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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候鸟 作者: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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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 远处 奇异 沉闷的 一种声音 新年早已 过去 那声音 不是年夜的 锣鼓 那声音 也不是 雷 远处那声音 在城外 我听见了 妈妈说 那是炮声 忽然地,我听见远处有一种沉闷的响声,那种奇异的响声,很远,响得很重,仿佛一个巨大的锤,在远方敲打很结实的东西,又像是巨人举起斧头劈柴。这种声音到处都可以听见,在街上可以听见,在商场里可以听见,回到自己的家里,关起了门,仍然听见。那声音像空气,完全不受阻隔,穿过窗子,透过墙壁,无论坐在什么地方,那声音就在耳边。如果不想听,大概只有用棉花把耳朵塞起了。 我并没有看见任何人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我只看见很多人皱起了眉,平日爱笑爱说话的人都不大说话也不笑了。在我家门外,平常站在一起的人,多半是挽着菜篮一起走的曹家妈妈、吴家妈妈和陆家妈妈她们,三几个女人,一面走一面手舞足蹈的,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近来,我见到的却是三三两两的男人,围在一起,好像很神秘,又很严肃,谁也没有笑,却在讨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屋子外面会忽然少了许多买菜的女人,而多了一些以前从没见过的男人,有几个我倒是认识的,譬如这个抽着一支烟的可不就是吴家伯伯,这个伸手在颈上拉着自己发脚的不就是曹家三阿哥?还有手里握着一把扫帚的正是王家伯伯,其中当然也有我不认识的。除了王家伯伯,吴家伯伯和曹家三阿哥不是都要上班去的么,尤其是吴家伯伯,这个时候,他应该很忙的,因为他在戏院做事,叔母和妈妈去看戏,总是托他订票子,票子很难买,但托吴家伯伯买,一定有好位子,而且靠近戏台,不是第二排就是第三排。 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去上班,站在我家屋子外面的空地上,围在一起说话?王家伯伯也不扫地,和他们一起站着,已经站了很久了。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拉开窗帘就看见他们,我把窗帘拉开过几次,看见他们仍站在空地上,但我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话,我听见的总是远处沉闷的响声。远处的响声是什么时候开始响起来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知道,那是在我不用上学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做完了功课,把明天的书本对着时间表放进书包,因为要带墨盒,所以去把墨汁找出来倒进墨盒里,我本来还想拿运动鞋出来上一层白鞋粉,正在那里忙,爸爸却把我唤了过去对我说:素素,从明天起,你暂时不要上学了,因为时局不好,街上也许不太平。爸爸也没有再说什么,我于是知道,一直说的时局不太平,已经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我们的身边来,起先是姑姑的小城,然后是杏芝叔叔的乡下,而结果,就发生在我们自己居住的四周。 这些日子,学校里的老师虽然照常给我们功课,上课时也依然教书,可是,我们也觉得,学校里的气氛和以往的不同,老师不再像平日那样喜欢说笑,也不大讲故事,有时候还说:有机会读书,就得珍惜,能够好好地坐在课室里,是很幸福的。我们忽然觉得老师的话仿佛有特别的意思,以前,老师也常常叫我们要勤学,不要浪费光阴,大家听多了,并不当一回事,因为凡是老师,都说那一类的话,哪个老师不说一番,就不像是老师。 我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上学。那么,学校又怎样了呢?还有老师们呢?起初的几天,我拉开大门的窗帘朝外望,看见也有小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去,后来,街上的小孩子少了。和几个邻居的小朋友见面,才知道,他们的学校都停了课,已经没有人上学了。学校都停了课,时局一定真的不太平了。于是,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忽然听见了很奇异很沉闷的一种响声。起初,我以为是雷声,但雷声是响一阵就停的,这声音却没有停止,隔一阵就响一下,隔一阵又响一下。有一会儿,我又对自己说,大概是锣鼓声吧。但又不是过新年,哪来的年夜锣鼓呢;而且这声音响起来,有点天旋地转的样子,好像窗子玻璃也要发抖了。然后,我听见妈妈和外婆她们一起说:唔,是炮声,炮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炮声。远处有炮声,那么,一切都是真的了,所有的人那么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记得妈妈有一次讲起上次打仗的事,妈妈说,因为要逃难,做了一个布袋给我背着,背袋里放了衣服和干粮,布袋的上面缝了一块白布,上面写着我的名字,爸爸妈妈的名字,还有姑姑的地址,如果在混乱中失散了,还有望重新相见。 听见了炮声,我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看我的小房间,桌子、椅子和衣橱,妈妈会再缝一个布袋给我背着吗?布袋里有衣服和干粮,袋上有一块白布,写着爸爸、妈妈和我的名字,而地址,是南方一个陌生的地方?坐在小床上,生活的秩序都给炮声打乱了,我既不用上学,也不必早起,做不做功课,爸爸和妈妈也不督促我了,我变得那么自由自在,但这种过分的自由自在,令我又觉得恐慌。 叔母和叔叔也听到炮声的吧,他们怎样想呢?还有美珍姨,她仍在替别人洗衣服吗?杏芝叔叔呢,如果他没有回到乡下去,他也听到炮声的吧,不知道他如今究竟在哪里,还有那些兔子,大概已经给人吃掉了吧,它们可不会听到炮声了。这么叫人心烦的炮声,能够听不见就好了。 外公外婆和陈妈一齐把我的小床又搬到妈妈的大睡房去了。就放在窗子下以前放过的地方。妈妈说:这样安全些。安全些,大概是离开大门远了,因为要经过两扇门才能够走到妈妈的大房间来。可是,床靠在墙边,不过是薄薄的一道墙,外面就是大街。后园离开大街有两道墙,可是后园的另一边却是最不坚固的篱笆。外公外婆他们住的地方,是木头搭的房子,木头不耐火,也不适宜做避难所。妈妈说,最安全的地方,大概只有小小的浴室,必要时,只能挤在浴室里。 妈妈并没有缝布袋,但我却看见她把一个特别大的手袋放在枕头上,然后用床单罩着,使整张床看起来十分古怪,仿佛枕头上有一个四方的大头睡在那里。我的小床放在窗子底下后,连妈妈和外公都站到我的床上去,朝窗外张望,我也跟着他们那样做,小床于是咿咿呜呜地响了起来。街上没有很多行人,小孩子一个不见,走路的人都走得很快,好像赛跑,我们看了一阵,外公决定要把窗子关起来,他一个人走到街上去,在大街上把窗子的木百叶窗门都关上,妈妈就把窗子下了闩,再把屋子里的玻璃窗子也关上,把窗帘都放下来。 屋子的窗子多半关上了,室内显得暗了很多,但后园这边的窗子还是敞开的,光线都集中在一条线上。妈妈说,也不用这么早亮灯,暗一些就暗一些吧。室内暗了,我也不做功课了,也不看图画书,不画纸洋娃娃的衣服,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街上不能去玩。所有的小朋友都躲在家里,最顽皮的男孩子也不在空地上玩。因为没有事情做,我拿了一把火钳到后园去,把水沟里的一些垃圾捡起来,水沟里偶然会有一两个煤炭,一些泥沙,因为每次下雨,雨水总会把后园泥地上的沙石破叶子冲到水沟去。我把阻塞在沟中的泥沙移开了,污水都能顺利地流通,流到篱笆外面,钻到地底下去。 篱笆外面仍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已经站在那里好久了,他们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该讨论的事情还没有结果吗?站在篱笆的这一边,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显然愈说愈响,而且几个人和几个人的意见有人附和,又有人不完全同意,连平日不大作声的王家伯伯也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他手中的扫帚已经放在地上的脚边,被遗忘了。 这大门口的铁闸该不该锁? 锁上安全些。 有很多游民,会趁火打劫。 是锁上好。 这么多人进出,怎么锁。 每个人一条钥匙? 要我守在门口开门? 铁闸只掩上怎么样? 要不要找人守门? 每家人家轮流守门。 家里男人不在呢? 女人最好别出来。 小孩子都不准出来。 要不要准备沙包和水。 会巷战? 枪炮没眼哪。 会轰炸吗? 谁能说呢。 他们还在那里讨论大铁闸关不关和锁不锁的问题,要不要堆沙包和准备救火的水桶,我的脑子却在巷战、枪炮和轰炸这些名字上停住了。巷战,什么是巷战?是在大街上打仗吧,那么,我们的家刚巧面临大街,不过是一道薄薄的墙,打穿一个墙洞,任何人都可以走到我们家里来。枪炮的确是没有眼睛的,就像有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那些碎片飞起来也是没有眼睛的。妈妈说过的往事,又记起来了,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屋子前面有一条小河的家里,飞机就来轰炸了。飞机飞来的时候,有时候整个城市会响起可怕的警报,有时候警报来不及响,飞机已经飞来,所有人仓皇地奔跑,小孩子丢失了,亲人在人群中离散了,每个人赶紧找寻掩护的地方,其实谁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避难所,也许心目中安全的地方正是最危险的。飞机来的时候,能怎么办呢,妈妈说,还不是不要留在空旷的地方,还不是该朝屋子里躲,蹲下来,藏在任何的桌子底下。那一次,她正在大街上走,飞机忽然又来了,妈妈赶紧跑到百货公司去躲,才站在门口,对面的一座房子就塌了下来,许多人突然都躺在路上。 如果轰炸了,房子会安全吗?躲在屋子里,屋子也会倒塌的,连那么坚固的屋子也会倒塌,躲在桌子底下或者床底下又有什么用呢。我放下火钳,回到屋子里。洗手间的一个角落放着沙桶和水桶,另外的一个角落堆着好多个麻包袋,本来宽敞的地方变得有点狭窄了,麻包袋搬进屋子里已经几个星期,跑去捏捏,才知道有几袋是米,另外的几袋是山芋,还有几袋是面粉,捏起来有的软,有的硬。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买过那么多的面粉、米和洋山芋,搬来的那天,我还以为是煤球和锯木厂的木筒。 除了面粉、米和洋山芋,我发现食物橱里也堆满了东西,很多的罐头,什么沙丁鱼、凤尾鱼和榨菜肉丝。有一个杂物的抽屉,放了很多火柴和蜡烛。厨房里也挂起了不少咸鱼,另外有些豆、花生,也不知还有更多一包包的什么东西。真奇怪,一座屋子忽然变得那么拥挤。咸鱼的气味很浓,只要打从厨房经过,仿佛整个人都染上咸鱼的味道,洗也洗不掉。 回到屋子里,我在自己的小抽屉里找到了新买的手电筒,就把它放在书包里,书包里的一些习字簿我都拿了出来,另外放了些故事书,然后把书包放在枕头旁边。妈妈看见我做这样的事,也没有说什么,由得我把并不很干净的书包放在清洁的床上,如果是平日,她一定会说:素素,书包肮脏,该去洗一洗再用。但这次她并没有说话。 妈妈变得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不但是个性,连外貌也有了分别,我坐定了把妈妈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出来,原来妈妈已经没有穿高跟皮鞋,也没有戴耳环和戒指,手指上也没有涂指甲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好看的织锦和五彩花。从妈妈身上的衣服,我想起,我们家里的花瓶,也好久没有插上鲜花,不知道是妈妈叫送花的人不要再送花来,还是送花的人自己不再来了。 许多平日常常见的人都不来了,比如送花的,比如给妈妈和叔母做旗袍的裁缝师傅,还有每天在门外经过的卖莲藕糯米红豆粥的、卖方糕白菱糕的、卖菱角的、卖枇杷果的、卖糖炒栗子的,所有的人都不见了;耍猴子戏的、套藤圈卖无锡阿福的、补碗的、爆玉米花的、磨剪刀的、补鞋的、修理竹椅竹凳的,这些人也都不见了。有时候,甚至连唱莲花落的乞丐也没有了。没有了他们,日子实在是很寂寞了。 我想看学校,想看老师和同学、很静的花园旁边的道路、法国梧桐的落叶、蝉的叫声、一间屋子传出来的钢琴声、一个窗子里面吊着的灯盏,还有学校对面的烧水馆、气味古怪的饭盒子。街上的店又怎样了?切面条的店、卖烧饼豆浆的店、卖阳春面的店,我真的想吃一碗阳春面,或者,双手握着里面有豆沙的暖洋洋的年糕。 不知道屋子里怎么会这么静,因为静,远处的炮声显得更清楚。我可以做些什么呢?看故事书,画纸洋娃娃的衣服,掷豆袋,做鸡毛毽子?我什么都不愿意做,即使有一群小朋友和我在一起,我想,我也不想玩吹纸青蛙和弹蚕豆。我不知道邻居那些小朋友现在怎样了,他们也和我一样,呆呆地坐在家里,听远处可怕的沉闷的炮声? 爸爸比平日下班的时候早回来,别的人许多已经没有上班,因为他们都站在我家大门外面的空场上不停地讨论一些看来很重要的问题,他们讨论了很久了,为什么老是没有结果。我只知道,大铁闸的门没有锁,没有掩上,大门旁边的矮围墙旁边,也没有堆上沙包,走在街道上的过路人依然可以从矮围墙上的栏杆空隙里看进来,如果是枪炮的子弹,当然更加可以飞进来了。爸爸回来后,大概也和空地上的人谈了一会,才回屋子里来,只听见他说:大铁门晚上掩上锁上是好的,白天进出的人多,锁了不方便。堆沙包,也许不管用,而且,可能也太迟了,风声不大好哩。爸爸的话,是对外公说的,话虽然是对外公说,但是,听见的人,不但有妈妈、外婆和姨姨,还有我。我还听见爸爸说:今天又有许多船走了,海港十分忙乱,有些船载的可不是人,而是货物,至于是什么货物,并不清楚,好像是机密的东西,在这么动乱的时刻,还要急急运走的货品,当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了。 真的会打到这里来? 附近的几个城都失守了。 到哪里去呢? 阿秀那里也不能去了。 阿兰和阿琳那里呢? 她们不比阿秀,不能累了她们。 这次打仗,又不是和日本人打。 情形也许不会太坏。 日本人那次,挨了八年。 不走行不行呢? 也许一会儿就没事了。 但愿如此吧。 如果不能走,就留下来看看再说。 看看再说吧,也只能这样了。 阿秀,是我的姑姑,阿兰和阿琳也是我的姑姑,我一共有三个姑姑,都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因为她们嫁得远,我才很少看见她们。阿秀姑姑,我见过,但阿兰和阿琳姑姑就没有见过了,她们在遥远的南方。南方,就是曹家阿哥去的南方,他寄来的圣诞卡,纸上有凸出来的花朵。琳姑姑的姑丈我倒是见过的,因为他在船上管无线电,有时候船来了,他会到我们家来,那次,就是他带了钻石来,问爸爸妈妈要不要买几颗,妈妈把钻石贴在镜子玻璃上,竟没掉下来呢。 秀姑姑家有很多田很多店铺,又有大屋子,我们一家人去住,不过像大海碗里放颗米,可是,其他的姑姑家里就不同了,他们的家大概像叔母家吧,有一两个小房间,有一个客厅,如果我们一家人去住,可像月饼放在饭碗里了。也许是因为这样,我们不能立刻到南方去。除了南方,妈妈说,我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吃过了晚饭,爸爸很仔细地把屋子的大门和后门看过是不是锁紧了,至于篱笆,也早已加上了横竹条。这还是第一次,我们家的百叶木窗都关了起来。爸爸说:没什么事做,还是早些睡吧。这些天,我根本不做功课了,所以,即使不想睡,也跑到床上去躺着,一躺,不久就睡着了。 是什么声音呢,奇怪,我居然醒了,不不,不是我自己醒来的,是妈妈走到我的床边来,把我抱起来,我就醒了。妈妈很轻很轻地在我耳边说:嘘,不要作声,到妈妈这边来睡。于是,我让妈妈抱起来,到妈妈的床上去躺着。屋子里一片黑,一点灯光也没有。平日屋子里晚上即使不亮灯,街上的光仍会从玻璃窗外照进来,有时是街灯的光,有时是月亮的光,如果我半夜醒来,可以看见天花板上光慢慢地移动,只要街上有车子驶过,天花板上的光就会动。可是,这时候我看不见一点光,天花板是黑的,墙也是黑的,这天晚上,家里的窗子都关上了,连百叶木窗,连窗帘都下得密密的,哪里还有光呢。在床上躺了一会,我才能看见屋子里的一点儿东西,但也是模模糊糊的,爸爸原来坐在沙发椅上,一声不响,也没有抽烟。妈妈穿着白天穿的衣服,我想她大概穿着平底的鞋子,所以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妈妈走路的声音我最熟悉,她平时穿高跟鞋,总是咯咯咯地响;不穿高跟鞋,她会穿拖鞋,拖鞋却是嗒啦嗒啦轻轻地响,既然这些声音都没有,妈妈一定是穿上平底的布鞋。以前,她在秀姑姑的乡下也穿过。 爸爸虽然坐在沙发上,但沙发和平日摆的位置已经不同,因为这时候,沙发就在妈妈的床边,我认得那是沙发,因为爸爸坐在沙发上,总是把背靠在靠背上,和坐椅子的姿势不一样。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这时候,我听见咯咯落落的声响,这些声音仿佛有些什么东西碰在墙壁上,而墙壁,就是我的小床那边的墙壁。声音就在墙壁的外边。这么晚了什么人还在街道上,又为什么咯落咯落地响?大概是有些人坐在屋外墙脚休息,把他们身上的重东西解下暂时放一放。这些日子,还有什么人晚上会在墙脚下坐,难道是乞丐,总不会是大群乞丐坐在墙脚下打开饭盒子吃消夜吧。 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妍妍倒睡得熟。有时候,她会在半夜哭吵,于是陈妈就抱着她喂奶。我很少在半夜醒来,有一两次就是因为妍妍哭,才把我吵醒了,所以,我才看见天花板上有会移动的光。 妍妍没有哭,如果她现在哭,墙外的人会不会听到?听到了又会怎样?墙外的人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看爸爸和妈妈那么一声不响的样子,那么墙外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而且,听他们的声音,又不止是三两个人,至于多少,却又说不定。如果站在我的小床上把所有窗子打开,伸头出去一看,当然就什么都知道了。可是谁敢,别说打开窗子,大家就连墙边的小床也不敢走过去,而且,妈妈不是不让我睡在那里吗?外面街道上的人当然不是贼,不是贼,大概是兵。如今是打仗的时候,这么晚,又这么多人在街上,一定是兵。妈妈说,以前飞机轰炸的时候会响警报,到了晚上又要戒严,戒严就是不准人到街上随便走,每个人都要留在家里。但是我们这个城市现在没有戒严,虽然不戒严,但到了晚上,也没有人随意在街上走了,好像整条大街碰上盂兰节,每个人都躲在家里。那么,街上的人,一定是兵。 兵。军人。军队。街上的人一定是军人。谁知道墙外是多少人,是一排还是一连,十多个人还是几十个人?他们为什么在墙脚下咯落咯落响,是架机关枪吗?要巷战了吗?如果准备巷战,我家面街的这薄薄的墙怎么办?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怎么想,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也变得很轻微,我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仿佛整个屋子里只有我心跳的声音。 墙脚下的兵,不知道是城内守卫的兵,还是城外已经进城的兵,好像没有听见过任何的枪声,外边的情形到底怎样谁也不知道,也不记得听见过一个什么人这么说过:大概不会从城市的西方进来。 我家住在城市的西边,所以街道的名字叫作中正西路,不从城市的西方进来最好,这样也许就不必巷战了。 墙外忽然又有一些咯落咯落的声音,仿佛有些人把墙脚的一些东西移开了,然后,又有一些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些人又在做些什么?离开了么,还是走到另一边去观察地形,探听虚实?我睁大眼睛,躺在妈妈的床上,很久很久,墙外的街道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了。这个晚上真静,连狗也没有吠过一声,连汽车的马达声也没有,整个世界好像死了一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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