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候鸟  作者:西西

田里的瓜

是西瓜

池塘里的花

是荷花

小溪里游来游去的

有的是鱼

有的是虾

姑姑的家

就在前面

就在

云的那一边

矮矮的山下


姑姑的家,多么像一个人的故乡呀,又有小溪,又有山,又有树,田里还有牛。不过,爸爸说,姑姑住的地方,并不是姑姑的故乡。姑姑的故乡,其实就是我的故乡,我和姑姑一样,大家都没有到过故乡去。姑姑也是广东人,我虽然没有朋友是广东人,但是爸爸会带我上杏花楼去,许多人一起讲起广州话来;而且,在家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姨姨,都讲广州话,可是姑姑却是孤独的一个广州人,老远老远地嫁到了杭州的小城,一个乡亲也没有。姑姑的家大概是兰村最大的屋子,虽然是乡下泥房子,但是前门有院子,两边有好几个房间。爸爸说,那些房间叫厢房。过了院子是大厅,大厅后面是后厅,大厅和后厅两边都是厢房,后厅后面又有院子,然后才是大厨房。

我很喜欢姑姑的家,那么大的房子,可以跑来跑去,而且,房子外面还要大,有宽阔的空地,前面是山,山下是小溪,除了附近的十多座小房子外,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喜欢怎样奔跑就可以怎样奔跑,我觉得在这些田的中间,我是一匹马。

姑姑家总是很热闹的,一屋子都是人,其实,姑姑家只是两个人,或者也可以说是四个人。住在屋子里,主要的是姑丈和姑姑。然后,有一个阿菊,是姑姑给姑丈娶的小女人。我起初不明白她是什么人,因为她也是姑丈的妻子,但是,没有人称她太太,也没有人当她是屋子里的太太,吃饭的时候,她不和我们一起吃,只自己坐在厨房里,和一群工人一起。一家人无论大小都叫她阿菊,她见了姑姑,总是很害怕。其实,谁见了姑姑不害怕呢,连姑丈也很尊敬她。

我第一次见姑姑,也很害怕,她是很威严的中年女人,和妈妈、叔母完全不一样。叔母老是穿着好看的旗袍,穿高跟鞋,熨头发,涂指甲油,手上又戴着闪闪亮的戒指。妈妈和叔母差不多打扮,不过,我总觉得妈妈比叔母好看,而且更喜欢笑,因为叔母常常要哭。姑姑不是这样子的,她没有熨头发,又黑又直的头发垂在耳朵旁边,脸上也没有化妆,显得很苍白。她穿的衣服,一点花也没有,不是深蓝,就是浅灰,也不是旗袍,而是短衫、长裤。姑姑不穿高跟鞋,穿平底的布鞋,最特别的是,她常年手里拿着一个铜色的奇怪东西,把嘴巴放在铜管上,会呼噜噜地响,喷出烟来。

我第一次见到姑姑,她手里就握着那个奇怪的喷烟东西,我看见她身后的胖女人很有礼貌地递给她一根长纸条,纸条的一端有火烟,只见姑姑朝纸条一吹,火就在纸条上燃起来,姑姑把火放在铜喷烟的东西上,呼噜噜吹一阵,冒出一堆烟来。爸爸说,姑姑是在抽烟,她手里握着的是水烟壶。

我觉得姑姑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抽烟,就算有,也是抽香烟,而这个抽水烟壶的女人又竟是我的姑姑。第一次见姑姑,除了见到她抽水烟壶,她又看来像一个女将军。她可以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在大厅里,她就坐在红木的扶手椅里,一面抽烟,一面和站在旁边的人说话,她对这边的一个说:去打几盆水来给我哥哥嫂嫂洗把脸。她对那边的一个说:去做一些点心给我哥哥嫂嫂吃。她不停地叫旁边的人做这做那。

前厅的右边厢房是姑姑让我们住的,她自己住左边的一间。房间里的一切早布置好了,好大的一张床,干净的枕头套和床褥都已经铺好。有一张小一点的床,是我的,床上还有纱帐,除了床,有橱,还有桌子椅子,桌子上面有油灯。妈妈说,乡下没有电灯。姑姑的家,充满新鲜的感觉,我到处看也看不完,整个人好像在做梦,但可又是真的。

我自己睡的小床,其实也是很大的,睡觉的时候,妈妈替我把纱蚊帐放下来,四面都塞在褥子底下。睡在蚊帐里很有趣,好像自己是蚕宝宝,躺在茧里。姑姑让我睡的床有花床单,被也是花的,都是红花,大叶子。我自己家里的被是白色的,被面上是滑滑的一种布料子,上面绣着丝线花,有许多小孩子绣在上面玩游戏。姑姑家的枕头也是花的,都是花布,不像我家里的,妈妈说,我们家的被面是绸缎。我倒很喜欢花布,摸上去不会冻冰冰。

起初在姑姑家睡觉,晚上很害怕,因为姑姑家没有电灯,到处都点油灯,那么大的房间,只在桌子上点了盏油灯,这盏灯,碟子中心有一根灯芯草,如果要光亮一些,就用两根灯芯草,这些草烧来烧去也烧不完,只有油才愈点愈少。油灯并不大亮,而且,因为房子里有油灯,人们走起路来,影子就变得很大很长,不停地在墙上摇来摇去,所以我起先很害怕,后来倒也习惯了。

大家都说乡下的人睡得早,也不一定,吃过了晚饭,大家会坐在门口乘凉,扇子摇摇,茶喝喝,我也喜欢挤在人中间,坐在小矮凳上,也摇一把圆葵扇。大人的故事总有很多,什么姑姑家的火腿庄,火腿生意最好,什么每次煮火腿总要放一只狗腿一起煮,所以火腿才那么鲜啦。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许多关于姑姑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对我说,我却在晚上乘凉的时候一点一点渐渐知道了。

姑姑住的地方盛产火腿,姑姑家开了许多火腿店,都叫什么什么火腿庄。姑姑家的店还有绸缎庄,不过我却是奇怪,姑姑好像不穿绸缎,被面也不用绸缎。姑姑住在乡下,火腿庄呀,绸缎庄呀,都在城里。姑姑家的屋子,原来也在城里,乡下的这座小泥屋,原来也是因为打仗才搬来。

我在姑姑家住了好几天才见到姑丈,原来他到城里去了。姑丈的模样,好像我在戏台上见过的那些书生,直直的长衫,脚上穿布鞋,常常摇一把纸扇,而且,姑丈喜欢看书。他有很多书,都在城里的大屋里。

姑丈:是素素呀,长得这么高了。

姑姑:那时候才这么小。

姑丈:还是落在河里捞起来的一只小病猫呀。

姑姑:吃掉我不少莲子哩。

姑丈:已经上学了吧。

姑姑:我们这里可没有学校。

姑丈:吴村那边呢?

姑姑:寄宿的,只收男生。

姑丈:城里也没有女校。

姑姑:只好在家里温习温习。

姑丈:看看找不找得到一些课本。

姑姑:哪里找他们那种课本。

姑丈:就读一些古书好了。

姑姑:背背古诗也好。

因为没有女孩子的学校,所以,我在姑姑家就不用上学了。不用上学,就整天自由自在地到处跑。不过,爸爸每天早上要我在家里写字,坐在大桌子前面,不停地写呀写,弄得一手都是墨。我一面写字,一面看看姑姑他们在做什么。姑丈在看报纸,爸爸也在看报纸,妈妈总是没有事情做,在院子里看看花,和无论什么的人点头笑笑,说你早呀。姑姑呢,她多数是在那里抽水烟,我总是听到她呼噜噜,呼噜噜地响。

我也不知道早上一共要做多少时间功课,要做的总是好几篇习字,然后爸爸教我做一些算术,又再背一课书,背不出来,不准吃午饭。但我总是背出了。午饭的时候,我们围着桌子,一共是五个人,爸爸、妈妈、姑姑、姑丈,还有我。有一天我吃完了饭跑到后厅去,看见那边也有一桌子人吃饭,煮饭的阿英,洗衣服的阿秋,喂猪的阿田,还有好几个大女人和田家人。阿菊也和他们在一起,阿菊的孩子也和他们在一起。

阿菊的孩子叫笨头,笨不笨我不知道,头却是很大的,头发剃得很短,像个光头和尚,他还不会走路,所以阿菊老是抱着他。阿菊很少走到前厅来,进进出出都由后门,见到了姑姑,更加垂低了头。在姑丈面前,也是垂下了眼睛,垂下了手,除非是抱着笨头。姑姑和姑丈从来不抱笨头,笨头也不叫姑丈作爸爸或姑姑作妈妈,他只会叫阿菊作姨姨,我也不知道笨头的真名字叫什么,每个人都叫他笨头,好像没名没姓似的。

每个人都称呼姑丈作“先生”,对姑姑称呼作“先生娘”,姑丈姓祝,但是没有人称他祝先生,在这个乡村里,一提起先生,大家都知道就是祝先生,因为没有别人被称作先生。而先生娘,就是姑姑了。我跑到田里去玩,无论遇见什么人,他们好像早已认识我一般,要是有人问:这个小姑娘是谁呀,立刻就有人答:是先生娘的侄女儿呀。所以,也从来没有人问我住在哪里,因为我就住在先生娘家里。

姑丈会把脉,爸爸说,把脉就是看病。常常有些乡下人到姑姑家来,找姑丈把脉,姑丈总是替他们把脉,叫他们把手拿出来,姑丈就把手搭到那个生病的人的脉门上。把完了脉,姑丈就在纸上开药方,拿起了毛笔,一下子就写好了,姑丈写的字,我一个也看不懂,不过他写得很快又很好看。

姑丈会替人把脉,不过,自己却生了病,不时咳嗽一下。所以他的人很瘦,面色也不大好,别的人都是黑黝黝的脸,他的脸很苍白。妈妈说,姑丈的肺不大好。姑丈是因为肺不大好,在医院里疗养,才认识姑姑的,那时候,姑姑是医院的护士。姑姑会写字,又会算数,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她管,买什么,卖什么,店里的收支,家里的开销,谁来借钱,田收怎样,人人都找先生娘,至于先生,人们只来找他把脉。姑丈会替人把脉,但自己的病自己医不好。

姑丈有很多朋友,不过,这些朋友都在城里,很少到乡下来;偶然也来,围着桌子喝酒啦、打牌啦,晚上还要找人来唱戏,很晚也不散。第二天早上,却一个也不见了,门外的轿子也都不见了。姑姑很少到城里去,去的时候要坐轿子,妈妈也坐轿子,姑丈也坐轿子,从乡下到城里一共有五里路,足足要走许多个钟头哩。有一次我跟着人家的一顶轿子朝城里走,天气很热,走得满身汗,拔了一株荷叶顶在头上,太阳还是照得火热,又拔了一根甘蔗一路走一路吃,还是热得不得了。结果,前面的轿子愈走愈远,跟也跟不上,就折回来。

我在半路上走回来还有一个理由,只有一个人,我不敢经过一座砖头小房子,那座房子,没有门、没有窗,里面据说停了一具棺材,等坟地做好了才下葬。坟地要做很久,又要看风水,又要选一个什么的黄道吉日,所以,棺材要停很久。每次走到那座小房子附近,四面没有人,我立刻回转头来,没命地奔回姑姑家。

每天早上,我做完了功课,最喜欢跑去看姑姑教小孩子读书。兰村这小乡,所有的女人都不识字,只有姑姑一个读过书,也许是这样,大家才叫她作先生娘吧。每天早上就有十多个小孩子到姑姑家来,坐在饭桌子前,摊开了书本,姑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们读。有些小孩子长得比我高许多,但他们读的书却是很浅的;他们的课本,我每一个字都认识,而且可以一口气不停地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书上的第一页,是大大的一个人字,又画了一幅很大的图画,画着一个人。第二页是手字,第三页是足字。姑姑每天教他们一个新字,他们就一齐念,然后把书本从头念起,像念经。我每天看他们念,自己也会背那本书了,而且还学会了他们的乡音,吱吱咕咕地在一边自言自语: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于是妈妈和姑姑都笑起来了。

我很想做小先生,想去教他们读书,但是姑姑没有让我教,她说他们会不怕我,结果一定不肯读书,变作游戏课。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不教他们算术,也许是没有课本吧。读完了书,他们也和我一样,习字,大家也是磨墨,写红字簿,到了吃饭,就回家去了。姑姑虽然早上要教小孩子识字,但手里仍握着水烟壶,不时呼噜噜地响。

跟随姑姑久了,我也会做纸捻子。那些纸原来是一种很软的黄纸,把纸卷起来,就是纸捻子,点上了火可以燃很久,一吹就着火,不用的时候可以熄掉,倒插在烟壶上面。有一次,姑姑把烟壶放在桌上,我也去吸吸,哪知道,吸得满嘴都是水,又苦又辣,也不知道姑姑究竟是怎样抽水烟的,而且抽得像一个烟囱。在姑姑家,我认识了一个小朋友,她的名字叫阿珠,是姑姑家的看牛童。才到姑姑家的第二天,我就一步跳出大门,到田里去跑,田边的小路又滑,跑了没几步,竟一脚踏在田里,田里刚放满了水,于是弄得一脚泥,裙子也透湿了。于是坐在田边,把鞋子脱下来,拔一些野花把泥又抹又擦。我以为可以在田边坐到鞋子干了才回家,哪知忽然有一头水牛向我走来,那么大的牛,两只角又长又弯,眼睛直坦坦地看着我,我只好拿起鞋子,一只脚穿上鞋子,一只赤脚赶快跑到前面的弯路上去。

水牛在我身边走过去,我才看见牛背后有一个人,短头发,短衣衫,长裤子反折到膝盖上面,赤脚,手上拿一条树枝,把牛赶到附近的小池塘去。那牛把身子埋在泥里磨,又叫了两声,然后躺在水里,露出乌龟壳似的背脊和一个牛鼻子。

你是不是叫素素呀?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一来,大家就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珠。

你是种田的?

我是看牛的。

这头大水牛,是你的?

是先生娘的牛。

原来是姑姑的牛。

我是给先生娘看牛的。

每天都要看的吗?

每天都要看的。

不用读书吗?

读书?读什么书,我是看牛的。

我以为阿珠是个男孩子,和她讲了一阵,才知道她是女孩子,但她看起来真像一个男孩子,皮肤那么黑,人又很强壮,又没有穿裙子。阿珠不会讲广州话,她讲的话,就是姑姑教书时讲的话,也是姑丈讲的话,这些话,和我的同学,邻居的小朋友他们讲的差不多,所以,我倒也听得懂,有时候,只有一两句话不明白。

跟着阿珠,有趣的事才多啦,首先,我可知道西瓜是什么样子的了,以前,我以为西瓜就像苹果,长在树上面,原来西瓜长在地上,还有一些藤缠着。阿珠在田里一拉一拔,就能拔出一个小西瓜出来,拿根树枝没头没脑地用力打,西瓜就碎了,两个人一人一半吃起来。坐在田边吃西瓜,还是第一回,一面吃西瓜,一面可以把西瓜子呼的随便一吐,西瓜子掉在田里,看也看不见一点儿影子。

阿珠还跳到小溪里去,两只手在石头底下翻翻,就翻出一只螃蟹来。她又会捉虾子。我也把脚踩到小溪里去,水是多么凉快呀,两只脚在水里好像两块石头,不过我在水里走路走得很慢,又捉不到虾子,因为虾子很白,我几乎看不见,它们又游得很快,是一跳一跳地游,每次一跳,都跳得很远。

阿珠问我穿的这件衣服是什么衣服,我说是裙子,她说她从来没有穿过裙子,叫我也不要穿裙子。她说,在田边到处跑,最好穿长裤子,又可以到处坐。但我说我没有长裤子,回去叫姑姑看看有没有。阿珠说,我脚上的鞋子也不好走,不如赤足吧。但我赤了脚不会走路,我说回去也问姑姑要一双布鞋吧。

跟着阿珠,我胆子也大了,有些事情以前不敢做,跟着阿珠就敢了,比如说,我不再那么怕大水牛。阿珠说,牛的眼睛虽然那么大,其实牛是很怕人的,反而是鹅,眼睛小小的,却不怕人,要跟着人咬。阿珠说,如果你到篱笆那边的竹林子去,小心一只大公鸡,一只很老很老的公鸡,但很凶,会飞起来啄人。阿珠说,牛最好,不会咬人,有时候,猪也会咬人,牛却不咬人。

小溪流过姑姑的家。许多人在溪里洗衣服,把一件衣服浸在水里扬呀扬,然后放在石头上,拿一条木棒重重地打,好像衣服不听话,要把它们打得乖乖地听话起来。过了溪,对面是一座山,山上长满了树,树上有各种果子,山的那一边,有一座很大的庙,阿珠说,一个人最好不要到庙里去。她说,庙里有时候住着贼,而且山上面有野狼,常常到乡村里来拖鸡吃,有时候还有老虎经过。

小溪上面有一块木板,那就是桥了,我起先不敢走,因为板会摇,而且小溪也很阔,不过阿珠一点儿也不怕,连大水牛也照样过木板桥,我跟着,很小心地走,也过了桥。阿珠带我到小溪的上游去,小溪很长,阿珠说,怎样走也走不到最上游的,因为小溪一直从吴村流下来,吴村到兰村,一共有十里路哩。小溪一直流下去,就流到城里,又是五里路。阿珠也不知道小溪到底有多长。

在半山里,小溪的水比较清,因为附近没有人洗衣服,也没有人淘米,我们就在那里坐在石头上。阿珠认识很多树和果子,她会采来一堆有刺的果子堆在地上,叫我用脚去踩,把刺都擦平了,打开来一看,里面有壳,剥了壳,看见一颗白果肉,阿珠就把它放在嘴巴里去,我也吃,原来那就是栗子。我是吃过糖炒栗子的呀,不过,我吃过的糖炒栗子,是圆圆的包在壳里,外面没有带刺的皮。没有炒熟的栗子原来也可以吃,而且很甜。

笨头的胸前挂着一串果子,有些红,有些白,好像小苹果,又像大枇杷。是阿菊把果子用绳子串起来,挂在笨头颈上的,笨头把头一低就可以咬一口果子,所以,有几个果子给他咬得一个一个洞。笨头的颈上挂着果子的第二天,我就没有看见笨头了,那天我早上起来,好像看见许多人都不说话,姑姑只一直抽水烟。姑丈在城里没有回来。我看见阿菊在哭,她没有抱着笨头。妈妈说:素素,你不要到处乱跑,做功课去。

我在下午见到阿珠,她说,笨头半夜死了,大概是吃了颈上有毒的果子,救也救不及,天没有亮,叫人用小箱子抬了出门,以后也不会再看见笨头了。那天,阿珠在田里又拔了个西瓜,我虽然口渴也不肯吃,我说我以后也不要去吃半山上的那些栗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们好像就是笨头颈上挂的果子。

我去过城里一次,既不是跟爸爸妈妈去,也不是跟姑姑和姑丈去,却是跟一个叫作阿隆的叔叔,他是绸缎庄的店伙计,也是裁缝师傅,会做衣服,姑姑叫他到乡下来给屋子里的人做衣服,量尺寸。其实他也不过是给五个人做衣服,爸爸、妈妈、姑姑、姑丈和我,每人做一整个冬天的衣服。阿隆到乡下来做衣服,大概要做好几个礼拜,直把衣服都做完了才回城去。阿隆也给我做了衣服,是短衫和长裤,我还是第一次有棉布的长裤子,如果不是天气还暖,我一定要马上穿起来了。

姑姑城里的家,在大夫第巷,那是城里的大街,街上有一些店铺,虽然说是大街,却很狭窄,都是石头路,路上没有汽车。不过,城里有轿子,我还以为古时候的人才坐轿子。姑姑在城里的屋子好大呀,简直可以让学校里的同学都来玩捉迷藏。门口是小小的,朝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有一幅石头墙把一切都挡住了。姑姑的家很大,不是一望无际那种大,而是一层一层的,转来转去转不完。比如一进门是一个院子,走完了院子是一个客厅,两边都是房间,客厅后面又是小客厅,两边也是房间,小客厅的背后又有院子,过了院子,又是客厅,客厅两边又是房间。我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许多院子又走过许多客厅还没把屋子走完。有时候,院子的四面八方都有大房间,走廊的地方放着大水缸,缸里养着大金鱼。房子还有楼上。有一个房间,里面停着棺材,一看到棺材,我就不敢再往前走了。阿隆说,后面还有大果园,种了许多果树,但我还是不敢再往前走了。

阿隆说,七太太和八太太仍住在这大屋子里,她们都是姑丈的姑姑,年纪都很大了,父亲是做官的,都是官家的千金呢,虽然出嫁了,但只要自己喜欢,可以回家来住,所以仍然住在祝家的大屋里。阿隆说,你知道吗,从前有个祝英台,先生就是祝英台的后代。整个兰溪,姓严的和姓祝的,是著名的大家族呢,先生家就是姓祝的大户人家,除了大夫第巷这座屋子,别的地方也还有大屋子。

我抬起头来,朝楼上看,雕了花的栏杆背后,黑黑的,屋子很静,也不知道七太太和八太太住在哪一个房间。阿隆说,你要看看城里的大屋子,看见了吧,我们到绸缎庄去,拿绸缎回乡下给先生娘选衣料做衣服吧。

住在姑姑家里,我好像一点儿也不记得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家了,直到有一天,忽然在田里看见几个兵。晚上乘凉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他们都住在山后的庙里,大概不会停留很久,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到前线去。前线在哪里?什么叫前线?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前线大概就是打仗的地方。早上,姑丈和爸爸一起看报纸,都皱起了眉。前线一定在不远的地方,因为他们总是说,唉,已经打到这里啦,居然过了河啦。

我认识了一个兵,他常常到村子里来,大家叫他连长,晚上乘凉的时候,他有时也和我们一起看月亮,还会唱歌。有一次,我听见他唱《秋香》,这首歌我也会唱,因为阿珠教过我,就说可怜的秋香,每天都在草场上牧羊,歌是这样的:金姐有爸爸爱,银姐有妈妈爱,秋香,有谁爱你呢,有谁惜你呢,哎呀,每天只在草场上,牧羊,牧羊,牧羊,牧羊,可怜的秋香,可怜的秋香……

我很喜欢连长,他看见我总要用手轻轻地拍拍我的头:素素,今天背书背不背得出呀?我说背出了,是背唐诗哩: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连长跟着说,好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原来连长也会背诗。到了乡下,才知道别人说的乡下和我看见的不完全一样,比如,看牛的,我一直以为只是男孩子,像牛郎织女不就是牛郎才看牛么,但阿珠却是女孩子。人家都说兵都很凶,又不识字,但连长不但会背诗,而且一点也不凶么。

连长是很好看的一个连长,穿着黄色的军服,很神气,头发在一边分界,很短,短到耳朵边。有一次,阿珠和我玩扮新娘子,她说,我们做女孩子的长大了都要嫁人,你长大了嫁个什么人?我一时也答不出来,因为长大了嫁什么人,我从来没有想过,甚至没有想过嫁人这件事。不过,见到了连长,我倒想起来了,如果要嫁人,最好就是嫁给连长了。

晚上在门口乘凉,有好多天没有见到连长,姑姑他们说,连长的一队兵已经到前线去很久了,消息传来,整连人都牺牲了。我起初不知道什么叫作牺牲,后来知道了,就哭了起来,我想,我小时候哭得最伤心的就是那次了。仿佛连长就是秋香似的,哎呀,每天只在战场上,打仗,打仗,打仗,打仗,然后,就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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