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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作者:西西

妈妈说

河就在门口

是一条黄颜色的

烂泥河

黄颜色的

烂泥河

是黄河吗?

妈妈摇摇头

那么

黄河在哪里呢?

黄河在哪里

妈妈说

等你长大了

就知道了


妹妹好像长得比我快,那么小小的洋娃娃似的妹妹,忽然就会摇摇手儿,转转眼睛,对我笑了。不过是几个星期,她好像长大了许多,抱在手上,抱一阵,手也会酸起来,我觉得我自己长大得很慢,好像整年整月的都是老样子,照照镜子,还是那样高,也没有胖起来。说不定将来小妹妹会很快长大,长得比我还要高,比我还要先知道黄河在哪里。黄河在哪里呢?在学校里读过,中国是一片海棠叶,中间有两条横叶脉,上面的一条是黄河,下面的一条是长江。河是怎样的,我没见过。

妈妈说,素素,你已经见过河了,像妍妍这么大的时候,你就见过河,因为河就在我家门外。关于河,关于河就在家门外的那座屋子,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如果要我努力去记以前的事情,记得的只是:一间两层楼的房子,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白灯罩的灯,有一条很窄的露天的小走廊,走廊上放着风炉;生火的时候,整个走廊都是烟。我记得的就是那样的一座迷迷糊糊的房子。我想,我还记得有一锅很好吃的饭,饭里有一颗一颗红豆。

为什么现在妈妈不煮红豆饭给我吃呢?我最喜欢吃红豆饭,饭里好像埋着宝藏似的。那个叫作《月宫宝盒》的电影里,不是有一颗很大的红宝石?吃红豆饭就像在饭里找到红宝石。那次,我在厨房里跟外公说:外公,煮红豆饭吃好不好?外公瞪起一双眼睛说:太平盛世的,吃什么红豆饭。外公那么凶,我立刻就从厨房里逃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红豆饭和什么太平什么盛世有什么关连。

河就在门口的家,我一点点也记不起来,无论我怎样努力,也记不起来,我问妈妈有没有照片看看,妈妈说没有。她说,好端端的,拍河的照片干吗。真的,有什么人会给一条河拍照呢,曹家四阿哥寄回来的照片也只有他自己,大大的一个人,站在高楼大厦前面,或者站在一辆汽车的前面,哪里有一条河呢。曹家四阿哥说,那边有海,但他寄回来的照片大家都看过,也没有海。妈妈把照片都贴在簿子里,每一页纸上贴三四张,都贴成图案的样子,有时候是四张照片斜向一边啦,有时候是两张两张对着贴,蝴蝶一般的啦,每张照片都有四个银色的照片角镶好,妈妈把剩下来的照片角给我玩,也不晓得都玩到什么地方去了。照片簿里的照片,没有一幅照过一条河,所以,我还是不知道河的样子,尤其就在门口的那条河。

妈妈说:你当然不知道那条河的样子,但是,大家都记得的,只有你自己不记得。关于那条小河,妈妈告诉我这样的故事:那时候,素素,你还小哪,小得就像妍妍这样,不,比妍妍大一点儿吧,还不会说话,只会哭。那时候是冬天,天气真冷哪,你穿了许多厚衣服,又裹了斗篷。那时候,妈妈的身体不好,妈妈每次生孩子,身体总是不好,小村子里的一个年轻姑娘来帮妈妈照顾小孩子,她可是一个好性情的姑娘,经常抱着小素素到外面去玩,一到外面去玩,小素素就不哭了。那时候是冬天,妈妈说,芬姑娘抱着小素素到桥上去看河,她抱得疲倦了,看见斗篷滑下来了,就用力向上抖一下,哪知道双手那么一抖,斗篷是扶好了,斗篷里的孩子却掉到河里去了。

是我掉到河里去了吗?是你掉到河里去了,妈妈说。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年轻的姑娘吓得呆住了,匆匆忙忙走到河里去捞,河底都是软的泥巴,两只脚踏在泥里,移也移不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风又大,大声呼叫也没有人听见。

谁来救我了呢?妈妈说:大概是神仙吧。谁知道呢,忽然岸上有人经过,那人跑到河里,把孩子抱起来,又把姑娘搀扶上岸。那人把小孩交还给姑娘,就走掉了。家里的人后来到处找他,已经找不到了。一个我们永远没法向他道谢的人,一个过路的好心人。

妈妈说:素素,你长大了可要一直记得呀,有一个陌生的好心人,在你年纪那么小的时候救过你,是他把你从河里救起来的。那么冷的天,他跑到河里去,自己一定全身都湿了,而且整个人都是泥巴,不知道回去会不会冷病哩。那个人是谁呢,是我生命里的神仙吗?妈妈又说:素素,你将来长大了,记得要随时随地帮助别人呀,而且要毫无条件地去帮忙人家。

从河里捞上来,我喝了很多河水,整个人都是湿的,病了很久,老是肚子泻,又呆头呆脑,大家都说我的魂魄落在河里了。家里的老人家带香烛到河边去拜祭,黄昏的时候,他们在河边喊:素素,你回来啊,素素,你回来啊。我想我的魂魄大概是喊回来了,因为后来我的病就好了,只不过肚子还泻了好一段日子,仿佛整条河的泥巴都吃进在肚子里。谁知道我的魂魄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妈妈说,我一直是个笨女孩。大家都说,我的魂魄还有一些仍旧在河里。也许是吧,我永远也不能把我全部的魂魄从河里找回来了,我以后会一直是个笨女孩。我想过的,到我长大了,我一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河,那时候,我就到处再去找找我的那一点儿流浪的魂魄吧。

那个人是谁?

谁是谁?

那个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人。

我们都不知道。

找过了吗?

沿着河一直追下去找了很久。

到处都找了吗?

走了很远也找不到。

是谁呢?

一个陌生人。

河有神吗?

妈妈怎么知道。

在学校里作文课的时候,我可以写一条河的故事吗?

妈妈叫我抱妍妍的时候要小心,如果把小妹妹跌在地上,虽然不是跌进河里,也会跌伤的。所以,我总是很细心地抱妍妍。妍妍原来不轻呵,她所以不轻,大概因为那么多的衣服。妍妍好像是一只粽子。妈妈打了好多小毛线衣给妍妍穿,又有小羊毛袜子,小羊毛帽子,还有小羊毛裤。妈妈只打羊毛外衣给我穿,如果我也像妍妍那样,穿那么多的羊毛裤子,袜子和帽子,我一定会变成一只毛毛羊了。

妍妍像一只毛毛羊,把她抱在怀里多么暖呀。冬天的时候,妈妈常常给我抱一个暖水袋,妍妍就像那个暖水袋。暖水袋抱得久了会凉,妍妍却一直一直暖,只不过,抱久了手会酸,而且有时候妍妍会哭,她一哭,我只好把她抱到奶妈那里去,对于一个哭了的小小婴孩,我没有办法。

妍妍出生后,家里不但多了两个人,还多了许多东西,妈妈床前的小几上,摆了许多小瓶子,有杯子又有罐子,妈妈常常要吃药,所以,走到妈妈的身边,就可以嗅到奇怪的药味。妍妍和奶妈一起睡,奶妈床前的桌子上就更多东西了,又有时钟,又有盒子,也有杯子和小瓶子,原来奶妈也要吃药。妈妈吃药是因为身体不好,吃了药身体会好,奶妈吃药却是因为身体很好,吃了药身体会更好。

屋子里很早就生起火炉来了。屋子里的壁炉我们从来没有用过,爸爸说,如果把壁炉生了火,水龙头就有热水流出来。但我们从来没有在壁炉里生过火,所以,家里的水龙头也从来没有热水流出来。冬天的时候,我们要用热水,总是拿一个大水锅烧开水。为什么不在壁炉里生火呢?是怕把烟囱上的鸟儿烧焦了吗?但是冬天来了,鸟儿都飞到南方去了。

家里的火炉是个黑色的铁炉,围在一座四四方方的铁板格子里,炉的中间有一扇门,可以把煤炭放进去,里面的火就熊熊地烧起来。炉的底格有一个嘴巴,里面都是炉灰,炉的上格都是火,妈妈把一壶水放在上面烧。水开了,就冲茶,或者用水洗脸,我们就这样总有开水。有时候,开水多,没处用,就在火炉上光冒水蒸气。妈妈说,有些水蒸气也好,不然,屋子里就太干燥了。火炉的背后有一管铅皮的烟囱,一路曲曲直直地伸到窗子外面,在窗子外面,这烟囱还有一个盖,好像小房子的斜屋顶,这烟囱上面,可没有一家小鸟住在上面了。

烟囱在园子的那一边,我有时在园子里敲煤块,就会看见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屋顶上的大烟囱一直是静悄悄的,冒烟的时候不知道又是怎么的模样。煤炭很硬,要用力才能从一块大煤炭上打下一块小煤炭来,而且又总要掉下许多许多粉一样的煤炭屑。煤虽然很黑,却好看。如果太阳照在上面,会闪闪发光,好像钻石。有一次,爸爸说,钻石其实也是一种煤炭。怎么会呢,我看见妈妈的钻石戒指,并不是煤炭那般黑,而是玻璃一样,亮晶晶的,闪出来的光,又比煤炭好看,钻石里,好像还有彩虹。

有一次,一位航海的叔叔带了些小石头来,问爸爸妈妈要不要,妈妈很喜欢,爸爸说,价钱也不太贵,可以要,妈妈选了两颗,还贴在衣橱的玻璃镜子上,石头竟没有掉下来。爸爸和妈妈说,那些小石头也是钻石,不过没有用白金镶起来,如果镶了,就是戒指或者是襟针了。妈妈好像很喜欢钻石,她又喜欢金锁片、金项链,有时候她偶然也戴戴,但许多时候都藏起来。叔母到我家来坐,妈妈总和她谈谈最近买了什么什么戒指。两个人都说,纸钞票是不值钱的呀,如果打仗了,怎么办呢,还是珠宝可以防身。

纸钞票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妈妈给我拿去买拍纸簿、橡皮的钱吧,我一直以为纸钞票才是钱,原来妈妈和叔母她们觉得戒指、锁片儿才是钱。那么,我可没有钱,因为我没有钻石戒指,也没有黄金锁片。一些邻居的小朋友,有一些戒指和小锁片,不过,都是玻璃戒指,铁皮锁片,但她们也当宝贝一般。她们长大了一定会像妈妈和叔母,喜欢真钻石和真金子吧。我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呢?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戒指,也不喜欢项链。那些东西,又重又麻烦,拖拖拉拉的,挂在身上戴在手上,也不舒服。

我也没有很多纸钞票,我看见一些小朋友,把钞票放在盒子里,愈积愈多。把许多钞票藏起来,做什么呢?我总是把钞票拿去买东西,买东西是很快乐的,买东西,我觉得要比把钞票放在小盒子里快乐。爸爸妈妈也没有叫我把钞票藏起来,他们每星期给我一些零用钱,他们说,喜欢什么,就去买一些,但不要一个礼拜没过完,一个仙都没有了。我于是仔细想想该把零用钱怎样用一个星期,但是我真的到了星期的最后那天一个仙也没有了。爸爸说: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自己想办法吧,今天下午,只好饿肚子没有点心吃了。

拿了零用钱,我总要跑到大华商场去。商场就在家的附近,穿过一条弄堂,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商场里有许多店铺,都是很小很小一间一间的。我很喜欢商场,因为店铺多了,就有许多东西可以看,而且两边都是店铺,灯又光亮。我最喜欢的店铺是文具店,我总给那些铅笔和橡皮迷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喜欢铅笔和橡皮这些东西,好像它们就是妈妈的钻石戒指和黄金锁片。商场里还有一家店铺我常常去,那是一间书店,就在文具店的对面。很多人站在里面看书,我也去站在那里。我常常站在那里把一本图画书看完,然后买一本谜语书,或者买一本笑话书回家,书里的字都很大。

妈妈和叔母她们说:纸钞票不值钱的呀。为什么纸钞票会不值钱呢,难道拿了纸钞票会买不到阳春面?有些钱不能拿去买东西,这个我知道。王家妈妈有时候会坐在家门口折元宝,一张张的纸,上面印着金色的四方格子印,折起来,就是元宝,还有一些有洞洞的纸,王家妈妈说,这些都是钱。这些钱,只能用来拜神的时候烧掉。不过,我渐渐地觉得,爸爸给我的零用钱比以前多了,但是,拿去买东西,并没有买回来很多。以前给店家一张纸钞票可以换三支铅笔,后来变了要两张纸钞票才可以,如果将来变作要三张纸钞票,十张纸钞票,怎么办呢?大概爸爸会给我更多的零用钱吧。本来,爸爸给我多一些零用钱,我是多么快乐呀,但是跑到商场去一看,要两张纸钞票才能换到三支铅笔,以前却是一张就可以的,我又觉得很失望了。或者,这就是妈妈和叔母她们说的:纸钞票不值钱。

妈妈和叔母她们说起,如果打仗了,怎么办呢,这样一说,两个人的脸都忧愁起来,本来快乐、笑着的两个人,忽然会叹气,愁眉苦脸好一阵。打仗,是多么可怕的事。妈妈说,就是因为打仗,我们才离开了门前有一条河的屋子,是因为打仗,我们又离开了另外的一座屋子。如果再打仗,我们又不知道要怎样了。

如果再打仗,我们会离开这里吗?我很喜欢现在住的屋子,屋顶上有烟囱,烟囱上有鸟巢,屋顶上都是红瓦片,墙上有小圆卵石,窗上有百叶的木窗。屋子的一边又有小园子,偶然也有一些花开出来。那么,还有那个奇怪的洗澡小房间,洗脸的大瓷盆,都是我喜欢的,如果打仗,这一切都要没有了吧。想起打仗,我也像妈妈和叔母一样不快乐起来。

妈妈说,有一条河在门前流过的房子是很好的,那是个乡下地方,大家都说乡下话,如果天冷,刮大风,大家就说:风大得邪呀。只要有人说起风大得邪呀,就知道他是什么乡下的人了。妈妈说,那里的人都很友善,常常聚在一起,互相帮助。有一些人种田,种甘蔗,种玉米;住在家里的人自己做鞋子,整日忙着扎糊鞋底,他们养的黄脚鸡都足足有十斤重。妈妈说,桥的那边,有杂货店,再过去,是烂泥渡码头,可以坐船。一直再走过去,有一家很大的烟草公司,附近的人都在烟草公司做工,所以碰上一些邻居,总听见他们提起做工的事:我是在撕烟叶的部门哪,我是给烟叶调味的哪,我是包装那边的哪。好像整个小村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烟草的味道。

对于那个有河在门前流过的屋子,我只能让妈妈讲给我听,她总是说:你当然不记得,因为你的年纪那么小,而且,因为跌在河里,又病了许多日子。

后来我的病好了吧。

从河里捞回家时,大家都吓坏了。连忙烧开水,替你换去湿衣服、洗澡。

又去叫魂是不是?

日落时分,拿着你那时穿的衣服,带了一部历本和一把秤,到河边去叫,一连叫了三晚。

还有一点点魂魄留在河里。

看了很多医生,病好了,但肚子还是泻。

怎样医好的呢?

是到姑姑的家才医好的。

姑丈是个医生呀。

他会把脉。每天让你喝一碗莲子茶,喝了个把月,肚子才不泻。

是因为我病了,才上姑姑家去吗?

不,是因为打仗了。

飞机不断地来,连一个小小的村镇也逃不了劫数。妈妈说,飞机就在头顶上转,远远就听到轰炸的声音。于是,屋子倒塌了,田给炸成了一个个泥洞,乡下地方,空地多,所以没有炸掉很多房子,但是,我们住的屋子,也炸掉了一个角落,于是,我们就一起到姑姑家去了。

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门前有一条河流过的屋子去。我们也不可能回去,因为那座屋子已经不在,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但妈妈记得,她记得那些桌子椅子,那些镜子窗子,但都没有了。妈妈说,打仗就是这样的了。

我的记忆是在那所有两层楼的屋子才开始的,我们住在楼上。屋子里住着许多人,楼下一大群,走廊那边小小的房间,也住着一伙人,住着什么人,我并不清楚,我从来不走过去看,而且生火的时候,走廊一片烟雾,仿佛连房间也消失在烟雾里。妈妈说:亭子间里住的是一位读书人,你不要去吵他。亭子间,就是走廊那边的房间。

我们一家人住在楼上,楼上的地方并不大,分为前楼和后楼,也不过是幅木板墙把两边分开来。我们一家一共是五个人,爸爸妈妈和我住在前楼,后楼住的是祖父和祖母。那时候,外公、外婆和姨姨,他们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我记得天花板上有一盏可以升降的吊灯,在灯下,大家围着桌子做各种的工作,祖父做,祖母做,妈妈也做,只有爸爸不在家里。工作常常变。有一阵,大家包陈皮梅。桌子的中间放了一大堆甜甜酸酸的陈皮梅,大家把陈皮梅用一张张小白蜡纸包起来,外面再用大一些的白折纸裹着,折纸上印着图画和字。包好了,纸的两边要扭一个花。这些陈皮梅可不是自己吃的,包好了送回店去,做一天工作就有一点儿钱。

除了包陈皮梅,我们常常做的工作是卷烟。桌子上放着一堆切碎了的烟丝,每个人手里拿着卷烟的小铁盒子,把一张薄薄的白纸放在盒子里,纸面上放些烟丝,塞满了盒子,把盒盖合上,按着旁边的旋转钮转几转,一根香烟就做好。围着桌子,大家就做这样的工作,而且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做,起初我总是觉得很有趣,结果又总是觉得很厌倦,因为做来做去做不完。

包陈皮梅和卷香烟这样的工作是给外面的店铺子做的,检米就是自己家里的事情了。每次妈妈买米回来,总要把米一把一把抓出来放在桌上检。桌上铺着纸,米都倒在纸上,米里可是什么都有,有时候有肥肥白白的软体虫,有时候是黑色的小谷牛,不过,我们检米并不是要找白米虫和黑谷牛,因为它们都会自己爬出来,我们要检的是米里的沙,并且把结成一块的米搓碎。

妈妈买回来的米,说是米,其实有一半是沙,又有一半是碎米,我们只要拨一些米在面前摊开,就可以看见一粒一粒的沙,都有半粒米那么大,如果吃在嘴里,不但一嘴是沙泥,还会咬碎了牙齿。米里除了沙子,还有奇奇怪怪的东西,一忽儿有一块小石头,一忽儿有一块破布,也不知道米里怎么会有破布的。至于玉米粒,眉豆子,在米里就更多了,大家就由得它们,因为玉米和眉豆子也是可以吃的。

是在那个时候,妈妈常常会煮一锅红豆饭,或者把一块一块的洋山芋和饭一起煮。洋山芋饭甜甜的,红豆饭又好看又好香,我吃得比什么时候都要起劲,不过,妈妈他们却不说什么,好像煮红豆饭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而且说起来也不好听的。

楼上的屋子,也有几个窗子,窗上也有窗帘,不过,挂的不是白色的纱窗帘,而是很厚很厚的黑布。晚上,大家都要把布窗帘拉得密密的,一点光线也不要透到外面去。有时候,灯也不亮,大家就坐在黑暗的家里。因为祖父就睡在后楼,我可以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咳得更多。仿佛他喉咙里都是痰,永远也吐不完。祖父有两条很长的白眉毛,走路时要扶一根拐杖,在楼梯上,他一面咳嗽一面慢吞吞地走,连那楼梯也变得很老很老了。

那是一座很老很老的房子,楼下有一个厨房,黑得看也看不清楚,但我每天都要打那里经过,有时看见有人在角落里煮饭,有时有人蹲在水龙头下洗衣服,我总是很快地穿过,推开木门,一跳跳到小巷子里。小巷子也不是什么好看的地方,沟渠就在门口,沟渠里面老是堆着垃圾,巷子里有瘦猫、癞皮狗和死老鼠,垃圾堆那边又有瓜皮、苍蝇和逃也逃不掉的难闻的气味。

这一切我都记得,但它们也都没有了,那条巷子没有了,那座房子也没有了,因为打仗,我们又上了姑姑的家。每一次上姑姑的家,都是因为打仗,唉,我们还是不要上姑姑家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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