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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作者:西西

小白兔

红眼睛

小黑兔

红眼睛

那天

看完一个电影

我的眼睛

也红了

妈妈说

哎呀

素素

怎么变了

小白兔呀


家里忽然有许多小白兔,真是件热闹事情。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小动物,既没有猫,也没有狗,不知道是因为从来没有想到要养猫和狗,还是大家对养小动物不太热心,于是,家里除了屋顶上偶然有些小鸟停留,什么动物的影子也没有。

我自己养过一些很小很小的动物,但大人认为那是不算的,只有养狗和猫,才算是家畜,是小动物,其他的虫蚁不算数,那么,我养过的很小很小的动物自然不及格。我养过些什么呢?养过蝌蚪。那是跟爸爸妈妈到公园去的时候,在一条小河里捉的,放在小瓶里带回家,养了一会儿,蝌蚪长出了脚,样子很难看,好像四脚蛇。蝌蚪很好看,大的头,活泼的小尾巴,一旦长出脚来,我却是很害怕。世界上有许多东西都是这样的吧,有一阵很好看,有一阵却叫人害怕。比如说,蝴蝶,蝴蝶不是挺好看的么,但毛虫可吓死我。蝌蚪就是这样了,蝌蚪长了脚,我就不理它了,由得它变了青蛙,放在后园里,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

我还养过一只叫蝈蝈,叫蝈蝈是一种绿颜色的虫,不是像毛虫那样的虫,而是像蚱蜢、螳螂、纺织娘那么的草虫,我其实也不是喜欢叫蝈蝈,喜欢的只是装叫蝈蝈的笼子,那个笼子,四周都是圆洞,连笼子也是圆的,像一盏小灯笼。叫蝈蝈通常活不了几天,就死了,无论怎样小心也不能养得像人家的猫那样,许多年仍然在家里走来走去。

当然,谁没有养过蚕宝宝呢,说起来,我其实也很怕蚕宝宝,它们像毛虫,软绵绵的,握在手中心都慌了。很小的蚕宝宝像黑芝麻,比黑芝麻还要小,就像一张沙纸。小蚕宝宝都很瘦,又细又长的身体,像蜈蚣。蚕宝宝最好看的时候,大概是眠了几次之后,身体又白又胖。不过,不久它们都拼命缩短了身体,变得又黄又肿,吐出丝来,这时候,我又觉得害怕了。我是不敢碰蚕宝宝的,不过同学们大家都养,我也养一些,起劲的反而是到别人的园子里去偷桑叶。只要是蚕的季节,谁家有桑树谁家倒霉。同学们都想尽办法爬墙啦,叠罗汉啦,钻狗洞啦,把桑叶摘回来,如果真的找不到桑叶,也只好向卖蚕宝宝的小贩买,小心地用一块温毛巾包好。每次喂蚕,都要把叶子抹得很干,不然的话,蚕宝宝会泻肚子。

每次养蚕,养到蚕吐丝,我就不管了,后来那些蚕怎样了我也不敢看,只有姨姨用蚕茧剪成一朵朵花,那些花我却是喜欢,有的蚕茧是黄颜色,有的是粉红色,所以蚕茧花都是美丽的。姨姨说,如果让蚕自己咬破了洞钻出来,做的花要小些,如果蚕还在茧里,就把茧剪了,蚕就不会变蛾了。姨姨说:人们抽丝也是这样的呀,不然的话,丝不都断了么。姨姨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死掉千千百百的蚕就像树上落下千千百百的叶子,我却觉得这是很悲凄的事,得把蚕都放在沸水里煮才能抽丝,而蚕宝宝本来都是活的呢。我宁愿姨姨不要把蚕茧剪什么大朵花,我宁愿她在端午节的时候给我做一串香袋和丝线粽子,到药房去买一些香粉,放在香袋里。妈妈做旗袍总有一些织锦和绸缎剩下来,我们要裁缝师傅留下一点儿,就可以缝香袋了,缝一个蝴蝶形的,一个心形的或一个宝玉形的。姨姨最喜欢缝心形的,她把那个心形的香袋挂在床前哩。做丝线粽子的时候,我就把姨姨剪破蚕茧的事忘了,觉得她其实也不是那么残忍。她教我用纸折粽子,包一张糖果锡纸,然后用丝线团团转裹起来,做好了就用丝线穿成一串,还夹着彩色的珠子。

那个大男孩不和姨姨一起做功课的时候,姨姨也会和我一起玩的,当然,她才不会和我一起抛豆袋、吹纸青蛙和弹蚕豆,她会教我做些小缝线的东西,或者教我画纸洋娃娃的衣服。有一次,她给我一些厚厚的透明白纸,很奇怪的纸,像云片糕,很脆,不小心会折断。不过,在这些纸上可以画图画。只要把纸放在想画的图画上,比如白雪公主吧,就可以用毛笔在纸上很容易描出一个轮廓来,然后,把水彩颜料涂在纸上。那些纸的吸水力很强,一涂上去就很浓,再也不能改。把图画画好了,可以剪下,夹在书里,如果在纸背糊上硬纸板,白雪公主可以站在桌上。我很喜欢画那些图画。姨姨给我很多纸,不过纸都比较小,不能画很大的人。姨姨说:这些白的纸不是纸,是通草,要到药材店才买得到。

如果大男孩来和姨姨一起做功课,姨姨就不和我玩了。那时候,我忽然又想起姨姨有时候是残忍的人。这,大概是因为外公有时也是残忍的人吧,妈妈说,外公很喜欢养猫,小时候,她家里有猫,每次抱一头猫回来,总是一刀把猫的尾巴斩掉,在伤口上涂些红药水。我听了很害怕,我觉得外公是残忍的人,而且他有时总很凶。外公那么喜欢猫,但我们家里却没有养猫。

我们家里没有养动物,但是这一天,却忽然搬来了许多兔子,可热闹啦,我事先一点也不晓得,放学回家,一走进后篱笆的园子,却看见一个好大的铁笼,里面是几十只兔子,我简直看傻了眼。兔子有白有黑,还有花斑块的,都胖胖的,我伸手摸摸它们,它们就往里面缩呀缩,许多兔子挤在一块儿。

干吗买那么多的兔子呀。

不是买的。

那么,哪来那么多兔子呀。

是杏芝叔叔的。

送给我们吗?

在我们园子里放一阵。

要搬走的吗?

要搬走的吧。

放多久呀?

还没定呢。

可不可以不搬走?

是杏芝叔叔的兔子呀。

那又为什么搬来呢?

乡下不太平了。

乡下不太平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姑姑的乡下不大太平,所以姑姑到我们家住了一阵,现在姑姑回乡下去了,杏芝叔叔的乡下又不太平了。杏芝叔叔很少到我们家来,大概是过年吧,我才见到他,这个叔叔,我是记得的,爸爸说:他是艺术家。什么是艺术家呢,就是画画的人吧,他送过一个石膏像给我。他在乡下其实是种田的。他们一共三兄弟,大家一块儿种田和养兔子。杏芝叔叔空闲的时候,自己做石膏像,爸爸说,是倒模型做。倒模我也知道一点,我在大华商场就买过一些倒模型的玩具,是两块石膏,石膏的一边有陷下去的图画,只要把蜡烛融化了,变成水那样的流质,倒进石膏里,将两块石膏合起来,按紧了,用绳子扎紧,过了一会儿,打开石膏,一个蜡的小矮人做好了,这就是倒模。

杏芝叔叔的石膏像大概是这样的吧,那次过年,他来我们家拜年,送了一个石膏像给我,是没有手的外国女人,头发很好看,衣服穿了一半,我拿在手里,还没握紧,就掉在地上了。也不知是外公还是外婆连忙说:落地开花,富贵荣华。过年的时候,扫帚都藏了起来,大年初一,循例不扫地,外公仔细把石膏像的碎片一块一块拾起来。在厨房里,我听见他说:过年时候怎么送个白白的东西来,又是没穿衣服的女人。我觉得外公好凶。杏芝叔叔是好意的呀,而且,那个石膏像比我自己做的蜡矮人要好看得多呢。石膏像不穿衣服又有什么要紧,奶妈喂妍妍吃奶的时候,不也要解开衣服么,石膏人不穿衣服,比奶妈解开衣衫,好看多了。爸爸妈妈对于打破了石膏像只是笑笑。爸爸说:素素,你真不小心,把好好的石膏像打碎了,叔叔这么远给你带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敢问杏芝叔叔再要一个。不过,杏芝叔叔却说:下次来再给你带一个,带一个木头的好不好。爸爸连忙说:石膏的可以了,木头的不要带来,小孩子,又不懂,木头的你自己留着。但是,后来,杏芝叔叔真的带了木头的雕刻来,雕的是一头犀牛,他说,从非洲朋友那里学来的。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犀牛是这个样子:有两只小耳朵,很长很尖的一只角,猪嘴,象一般笨重的身体。爸爸说,素素,这犀牛你好好地藏起来,石膏像可以倒模做很多,木刻的犀牛,刻一个是一个,不是普通的东西。于是,我拿一条毛线围巾把犀牛包裹起来,放在抽屉里。我只把犀牛给叔母和姑姑看过,学校里的同学,邻居的小朋友,都不知道我有一个木头犀牛。我有时候想,我要不要把木头犀牛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就像妈妈在大树底下挖一个洞,把外国纸币藏起来?

放学回来看见兔子,可没有看见杏芝叔叔,我问妈妈:杏芝叔叔呢?妈妈说,上市场去买白菜和红萝卜回来喂兔子。外公说,杏芝叔叔用小货车把兔子运来,大概走了很多路,如今,兔子都饿了。外公有时候很凶,那次他不是说什么过年的时候,送一个白白的东西来,又不穿衣服么,可是,他却又站在兔子笼前面,说兔子一定都饿了。也许,外公其实也是好心肠的人,斩掉猫尾巴一定有他的理由吧。我看见厨房里有一些白菜吊在墙板上,我说:拿一棵白菜给兔子吃好不好?外公想了一阵,说:只准拿一棵,不然,我们晚上吃什么呢。兔子多喜欢吃白菜呀,我把白菜的叶子一片一片撕下来,塞进铁笼的小孔里,兔子们本来很害怕,但不久都一面爬一面跳地跑过来吃菜叶,吃得很快,一会儿,一棵白菜吃得一点不剩,还想再吃,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因为杏芝叔叔还没有回来。妈妈说:素素,你还背着书包,去把书包放下吧。我把书包抛在自己的小床上,又立刻跑出来看兔子。兔子都有红眼睛,不管是黑兔子、红的兔子和花斑块的兔子,眼睛都是红的。有时候,我的眼睛也会红,那就是眼睛病了。妈妈说:一定是蟹壳黄吃多了,于是到药材店去买些白菊花回来泡茶给我喝。但兔子的眼睛却天生是红的,好像红宝石。

杏芝叔叔大约在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他说他去看一个朋友去了。到城里来,他会住在朋友家里,兔子则放在我们家里,因为朋友没有园子。杏芝叔叔带了白菜和红萝卜回来,他把白菜和红萝卜也从铁笼的孔里塞进去,兔子都跑到笼边来。它们自己会用前脚抱着红萝卜,吃得发出窣窣的声音。杏芝叔叔和叔母那边的叔叔不一样,那个叔叔人长得白白的,手伸出来,好像可以在手指上涂指甲油。但杏芝叔叔是黑黝黝的,而且很瘦,手上都是青筋,指甲也是黑色,好像很久没有洗澡,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肮脏,比如姑姑乡下的那头水牛,它可是整天浸在水里,虽然水里有泥,但它在小溪里洗过浸过出来,干干净净的,仍还是一头黑黝黝的牛。杏芝叔叔就是这样子。

杏芝叔叔并没有在我们家吃晚饭,他说已经吃过了,他只忙着给兔子吃晚饭,一面给它们吃白菜和红萝卜,一面洗兔笼子。兔笼放在后园的泥地上,贴着屋子的墙,墙边有一条水沟,一直通到篱笆外大沟渠,水都流到地底下去,如果我们要洗衣服,一大盆一大盆的,也是搬到后园来,就在阳光底下,泥地上,洗呀洗,然后把水朝水沟一倒,方便极了。洗好了的衣服,就挂在后园的晾衣竹上面。

兔子笼放在后园,洗笼子也很方便,我看着杏芝叔叔拿了水桶,载满了水,提着水桶把水朝笼子底的板上倒,先把兔子赶到一个角落,冲洗一番,又把兔子赶到另一边,再冲洗一番,就做完了。我说:怎么不把兔子放到园子里走动呢?杏芝叔叔说:那就会弄得满园子、满屋子都是兔子,捉也捉不回来。

杏芝叔叔喝了一碗汤,就和爸爸一起谈天。我有很多功课要做,所以很忙,白天老是跑去看兔子,吃过晚饭,只好赶功课,又要做算术,又要背书。我做了很久功课,爸爸和杏芝叔叔也谈了很久,谈话的时候,杏芝叔叔不停地抽烟,我只看见两个人坐在灯下面,头上有一大团雾。偶然我听见他们说什么,乡下不太平,田不能搬走,屋子大概只好丢荒了,打起仗来是没有办法的等等。

老师要我们每个星期写一篇周记,我忽然想不如写一篇杏芝叔叔和他的兔子吧,于是埋头埋脑地写起来,写到一半,杏芝叔叔来拍拍我的头说:叔叔明天再来,你替我看着兔子呀。我用力地点头。爸爸就送杏芝叔叔打从我身边的前门走了。爸爸关上门的时候问我:功课还没做完吗?我说:早做完了,不过想把这个星期的周记写好,星期天可以不用再写。爸爸说:把周记给我看看吧,这次又写什么?一定是叔叔和兔子了。爸爸真是什么都知道的。他带我上公园去玩,捉蝌蚪,就知道我的周记一定是写蝌蚪,带我上船去看老鼠,又知道我的周记一定是写船和老鼠。这次,当然是写杏芝叔叔和兔子。爸爸看了一遍我的半篇周记,笑着说:是行之叔叔,不是杏芝叔叔。我说:怎么大家都说“杏”呢,爸爸说:是乡下音,所以就变了“杏”的声音了。

我把周记写完了,跑到后园把兔子再看一遍。笼子上面盖了一块大帆布,我掀开一角,黑漆漆的,也没见到兔子,只听见妈妈的声音在背后:兔子睡觉了,明天再看吧。我躺在床上想,下次爸爸给我零用钱叫我去买东西,我一定去买一个手电筒。大华商场有手电筒吗?

我在学校里告诉几个同学,说我家里有笼兔子,有两个同学说要跟我回家看兔子,我们都很兴奋,大家都等着快些放学。放学后走在路上的时候,一位同学说,我们一路走一路拔草,带回去给兔子吃好不好?于是我们都去找草。奇怪,哪里去找草呢,平常好像常常看见草,到真要找草,却又不知道草在哪里。我们经过有花园的街,但草都在围墙里,我们就从围墙的砖洞里伸手去拔,拔得手都痛了,才拔到一些,就放在书包里,有些草上还有虫,也不理了。

回到家里,我们拿草给兔子吃,兔子倒也吃,不过并不很喜欢,它们还是喜欢白菜和红萝卜。我们把草都从书包里捡出来,有些草是湿的,有些草有泥,整个书包弄得又湿又脏,书本也染得一摊一摊,后来,我只好静静地躲起来,把书包里的东西翻出来,每一本书都用新的包书纸包过,可惜那两张最好的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包书纸,不得不扔掉了。

杏芝叔叔每天来,星期天也来,他把兔子喂饱就没有事情做了,所以,我们一起上街去看电影。妈妈生了妍妍后,身体不好,我们已经很少去看电影,爸爸也好像比以前忙,星期天也留在家里打字。打字机叮叮叮地响,我也不敢在家里大声走路。爸爸说:素素,行之叔叔到我们家来玩,今天是星期天,你还有没有零用钱,拿出来请叔叔看电影去吧。我哪里有零用钱,我从来都是零用钱一到手就像水一般流掉,而且爸爸最近不是老叫我喜欢什么就去买什么,不然,过几天又涨价了。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爸爸就笑了。于是妈妈给我几张纸币,叫我请叔叔去看电影。

杏芝叔叔在后园照顾兔子,他一边帮助外公把一些烧火用的木筒搬进通到烟囱去的那间小房间去,免得下雨把木筒淋湿了,生起火来就满屋子都是烟,而且也烧不着。木筒是妈妈一箩一箩买回来的,就从对面王家妈妈隔邻的锯木厂买来,锯木厂平日吱吱呜呜响,老是锯木板,有时候又刨木筒,都是细细长长的空心圆筒,好像大铅笔,外面刻了好多层深深的纹,仿佛山上有许多梯田。锯木厂做的圆筒是交给纺织厂卷纱用的,一座纺织机上要用很多纱筒,锯木厂做的纱筒,做好了还要上漆。有时候,我们会在锯木厂门口拿一两个纱筒玩,每次我握过纱筒,两只手都会肿起来,医生说,是皮肤敏感,因为纱筒上的漆。所以,妈妈不让我再到锯木厂那边去玩,也不让我捡人家的纱筒。锯木厂做的纱筒,常常有做坏了的,他们就一箩一箩搬到门口,哪一家人要,很便宜就可以买一箩,用来生火,妈妈本来也不知道,是王家妈妈告诉妈妈,妈妈说也好,对面的人立刻送几箩过来,堆在后园。这次的木筒都堆在兔子笼旁边,外公和杏芝叔叔一面搬一面看,杏芝叔叔说,有些纱筒还是挺好的,不像是做坏的吧。外公说,唔,听说纱厂的生意不好,不订货了,锯木厂好像也要关门哩。杏芝叔叔没有再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

杏芝叔叔搬好了木筒,我们两个人就去看电影。外公外婆和姨姨从来不和我一起去看电影,既然爸爸没有空,妈妈又不愿出外,所以,杏芝叔叔带我上电影院去。以前,我跟爸爸妈妈去看电影,总是看外国电影,跳舞呀,游泳呀,海盗呀,都是很热闹的电影,而且看得整间电影院的人都呵呵啊啊地笑。外国电影因为讲外国话,很多人租译耳风听,那些不戴译耳风的人,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威风,不过,电影一开场,熄了灯,也没有人理他们了。和杏芝叔叔去看电影,情形却完全不同,他带我去看的是中国电影,没有人戴译耳风,中国电影,我当然听得懂,因为讲的是国语,学校里的老师也都讲国语。我觉得看中国电影比外国电影听起来要亲切些,只不过,中国电影多数是黑白片。其实,电影看到一半,黑白还是彩色,谁也不记得了。

以前,我跟妈妈和叔母去看戏,老是看见她们哭,有时候我也哭。看电影我总是笑的,但这次才奇怪,跟杏芝叔叔看电影我又哭了,电影里有个小女孩,打仗的时候不见了爸爸妈妈,一直到处流浪,银幕上的女孩每次哭我就哭了,那场电影,我想我大概哭了半场,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眼泪。杏芝叔叔没有哭,他还把他的手帕给我抹眼泪,因为我没有带手帕。

回到家里,眼睛还是红。妈妈说:素素,怎么变了小白兔了?我于是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虽然看电影哭了半场,但是,我很喜欢那个电影,我觉得,那个电影好像比游泳和海盗的电影还好看,因为,我想起那个女孩会不会就是姑姑乡下的阿珠?如果阿珠看了那个电影,一定也会哭的吧。至于海盗呀,游泳呀,我的同学和小朋友里,却没有一个人会游泳,也没有人是海盗。

妈妈说我怎么变了小白兔。在我们家里,还有一个人变了小白兔呢,她就是妍妍的奶妈陈妈。今天,陈妈乡下又有亲戚来看她了,陈妈的乡下每个月都有一个人来看她。两个人就坐在厨房里很小声地说话,谈了很久,陈妈就会交给那个人她自己赚的钱,和她买的一盒子奶糕,叫拿回家去。奶糕是带回去给她自己的孩子的,除了奶糕,还有一包糖,因为奶糕是淡的。

陈妈常常说:我出来做工是因为男人待我不好,我们吵了。可是妈妈和外婆都知道,是她家里穷。她哪里舍得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呢。那一次,妈妈问她:如果我们一家人都到南方去,你要不要也去?陈妈想了好一会,摇摇头。妈妈说:如果我们都要到南方去,你也要回乡下了吧。陈妈的眼睛就红了。陈妈到我们家来,工钱是依米价计算,每个月是两担米的价钱,这些钱,她一个也不用,都叫来看她的人带回去。有时候,妈妈有些衣服送给她,或者送她一些阴丹士林布,一些杂物,她也叫来看她的人带回去。将来,如果她不跟我们到南方,而要回乡下去,妈妈说,我们还要送她一对金耳环,几匹布和别的东西。

陈妈对来看她的人说在我们家里很好,因为吃用都不必担心,衣服又都是我们家给她缝,下午总有点心吃,隔天又有猪脚汤喝。不过,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红了。也许,她很想念她的孩子,因为来看她的人从来没有抱过她的孩子来,她的丈夫也从没来看过她。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陈妈眼睛红了,会想起珍姨,好像她们都是一种人,是不快乐的一种人。在我的心目中,姑姑也是不快乐的,不过,我觉得,姑姑又是另外一种人,是那种眼睛不会红,只顾抽烟的那种人。她是杏芝叔叔那样的人吧,眼睛不红,只抽烟和摇头,并且要常常叹一口气。

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躲了好半天,直躲到妈妈来唤我吃饭。这天,杏芝叔叔也在我家吃饭,所以我很高兴,桌子上有很多菜,外公一定又去买鸡回来了。以前,姑姑到我们家来住,外公也是常常买鸡回来的。坐在饭桌子前面,我听见外公说:唔,味道还不错,比起鸡来嘛,也差不多,肉质好像粗了一点。杏芝叔叔也说:也比不上鸡的鲜甜。我心里正在怀疑,却听见外婆说:素素,你一定还没吃过兔子肉吧,来,试一块。一块兔子肉就夹到我饭碗前面的小碟子上。哎呀,是兔子哪,怎么能吃呢。是笼子里那些红眼睛吃白菜和红萝卜的兔子吗?谁把兔子煮来吃的呢,一定是外公的主意了,我不是一直说外公是一个残忍的人么,我不要吃兔子,我也不要吃饭了。我放下筷子,跑到后园去看,笼子还在,兔子也还在,不过,一定有两只兔子在饭桌子上了,我看看那些兔子,眼睛又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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