知道呢?都是河豚,应该差不多吧!”佐久间不耐烦地说。

“但是,拿麸皮泡过以后,一般不会做成罐头吧?会不会因为这个导致毒没去掉?”

“这个我不知道。你想知道可以吃吃看。”佐久间冷冷地说。

“行了,别再问这些蠢问题了。二选一,赶紧选。”

矶部无可奈何,只能拼命转动大脑,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

厚重的沉默笼罩着防空洞。

?

1964年10月10日 9时18分

“你父亲?”

黑田惊呆了。

“那这算是复仇?”

“复仇?”满子一脸不解。

“是啊,十八年前,你父亲死在这里。杀他的是佐久间茂,但我父亲也在场做了见证人,都有罪吧。所以你让我做同样的选择,算是给你父亲报仇?”

满子轻声笑了起来。

“给我父亲报仇?他的尸体一直放在这里,你觉得我像是在悼念他的死吗?”

“这……”

“刚才我说,矶部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始终认为佐久间才是我的父亲。”

满子像是在自言自语。

“矶部大概忙着在外面睡女人,几乎不回家,也没承担过什么父亲的责任。而且他连正眼都不看我,他对自己的丑陋外貌很自卑,所以大概也不想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不,哪有!”

黑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有一天,矶部忽然失踪了。他的生意相当麻烦,留了一堆烂摊子,所以我们都以为他丢下家人自己跑了。后来没过多久,我母亲也去世了,我成了孤儿,这时候来照顾我的,就是佐久间。他把我当成亲生孩子疼我爱我,在小辰和美代子依次死于瘟疫以后,更是……”

满子的语气忽然一变。

“所以,后来出生的史子,也是我不可替代的好妹妹。你觉得,把她送上绝路的男人,我能原谅吗?”

黑田想要辩解,但脑子就像麻木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十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看看东京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从战后的废墟复兴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你听好了。”

满子慢慢走过来。黑田吓得缩成一团。

“十八年,不管是抹去旧的怨恨,还是生出新的怨念,都足够了。这是给你的提示。”

“提示?”

“让你活下去的提示。矶部好像也得到了一个提示,但他没能用上。你最好仔细想清楚我给的提示。”

“知道了……让我想想。”

黑田想争取一点时间。

“我能摸摸这些东西吗?”

他指向桌上的一升酒瓶和罐头。满子默默点点头。

他先拿起一升装的酒瓶。手上一滑,差点掉下去,吓了他一跳。

如果在做出决定前打碎了瓶子,那就只能选择罐头了。不对,说不定满子当场就会开枪。

淡蓝色的透明一升装瓶子上,粗大的铁丝固定着瓶塞。里面还剩了大约3/4。

“里面是烧酒?”黑田胆战心惊地问。

“对,酒渣酒。现在没人喝了,不过刚刚停战的时候,没有酒精饮料,这东西很受欢迎。”

黑田皱起眉头,盯着瓶子。他在想里面的酒为什么少了。

这当然可能是一开始就用了喝过的酒瓶,但考虑到罐头肯定是新的,那么酒应该也是新的才对。

瓶塞像是软木塞。如果在这里放了十八年,那么里面的酒可能透过软木塞蒸发了,但会蒸发掉这么多吗?

有个很简单的解释,矶部选了酒。这样的话,少了的部分就可以理解了,因为里面少了一杯。

黑田看着瓶口,不寒而栗。

可以自由打开和关闭,那么往里面下毒也是很容易的。

不行,不能选这个。

那么罐头呢?罐头不可能后续下毒。就算钻个洞再用锡焊上,也会留下痕迹。

罐头上没贴标签,灰扑扑的毫无光泽,隐约还有些锈迹。

“这是什么罐头?”

“看底下。”

黑田按照满子的说法,把罐头翻过来,顺着几乎快要消失的文字读起来,然后吓了一跳。

“紫河豚卵巢·麸皮……”

这么说来,自己确实听说过石川县会用盐腌有毒的河豚卵巢,再用麸皮浸泡,据说那样可以去毒。但第一次听说还有做成罐头的。

……不对,等一下。

“小满,刚才你说这是自家制的罐头?”

从孩童时代开始,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就很骄傲,做赌徒也是靠这个活到现在。

“嗯。说是喜六先生在战争期间做的。”

喜六是佐久间茂的父亲。传言他是著名的浪荡子,事业也没成功,导致了佐久间家的没落。

“不会是模仿北陆的做法,把剧毒的河豚卵巢泡在麸皮里吧?”

“喜六先生是著名的美食家,我想他应该很清楚做法。而且在装罐之前,彻底做过煮沸消毒。”

不行,这种东西怎么能吃!而且既然是自家制的,那么完全可以在封盖之前下毒。

“好了,决定选哪个了吗?”

开什么玩笑?哪个都不想选。黑田呻吟起来。

“求你了,能不能再让我想想?”

“行。”

不出所料,满子爽快地答应了。黑田舒了一口气。

和十八年前的矶部武雄相比,自己有一个优势,就是知道矶部失败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堂堂正正推算出哪个下了毒,那不妨代入矶部,推测他选了哪一个,然后反其道而行之。

除非矶部自暴自弃,闭上眼睛随便选了一个。

?

1946年8月21日 16时24分

进退两难,二分之一的概率。

矶部感觉自己已经是死了一半的人了。

即使没有信心,也必须选择一个。选错了就要在巨大的痛苦中结束自己的一生,他不想这么死掉。

即将从迷雾中展现出来的未来,究竟会是哪一个?

就在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宛如天启般的想法。

矶部一直觉得有点奇怪。不对,仔细想来处处都很奇怪,不过有一个疑点可能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生死。

那就是陆军分发的氰化钠。虽然最后并没有用于自杀,但在复员回国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带回来?一般来说,根本连看都不想看到这东西,而且回到国内应该也没地方用。

他想起浅井的话。镇上也分配过自杀用的氰化钾。氰化钠和氰化钾是不同的药剂。不同的地方,分配的药剂也不一样?

不对,这两种药剂经常会混淆。即使用的是氰化钠,有时候也会说成氰化钾。

就在这时,漫无边际的思绪忽然集中到一点上。等一下。如果仔细询问,说不定能从佐久间嘴里套出真相……

“阿武,想好没有?你这人真磨蹭!”

浅井训斥了一句。废话真多。

矶部想,不磨蹭急着寻死吗?我又不想死。

矶部抬起头。想来想去也得不出结论。既然如此,只能把命运寄托在问题上了。

“阿茂……”矶部嘶声说,“你真的在这里面放了氰化钾吗?”

佐久间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你不是说问完了吗?赶快做决定吧!”浅井气势汹汹地催促他。

“知道了,我一定会选……我会选的,再给我点时间。”矶部拼命恳求。

“行吧!”

佐久间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5分钟。过了还不能决定,你知道会怎么样吧?”

他拉开猎枪的保险。

“我会决定的……赶在5分钟内。”

矶部喃喃自语,满头大汗地推算。

佐久间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

但是,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回答。特别是佐久间这样有精神洁癖、讨厌撒谎的人。

不妨假设他在其中一个里面加了氰化钠。佐久间在工业学校受过理工科教育,性格里不会坐视别人的错误。如果有人问他里面是不是放了氰化钾,那么他肯定很想纠正。

但是,佐久间没有开口。因为他更关注有没有放的问题,而不是药剂的名字,所以不能回答。

换句话说,实际上,氰化钾、氰化钠,哪个都没放。

仔细想来,佐久间只说,在即将停战的时候,部队里分发了氰化钠,但从来没有说自己把它放进过烧酒或者罐头里。

矶部努力回想,佐久间说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的烧酒和罐头,有一个里面放了毒。没办法计算致死量是多少,大概一口就会致命吧。”

他只说里面有一个放了致命的毒药。

没错,他没说氰化钠,只是含糊地说是毒药。

这是个陷阱。矶部确信不疑。

他想让我选罐头。

正解是感谢,下毒是愤怒——这句话本身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他之所以让自己以为毒药就是氰化钠,恐怕也是为了这个。

那么,如果毒药不是氰化钠,那会是什么情况?难道说,毒药是河豚毒素?

佐久间的话大体应该是真的,至少他不会故意撒谎,做罐头的应该确实是他的家人。罐头上没有任何痕迹,所以不可能是后来下毒。

但这正是他的伎俩,他想让自己以为罐头是安全的。

说不定,佐久间喜六打听来的制作方法有遗漏,河豚卵巢的毒素没有全部清除……不对,等一下。

矶部又往深处想。

先用盐腌河豚卵巢,再用麸皮浸泡,这可能是正确的做法。但是,佐久间刚才还说,喜六死后,家人又把它煮沸消毒,做成罐头。

要做罐头,当然需要煮沸,但这样一来,麸皮就没了。

如果麸皮中含有某种成分或者微生物,能够分解河豚毒素,那么煮沸就会中断解毒过程。

矶部感到自己正在逼近真相,不禁有些兴奋。不过,他天生的慎重——胆小,要求他再仔细想想。仓促得出结论,未免太过危险。

刚才的推测还有一个问题。假如这个罐头里的河豚毒素还有残留,没有完全分解,那么佐久间既然没有打开罐头,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对,这个可以解释。

罐头应该不止一个,一个罐头解决不了食物短缺。麸皮浸泡的量大概不少,做成的罐头肯定也有二三十个。

如果有人开了一个罐头,吃了里面的东西,结果出现了中毒的症状,那么就说明,所有罐头里面都有同样的毒。

原来如此。在那种情况下,毒素的浓度应该低于新鲜的河豚卵巢,所以才会要求自己全部吃掉。

矶部抬头看了佐久间一眼。

这么想来,他为什么会说那句奇怪的话,也能解释了。

“没办法计算致死量是多少。”

刚才佐久间说的好像不是“不知道致死量”,而是“没办法计算致死量”。听起来,他的意思不是说不知道氰化钠的致死量是多少,而是没办法计算自己会吃到多少克。这一点很奇怪。如果是他亲手加的氰化钠,应该知道自己加了多少。至于烧酒,一杯酒里含有多少剂量,也能很容易算出来。

但如果是河豚卵巢里含有的河豚毒素的量,而且其中一部分还分解了,那确实没办法计算……

“还有一分钟。”

防空洞里响起佐久间冷冰冰的声音。

这么着急催我吗?他似乎想让我匆忙做出决定,得出一个错误的答案。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我知道,下毒的是罐头。

最后的问题,就是他的提示。正解是感谢,下毒是愤怒。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应该不会是为了搞乱自己的心思,故意说些没意义的话。

酒是感谢的象征,这一点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河豚卵巢的罐头,为什么会代表愤怒?

矶部忽然怔住了。

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意识到?

不是别的部位,是河豚的卵巢。难道说,这是在暗示他的夺妻之恨?

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确实是用烧酒表示感谢。

“时间到了。你选哪个?”

佐久间举枪对准矶部。

“这个。”

矶部用颤抖的手指向其中一个。

?

1964年10月10日 9时22分

矶部基于什么样的推理过程,得出了错误的结论?

黑田全速开动大脑。

一般来说,有瓶塞的、能够随便下毒的烧酒,应该不会有人选。

相反,要往罐头里下毒,显然很麻烦。整个罐头外表看不到开孔的痕迹,所以要么是制作的时候就下了毒,要么是重新做了罐头。

……到这里为止,应该和矶部的推理一样。

那么他选了罐头?

如果是那种情况,那就是说罐头里下了毒。矶部开了一个罐头,吃了里面的东西。换句话说,现在这里的罐头是那时候剩下的另一个罐头。

这就有点奇怪了。下毒的罐头有一个应该足够了。佐久间茂有什么理由特意做好几个罐头?只是为了审判矶部武雄?

“小满,我能问一个问题吗?”黑田小心翼翼地问。

“请问。不过我不见得能回答。”满子的声音里毫无感情。

“你说这两个里面有一个下了毒,那是佐久间下的毒吗?还是你新准备的毒?”

满子突然笑了起来。

“我可没有毒。烧酒和罐头都是十八年前剩下的,我一点都没动过。”

好极了。这句话太重要了。黑田心里暗自叫好。

满子应该没有撒谎。毒药是佐久间茂十八年前放进去的。

这么说来,刚才的推理就成立了。如果矶部选了罐头,剩下的罐头很可能没有毒。

不对,等一下。这样说来也很奇怪。

如果那样的话,现在面前的这两个东西,也就全都没有毒了。那么让我二选一还有什么意义?

换句话说,如果假定矶部武雄选了罐头,就会产生明显的矛盾。

那么,如果选的是烧酒呢?

在那种情况下,一升装的酒自然会变少。而下了毒的也是烧酒,罐头不会有问题。到了今天,死亡的二选一依然有效。

也就是说,思来想去,矶部选择的只可能是烧酒。

但问题是,他为什么会选烧酒?在罐头里下毒不是不可能,但显然不像一升装的酒瓶那么方便,毕竟后者可以自由打开,往里面下毒。怎么看都是烧酒更加危险。

黑田苦苦思索有没有其他的线索,这时候他想起了满子给的提示。

十八年,不管是抹去旧的怨恨,还是生出新的怨念,都足够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按字面意思理解,她应该是说十八年前佐久间茂的愤恨已经消失了,是自杀的佐久间史子的怨念强迫她做出这么可怕的选择。但这种解释,对于该选哪一个的问题,并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难道说愤恨和怨念暗示着毒药?就是说,十八年前的毒,已经消失了?

仔细想来,就算十八年前罐头里有河豚毒素,到了今天可能也彻底分解了吧?

原来如此,好像终于明白了。

矶部非常担心罐头里有河豚毒素,于是他在无法确定的情况下喝了烧酒,结果死了……

不对。黑田双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虽然都说得通,但只是缺乏根据的臆测罢了。

最好能找到更加确凿的证据,不然的话,自己小命难保。

眼前是一升瓶和罐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

黑田的视线忽然落在防空洞深处的白骨尸骸上。手电筒没有照到它,不过还是在黑暗中浮现出隐约的轮廓。

“小满,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你父亲——矶部先生,和我现在处于完全相同的局面。我觉得他也不是外人,所以能去拜一拜他的遗体吗?”

满子没说话。黑田理解成允许,站起身来。

越往里走,腐败的恶臭越强。

刚死不久的尸体固然可怕,但经过了十八年岁月的尸体中也仿佛有种怨念浓缩在黑暗里的恐怖气息。

但无论如何,在自己面临死亡的时刻,不能害怕。必须找到线索,必须有力地证明矶部选择了什么。

白麻西服上到处都是肉体腐烂后染出的污渍,还有像是老鼠啃出来的破洞,里面透出白骨。

黑田蹲在尸体面前,双掌合十。

你选错了,真是可怜。但我不想重犯你的错误,拜托了,帮我一把。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好好祭奠你。

他在心中默念了几句,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

他轻轻伸出手。虽然很不想徒手,但还是强迫自己去摸。麻质西服的面料有种湿漉漉的不快感。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找了尸体下面,但除了被泥土弄脏手指,一无所获。

他偷偷看了一眼满子。她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也不像在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好像正在思考别的什么问题。

他鼓足勇气,伸手拿起一根骨头。很干燥,比想象的要轻。

他翻来覆去寻找痕迹。烧酒洒出来的痕迹,或者罐头吐出来的痕迹。但是什么都没找到。

就在他灰心失望的时候,忽然感觉尸体的手指像是在指着什么东西。墙脚很黑,看不清楚。黑田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地上摸索起来。

手指触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不是石头,很薄,很尖锐。

他把那东西轻轻捏起来,放在掌心。

虽然沾满了泥巴,没有光泽,但看起来那就是玻璃碎片。

玻璃……黑田吃了一惊。这会不会是倒烧酒的杯子?他用手指轻轻擦了擦泥土,果然,那是一块透明的玻璃薄片。弯曲的弧度也和杯子差不多。

这样啊。黑田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矶部选了烧酒,刚喝完酒杯就掉了。除此之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这里会有玻璃杯的碎片。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满子。满子依然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发现自己的可疑举动。

再怎么想,估计满子也不可能故意把这块碎片放在这里。自己找到它的可能性非常低。提出要看尸体的是自己,顺着白骨手指摸索地面的也是自己,这些举动她都不可能预见到。

没错了。矶部选了烧酒。

这样说来,正解就是罐头。

太好了……终于找到答案了。

黑田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他朝着矶部的白骨尸骸又一次合十行礼。谢谢你提醒了我,大概是因为同情我这个遭受同样试炼之苦的人吧。

如果能够平安离开这里,我会按照约定,好好祭奠你。

下颚躺在距离头盖骨不远的地方,仿佛在微微笑着。

?

1946年8月21日 16时32分

“你确定选这个?”佐久间又问了一遍。

“嗯,就是这个。”

矶部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心情很平静。

真是遗憾,为了骗我,演了这么一出戏,但还是我棋高一着。有浅井这个见证人,只要我选对了,他也只能按照约定放了我。

佐久间打开一升瓶的瓶塞,往玻璃杯里咕咚咕咚倒了八分满。

“一口气喝掉。刚才说过,如果半路吐出来,我就开枪。”

对了,还有开枪的危险。

必须冷静地坚持到最后。浅井说过,如果选对了反而被打死,那才是真的死不瞑目。

矶部想用右手拿起杯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不妙。如果洒了一滴,佐久间就会找到借口开枪。他双手用力握住杯子,试图控制手掌的颤抖。

浅井拿起开罐器,开始打开罐头。

“喂,你要干什么?”矶部吓了一跳,问道。

“刚才说好的,”佐久间静静地说,“如果你选的那个下了毒,我就吃了另一个。”

浅井打开罐头,把筷子放在上面。

“好了,赶快喝光。”

佐久间的声音很严厉。矶部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他在吓我。矶部很确定。我选对了,所以他只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被这么明显的把戏耍得心惊胆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没问题。手不要抖,接下来什么都不要想,一口气喝光就好了。

矶部双手握住杯子,端到嘴边。

没有排过气的粗制烧酒散发出强烈的气味。矶部虽然在卖私酿的酒渣酒,但自己从没喝过。味道恐怕会很冲,但绝不能呕出来。

他看到佐久间拿起了罐头和筷子。

别分心,相信自己,这是正解。

矶部把杯子端到嘴边,一口气喝光了烧酒。喉咙像烧起来一样,刺激的味道和气息几乎令他窒息,但他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

成功了。我全喝完了,接下来只要别吐就行了。我得救了。我撑过了这场考验,抓住了未来……

矶部看到了令他无法置信的景象。

佐久间用筷子夹起罐头里的东西,送进嘴里。本以为他在装作吃东西,但从他下巴的动作来看,分明真的在咀嚼。

“放了氰化钠的,是你选的烧酒。”

佐久间怜悯地看着矶部。

“你为什么偏偏选烧酒呢?做好的罐头,怎么能往里面下毒呢?代表感谢的只能是粮食,而且我愤怒的是你的肮脏手段,就像在酒渣酒里混上炸弹酒卖一样。”

撒谎。不可能。酒里怎么会下毒……

“所以说,那瓶烧酒才是真正的炸弹酒。”

浅井叹息般地说。

“阿茂已经说了,你按最简单的解释去想就好了。有罪的人,总会像着了魔一样,选择错误的答案。”

矶部感到突如其来的眩晕,手上握的空杯子掉落下去。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四散飞溅,宛如慢镜头。

胃部猛然收缩,刚喝完的烧酒如同喷泉一般从嘴里喷出来。

不行,呕出来就要挨子弹了。

但佐久间并没有伸手去拿枪。他只是抱着胳膊,看着自己。

心脏狂跳不已,剧烈的头痛接踵而来。

矶部跪倒下去。地面朝他扑来。他伸出双手想要支撑,却径直倒了下去。意识急速消失。

他奋起最后的气力,努力抬头。

他最后看到的,是两个逆光伫立的身影。

?

1964年10月10日 9时25分

黑田盯着一升装的烧酒。

不用怀疑,这里面加了致命的毒药。

如果没有矶部,他或许会选择烧酒。想到这里,黑田不禁浑身颤抖。

他又看向古旧的罐头。罐头虽然没有了金属光泽,但并没有膨胀,也看不到金属腐蚀开口的地方。

从做好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十八年。如果里面的东西经过煮沸消毒,那应该不会腐败,不过可能多少会有些变质。吃了这东西,肯定会闹肚子,说不定还会上吐下泻。

但应该不至于死。

为了活下去,有时候也不得不做出一点牺牲。

“好了,随便选一个吧……你选哪个?”满子低声问。

“这个。”黑田毫不犹豫地指向罐头。

满子没有说话,静静地把开罐器和一次性筷子放到桌上。

黑田掏出手帕,擦了擦罐头的上盖,把开罐器放上去。刀刃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插进罐头,顺着黑田的动作轻松切开薄薄的铁皮。

切到九分处,黑田拉开盖子。满子用手电筒照亮里面。

罐头里面装的是焦黑色的不明物体,和土块差不多。

黑田感到嘴里涌起苦涩的唾液,但为了活下去,必须把一整个罐头吃掉。吐出来就是死,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全都吃下去。

黑田掰开一次性筷子,插进罐头里。土块般的东西用筷子一戳就散开了。

他下意识地探出鼻子闻了闻味道。没有腐败的气味。罐头里没有任何味道。

该死。只能吃了。

黑田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黏糊糊的口感。勉强能感觉到里面还剩了颗粒状的东西,不过几乎没有味道。他嚼了两三下,咽下肚子。舌头上留下咸咸的、略带霉味的后味。

不过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变化。

他又吃了两三口,咸腥味慢慢在嘴里积累起来。

“能给我点水吗?”

黑田问满子。也许是因为嘴里含着讨厌的东西,声音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

“抱歉,没有水……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喝那边的烧酒。”

过了一会儿黑田才意识到满子在开玩笑。

“饶了我吧!”

不把这些全吃完,试炼不会结束啊!

黑田闭上眼睛,默默把罐头里的东西送进嘴里。

吃完以后,他把罐头的底拿给满子看。

“看……都吃光了。”

满子沉默了半晌,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

“没想到你会选那个。”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感觉。我以为你会选烧酒。”

“但是我选了罐头。”

“是啊!”

满子的表情中明显透出失望。黑田感到怒气上涌,不过努力控制住了。

“那,我可以走了吗?”

“嗯。”

趁着满子没有改变主意,赶紧逃走。黑田拿起外套站起身来。他想尽快把胃里的恶心东西吐掉。

“对了,你为什么选择罐头呢?”

满子似乎对自己的设想落空非常后悔。黑田愈发不耐烦了。

“直觉。”

他随便说了一句,想打发满子,但是满子似乎不能接受。

“骗人!你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赌棍,但骨子里是个胆小鬼,又很谨慎。关系到你自己的性命,肯定不会单纯靠运气。你选罐头肯定有什么依据吧?”

该怎么回答呢?如果她知道自己发现了玻璃的碎片,说不定会说自己犯规什么的。

“我只是觉得不能选烧酒……随随便便就能打开,而且还少了一杯。我猜矶部先生大概选的就是烧酒。”

“哦。”

满子低头思考着什么。

“那,我给你的提示呢?你怎么想的?”

十八年,不管是抹去旧的怨恨,还是生出新的怨念,都足够了。

黑田确实没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太明白。”黑田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矶部先生的死,应该已经抹去了佐久间茂先生的怨恨。新的怨念……对不起,小史的事情都是我的责任,我会用一生来偿还。”

虽然还是看不清表情,不过满子的嘴角似乎微微翘起了一些。

“行了,走吧!”

“啊,那……再见了。”

黑田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从满子身边钻过去,快步走向防空洞的入口。

太阳被云层遮挡着,不过因为在黑暗的地方停了很长时间,还是感觉到阳光刺眼。

凉爽的秋风吹拂脸颊,鼻子里闻到青草的气息。

得救了。我,得救了。

黑田朝天举起拳头。

接着,他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鬼气,不禁回头去看防空洞。

那个疯女人还在里面。

黑田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快步走了出去。

他恨不得马上离开那个受诅咒的防空洞。

那个女人竟然真想杀了我。

所以说,如果父母是杀人犯,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孩子也会被养成同样的人。

黑田再也不想和她扯上任何关系。已经从她身上骗到了足够的钱,本来就已经是榨干了的女人。十八年前的谋杀,已经过了诉讼时效吧?如果报警,反而会让警察盯上,说不定会给自己惹出各种麻烦。

虽然很想供奉矶部武雄的灵位,但还是别引人注意吧!

……我会在暗中为你祈祷,你就成佛去吧!

一口气走到看不见那座防空洞所在的山丘,黑田才停下脚步。

他当即跪下,试图呕吐。

不需要用手指抠喉咙,吃到胃里的罐头便倒流了出来。胃液的酸臭刺激到鼻子,眼泪也跟着淌下。一直吐到胃都空了,黑田还把嘴里的唾沫反复吐了好几口,但还是留着令人不快的味道。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真的活了下来。

黑田流着泪笑了起来。他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狂笑。

?

1964年10月10日 9时34分

黑田匆匆离去后,满子还是茫然站在原地。

完全没有想到。黑田竟然会选罐头。

她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还是坚信黑田肯定会选烧酒。

然而上天的意志却和满子的期待相反,很残酷。

满子盯着桌上剩的一升装烧酒看了半晌。

最后,她打开瓶塞,往杯子里倒了一些。

不祥的烧酒,也许是因为十八年前佐久间茂放入的氰化钠,看起来有些浑浊。

满子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杯子送到嘴边。

她抿了一口,随即便为浓烈的味道皱起眉头。她的敏锐味觉,品尝到的不是刺激性极强的酒渣酒,而是微妙的苦味、涩味和咸味。

矶部武雄临死前喝的烧酒,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味道。这是死亡的味道。满子闭上眼睛,把酒咽了下去。

但是,为什么呢?

温热的东西淌过面颊。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你傻不傻?到现在了,你还留恋什么?”

满子自嘲地说着,把杯子里的烧酒一饮而尽。

1964年10月10日 13时50分

黑田连冰都没放,把强尼黑像廉价酒一样咕嘟嘟倒了满满一杯。

他直接喝了一口,食道顿时热乎乎的,接着又喝了两三口,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黑田拿着杯子,躺在双人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墙纸有了裂缝,床板咯吱作响,地毯也褪色了。他定的是最好的房间,但毕竟是乡下的旅馆。

不过,正对着床有一台巨大的彩色电视机,这倒无愧于豪华套房的名头。

映在显像管上的是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的画面。

“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日,就像全世界的蓝天都集中在东京。”

播音员的语气让他盯着画面看了半晌。

出了防空洞,他只想着离那边越远越好,再加上想要找个地方漱口的欲望,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邻镇的旅馆办好了入住手续。

一进房间,他就关在洗手间里反复漱了几十次口,但嘴里残留的古怪味道始终清理不掉。最后他用客房里的啤酒漱口,再用纯威士忌消毒,这才终于舒服了一些。

……今天真是可怕的一天。

不过,也可以认为这是摆脱厄运的一天。接下来应该苦尽甘来了。

然而不管怎么安慰自己,还是兴奋不起来。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厌恶感,始终挥之不去。

就像那个黑暗洞穴里有个可怕的恶灵附在自己身上,一直跟到这里似的……

别自己吓唬自己。振作点。

刚刚几个小时前,自己还被人用猎枪指着,看到了一具白骨尸骸,还徒手去摸过,最后更是冒着生命危险,被逼吃下了十八年前的变质罐头。能在这一连串的经历下兴奋起来,只有疯子才办得到。

就在这时,黑田忽然反应过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距离逃出防空洞已经过了四个小时。

他本来担心河豚毒素的作用会过一段时间才显现,不过现在应该安全了。并没有出现身体麻痹的感觉。

但那种厌恶感还是没有丝毫减退。

电视上,各国的入场式还在继续。人们在欢呼声中庆祝着这一象征日本复兴的体育盛事。然而黑田身边却好像一直静静蹲守着某种不明来历的妖怪。

2012年7月28日 11时19分

“主任,孩子们可以回去了吗?”

“啊,回去吧。身份确认了吗?”

菱川警部补?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问。看伦敦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一直看到凌晨,实在困得不行了。

“确认了。我们重点调查了村里的老年人,基本上确定是一个名叫矶部武雄的男性。”细野刑警看着笔记本回答说。

“基本上?”

“矶部武雄在停战的第二年,也就是1946年失踪。据说当时身穿白麻西服和船夫帽,和尸体的服装一致。”

“1946年……六十六年前啊!时效的四倍多了。这都不能叫白骨,简直是化石了。”

菱川忍不住笑了一声。今天是周六,只要迅速处理完这件事,下午就能去“Poison”酒吧,和妈妈桑打情骂俏了。

“不过,死亡时期不明,所以还不能断言说有没有超出时效。而且时效制度两年前也废止了。”细野严肃地说。菱川皱起眉头。这小子,活着到底有什么乐趣?

“混蛋!时效制度的废止,只针对到2010年4月27日还没过时效的案件!那个倒霉蛋怎么看都死了几十年吧?”

菱川恶狠狠地骂着细野,忽然间心里生出一个疑问。

“不过,那个矶部,为什么会死在防空洞里?”

“矶部在战后通过私酿酒渣酒赚了不少钱,但也惹了不少纠纷,所以周围人以为他失踪了,但看起来像是自杀。白骨状态的尸体很难确定死因,而且过了这么多年,详细情况也弄不清了。”

酒渣酒,战后废墟上的黑市……一切都是遥远的历史。

“……话说回来,六十六年都没发现尸体,也是很奇怪。”

“战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去过防空洞。一方面没有去的必要,另一方面还有幽灵出没的传闻。”

细野好像真的仔细打听过。

“那个防空洞是谁管理的?”

菱川斜眼看着防空洞。朽坏的木门被拆下来放在一边,露出黑乎乎的洞口。看来看去都像是受诅咒的坟墓。

“说不上管理,基本上是放任不管的状态。这是战争期间在自家后院挖出来的防空洞,所以算是这家人的私有物。目前的所有权人是住在东京的女性,名叫佐久间满子。”

细野看着笔记本,压低声音说。

“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矶部武雄是这位佐久间满子的亲生父亲。”

“什么?”

菱川皱起眉头。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某种内幕。

“矶部失踪以后,满子被佐久间家收养,成为他们家的养女。”

“咦?可能是那个满子杀的吗?”

“不可能。六十六年前,她才六岁。”

细野面无表情地回答。

“要说可能,也是满子的养父佐久间茂有这种可能。但如果这是杀人案件,就很难解释为什么一直把尸体留在防空洞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尸体。”

“知道了,知道了,总之沿着自杀这条线尽快处理吧!”

菱川不耐烦地挥挥手。就算这是一起杀人案,现在也不可能剩下什么证据。

就在这时,细野的警用手机响了。细野接起来说了一阵,然后面无表情地报告说:

“鉴定部门的电话,关于白骨上遗留的指纹。”

“指纹?干吗要采集那东西?”

多事。菱川真的很生气。为什么你小子总喜欢增加工作量?

“几十年前的指纹怎么可能留到今天?验出的指纹肯定都是最近粘上去的,有人碰巧发现骨头,随便摸了一下吧?”

通常的指纹都是手指和手掌的纹理中残留的皮脂,在最好的状态下也只能保存几个月。

“很老的指纹,好像是用沾了黏土的手摸在骨头上留下来的。”

“黏土?”

“防空洞里的土是黏土。而且,现场的玻璃碎片上也附着了明显相同的指纹。”

这么说来,保留几十年也不奇怪了。

“然后呢?找到指纹是谁的了?”

“在库里核对发现,和很早以前的前科犯一致。”

细野淡淡地报告。

“那人名叫黑田正雪,是这个村子的人,赌博拘留三次,伤害与盗窃各一次。”

“年纪相当大了吧?”

“已经死了。”

登记在警察厅数据库中的指纹,即使本人死亡,也会继续保留很长时间。

“混蛋!人都死了,知道是他的指纹,有什么意义?”

菱川烦躁地骂了一句。本来能用自杀了结的案子,偏要费劲调查半天,结果只是得出一个嫌疑人死亡的无意义结论,这真是太闲得慌了。

“不,这样就可以断定矶部武雄的死亡是在1964年以前,距今四十八年前,所以确实过了诉讼时效。”

“1964年……东京奥林匹克之年啊!但你怎么知道矶部死亡时间在那之前?”

“因为黑田死亡的日期是1964年10月11日。这就是说,在那以前,矶部的尸体已经化成白骨了。”

?

1964年10月11日 10时29分

黑田吓了一跳,猛然瞪大眼睛。

昨天晚上好像喝醉睡着了。

但为什么又突然醒了?

从未有过的战栗感,以及自己仿佛做了无可挽回之事的焦躁感,慢慢爬上心头。

够了。别再疑神疑鬼了。

黑田打开电视。

屏幕里正在转播奥运会的摔跤比赛。还只是预赛,但已经是彩色画面了。两名运动员分别穿着红蓝队服,正在不断移动,试图压制对方。

看着屏幕,黑田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站起身来,脚下有些虚浮,用手撑着墙壁,走进浴室。

黑田朝着洗脸池大肆呕吐。

混合着胃酸的威士忌气味强烈地刺激着鼻子。醇厚的泥炭与木桶的芳香,此刻都变得木醋般恶心。因为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固形物只有花生米的碎片。

黑田呕吐不止,同时陷入可怕的疑问中。

难道那个罐头里下了毒?我是不是快死了?

但是,拖到现在才发作,这可能吗?

他看看手表,10点30分。河豚毒素虽然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症状,但自从他在那个老防空洞里吃过以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了。

不可能的,哪会有这种事……

他正要伸手摸自己的额头,忽然吓了一跳。自己的手掌显出了重影。

他望向洗面台上的镜子。那里面照出来的自己,也像电视里的幽灵一样,叠成了两个。

他用力擦了半天眼睛,但看到的景象并没有好转,而且似乎愈发严重了。

他踉踉跄跄走出浴室,伸手去拿床头的电话。就在他拿起听筒前,电话先响了起来。

他吃了一惊,拿起听筒贴在耳朵上。

“黑田先生,有您的电话。”

是前台的声音。黑田正要求救,电话已经切换到外线了。

“喂……”

传来满子的声音。

“黑田?能听见吗?”

“小满……我……毒……”

他想问,但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话来。

“你仔细听着。”

满子平静地说。

“你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至少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什么……什么,我——”

大量唾液从唇边滴落,冲走了他的话语。

“你选错了。矶部确实选了烧酒。如果他选了罐头,就能活命了。到这里为止,你的推理都很正确。但是,过了十八年,正解反过来了。”

“反……?”

满子的声音就像是在调整广播电台的频率,忽远忽近。

“在保健所分析了烧酒和罐头的成分……结果很惊讶……矶部武雄……烧酒……完全无毒……氰化钠……最让人惊讶的……大量……害怕……销毁……改了主意……”

黑田努力去听话筒里传来的满子的声音,但在剧烈的耳鸣中,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一点片段。头上的汗水像瀑布一样滚落。

“日记……不能原谅……土壤里……大海里……肠道……煮沸……”

满子的话已经完全听不明白了。

腿上失去了知觉。黑田栽倒在地,听筒从手上滚了出去。

刺眼。房间的日光灯,就像奥林匹克会场的照明灯一样刺眼,灼烧着视网膜。

黑田躺在地上,喘不上气。

他抽搐了好几下,意识逐渐模糊。

黑田最后所感觉到的,是被拖向地狱深处的无限恐惧。

?

1964年10月11日 10时33分

看来黑田住在旅馆里价格最高的豪华套房里。满子握紧公用电话的听筒。

前台一接通电话,几乎同时便传来对面的动静。

“喂……”

没有应答。

“黑田?能听见吗?”

“小满……我……毒……”

喘息声中混杂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喝得烂醉一样。似乎毒药已经生效了。

“你仔细听着。”

满子尽力保持着平静说。

“你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至少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什么……什么,我——”

后半部分夹杂着滴滴答答的声音。满子有点担心对方还能不能理解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选错了。矶部确实选了烧酒。如果他选了罐头,就能活命了。到这里为止,你的推理都很正确。但是,过了十八年,正解反过来了。”

“反……?”

“这要从一开始说起。大约半年前,我发现了父亲藏在屋顶上的日记。内容很吓人,让我半信半疑。但是,打开防空洞,我发现矶部武雄的白骨尸体还在里面,烧酒和罐头也都在。”

满子飞快地说下去。气温很低,但汗津津的手掌几乎抓不住听筒。

“为了验证日记的内容,我在保健所分析了烧酒和罐头的成分。结果很惊讶,杀死了矶部武雄的烧酒已经完全无毒了。氰化钠和二氧化碳结合,变成了碳酸氢钠。劣质烧酒本来就没做排气,含有大量二氧化碳……所以如果你选择烧酒,那就能活下来。”

满子舔了舔嘴唇。

“不过最让人惊讶的还是罐头。明明经过煮沸消毒,但不知什么原因,从里面检测出了大量的肉毒杆菌,让人害怕……我想马上把它们销毁掉,但又改了主意,决定保留下来用作研究材料。”

说话间,喉咙似乎越来越干。

“史子自杀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的日记和那些罐头。”

满子心中苦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往下说。

“……是你害死了史子,绝不能原谅你。但是,我也不可能亲自动手。所以我决定用上父亲留下的罐头和烧酒,请上帝审判你。父亲的日记里写过,罪人必然会做出错误的选择。所以你是不是真正的罪人,取决于你选择什么。”

黑田一言不发,只听见凌乱的呼吸声。

“……你知道肉毒杆菌吗?土壤里、大海里、泥沙里,到处都是,很常见的细菌。它们不能在有氧气的环境里生存,但能在罐头这样隔绝空气的密闭环境里繁殖,产生致命的毒素。当年导致欧洲无数人死亡的‘肠道中毒’,罪魁祸首也是肉毒杆菌。”

黑田依旧沉默不语。末梢神经的麻痹好像已经很严重了,连他能不能听到都不知道。

“但是,据说河豚卵巢在封罐之前就煮沸过,那为什么还会有肉毒杆菌呢?这个问题确实很奇怪,所以我去查了相关的文献。

“肉毒杆菌遇到危险会产生芽孢。它在细胞内侧生出坚固的膜,进入假死状态,保护自己的基因。附着在河豚卵巢上的肉毒杆菌,在盐腌的时候一齐变成了芽孢。肉毒杆菌的芽孢非常耐热,100℃的沸水需要6小时才能完全灭菌。除非一开始就煮沸,否则变成芽孢以后,再煮沸就几乎无效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

“而且,从盐腌改成泡麸皮,再煮沸,盐分的浓度进一步降低,这就让肉毒杆菌可以在罐头内部慢慢繁殖。十八年过去,现在罐头已经变成了肉毒杆菌的巢穴……它们产生的肉毒毒素是自然界最强的毒素,比河豚毒素和黄曲霉毒素强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满子说不下去了。她知道黑田已经不在电话的另一头了,但还是必须说到最后。

“你恐怕以为自己没事吧?但肉毒毒素开始对神经系统产生作用,中间有12小时到36小时的漫长潜伏期。”

泪水夺眶而出。

“所以我给过你提示。十八年,不管是抹去旧的怨恨,还是生出新的怨念,都足够了。”

再怎么仔细听,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再见了。”

满子向死者低语一声,轻轻放下了话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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