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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候鸟 作者: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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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走着的 是兵 穿着军人的绿衣服 佩着枪 他们一声不响 走在马路的两旁 一个跟着一个 像两条很长的 蛇 我看见这些兵 严肃地 沉默地 走着 每个兵 都是黑头发 黑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天亮了,不知道是谁首先打开一点窗子,我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当我醒来,屋子里有了光,我没有看见身边的妈妈,也没有看见沙发上的爸爸,我四处张望了一阵,才记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屋子虽然光亮,可是一片静寂,我每天害怕的、沉闷的、遥远的那种炮声竟然没有了。我继续四处张望,看见爸爸、妈妈和外公都站在窗前我的那张小铁床上,因为站在铁床上,他们可以看见窗外的情形,窗外的百叶木窗仍然紧闭着,可是百叶木窗上有一条一条的缝,能够看见街上的景物。于是我从妈妈的床上爬起来,赤了脚走到自己的小床上去,也站在床上,踮起了脚看看外面究竟怎样了。爸爸妈妈大概觉得只要我不吵不叫也没有什么危险,就由得我站在那里看。 街上并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我只看见两排军人,沿着马路两旁一个跟着一个朝市中心走去。这些人都是兵,因为他们穿着军人的衣服,戴着帽子,扎了绑腿布,又都背了枪。没有一个人说话,都严肃、沉默地一直向前走。他们也没有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仿佛一群听话的学生,上体育课时遇上严厉的老师。听妈妈说,那次逃难,才可怕哪,是逃日本人。日本人欺侮我们中国人,又要我们跪,又要我们鞠躬,还动不动杀死许多人。日本人,我在电影中见过,他们一出现的时候,电影院中就有人喊,打死萝卜头,打死萝卜头。 马路上的军人不是日本人,我看看他们,虽然戴了帽子,头发还是看得见的,是黑头发,我看看他们的眼睛,是黑眼睛。外国人我见过,爸爸检疫的船上常常有外国人,他们的眼睛有的蓝色,头发有的金色,有的枣色;电影里也有外国人,外国人和中国人完全不一样。至于日本人,日本人和我们中国人虽然都有黑头发,黑眼睛,但日本人有日本人的样貌,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样貌,一看就看得出来。马路上的兵,是中国兵,使我想起姑姑乡下的那个喜欢拍拍我的头的连长,他是那么和蔼可亲的一个人,别人说兵都是很凶的,因为打仗杀人是兵做的事,我就不相信那么善良的连长会杀人,他会唱好听的歌,又和所有的人有说有笑,好像还读过很多书。 马路上的这些兵,和姑姑乡下的连长是不是一样的兵呢?他们会不会也和姑姑乡下的连长一般,是些和蔼可亲的人?如果是的,为什么城市里每一家人都那么害怕,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呢。姑姑乡下的连长,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去打日本人,去了就没有回来了,大家都为他难过。马路上的这些兵,他们是去打日本人吗?听外公说,这次打仗不是打日本人。那么,是中国人打中国人了?中国人为什么要打中国人,大家都是中国人,岂不是兄弟,怎么兄弟自己打起架来了呢?这是我不明白的事。那些大人的事,我真的是愈弄愈糊涂了。 外公:想不到是由城西进来。 爸爸:也许是分几路进城的。 外公:幸亏没有巷战。 爸爸:好像没有放过一枪就进来了。 外公:阿珍那边不知道怎样。 妈妈:上次逃日本人,打得很厉害。 爸爸:昨天晚上墙脚下的大概是先头部队。 外公:他们是坐在墙脚下休息。 爸爸:把枪靠在墙上哩。 外公:好像在喝水和吃东西。 爸爸:进来的着实有不少军队。 外公:衣服都整齐,不像开过火。 爸爸:纪律倒很好。 妈妈:谢天谢地,没到处抢劫。 外公:以后不知道会怎样。 爸爸:只能看以后再说了。 早些时候,大家都在讨论要不要把大铁门锁起来,因为怕打仗时有散兵和强盗,又怕巷战时人们会到处找寻躲藏的地方,拥到空地上来,可是,这些担心都过去了,静悄悄的一个晚上,军队进了城,一个跟着一个,既不走进人家的屋子,也不理会两边的楼房,只是面街的窗口背后都有许多眼睛看着他们,好像他们是一种奇异的生物。虽然马路上的军人很有秩序地走,但是街上仍然没有行人,我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大门口去掀开窗帘看看,门外的空地上也没有人,对面王家伯伯的屋子有一个小窗正对我们这边,好像窗子背后有几个小小的人头停在一处。大铁门是掩上的,有没有上锁我并不知道,因为距离太远了。 我看见街上有两个人在走,他们没有理会军队,自顾自走着,他们的臂上好像缠着布条,手上抱着一些白白的东西,忽然,我看见一个人把手上的一张纸拉出来,另外一个人在纸背上涂了糨糊,把纸贴在墙上,贴完又走了。但是也没有人去看,马路上的军队还是照样在走。这军队整整地走了好几个钟头,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在走,我看了一个多钟头,他们仍在走,渐渐地,有人从空地的这边那边走到大铁门的矮墙前面来看外面的军队,走出来的都是男人,一面看一面互相低声地说话。后来,人愈聚愈多,但也是很静的一群人,始终没有一个人敢打开大铁门走到街上去。 军队大概走了三四个钟头,终于走尽了。又过了很久,才有人开了铁门,走到街上,有的人站到马路对面往前面瞧,瞧了一阵又回来,有的人走得远一些,结果也回来了,还有的人看过墙上贴的纸,回来说:是宣传什么什么万岁,没有什么特别的话。于是,空地上又聚起了三三两两的人,仍是很严肃地在那里讨论,这次,大概不是说要不要锁大铁门和堆沙包的事吧。平常,空地上的人碰见了会说你早你好这类话,也会说说报纸上的新闻,可是这天早晨,报纸没有了,街上也没有店铺开门,贩卖小吃的人一个也没经过,那些提着饭格子去买豆浆和烧饼的人都双手空空地站在空地上向别人打探最新的消息。消息一直断断续续地传来:城北那边打得非常厉害,所有的桥都守得很紧,真的展开了巷战。只要空地上一有什么新消息,附近的屋子不久也都知道了,仿佛消息自己长着翅膀到处飞。消息又像空气,从门缝或窗缝钻进每一家人的每一个房间。 爸爸没有上班,所有人好像都不出去工作了。店铺都关了门,车辆都停顿下来,学校,当然也停课。爸爸很少不上班,除了星期日,除了过年。偶然有一两次,则是爸爸病了,所以留在家里,但爸爸很少生病,他的身体很好,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精神奕奕的。叔叔是白白胖胖的,戴了副金丝眼镜,到我们家来拜年时,总穿一件漂亮的长衫,坐在沙发上,好像阿弥陀佛,叔叔要比爸爸矮了一个头,站起来两个人并肩平排,真像滑稽电影里的高个子和矮个子。杏芝叔叔和爸爸差不多高,但他人长得很黑,黑得差不多像煤炭。妈妈说,整天在太阳底下晒,就会那么黑了。杏芝叔叔的确有点像姑姑乡下的种田人,而且也很瘦,但杏芝叔叔最大的不同,也许还是他有点儿驼背吧。爸爸一点儿也不驼背,站起来腰背都是直挺挺的,仿佛电影里的军官。 有时候,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外国人,我不是说爸爸有金头发、蓝眼睛、大胡子,我是说,爸爸人长得高,而且常常穿一种很特别的衣服,比如上船去检查老鼠,穿一件青蛙衣服,比如说救火,就穿上救火员衣服。真奇怪,我总不能相信,爸爸怎么会是救火员。但是,只要翻翻妈妈贴得整整齐齐,又很美术的照相簿,就知道爸爸曾经当过救火员了。有一张照片,爸爸穿了一件黑衣服,领口上、对襟上都是铜纽扣,可惜是幅半身照,不然还可以看得见爸爸救火时穿什么靴子,也可惜的是,照片里的爸爸没有戴帽子。妈妈说:如果不去救火,戴的是军人那样的平帽子,如果是救火,戴的是铜帽子,好像头上罩了一个怪模样的钟。 爸爸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放假的日子。星期天,不是上公园去就是去看电影了,上杏花楼喝茶呀,上大公司去给妈妈剪衣料呀,一天忽然就过去了。过年的时候,家里当然还要热闹,爸爸有时候也穿一件长衫,里面有皮毛,但他不常穿,说太热了,宁愿穿西装,站在火炉边,手抱暖水袋。爸爸很喜欢抱暖水袋,也许,这是习惯,因为妈妈也喜欢暖水袋。天气一冷,妈妈就替所有的暖水袋缝衣服,然后冲好了水,把气捏掉,盖好了盖子,掉转来提一提,就每个人给一个暖水袋抱着。她自己则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抱着暖水袋。看戏呀,上叔母家去呀,坐黄包车呀,总是抱着暖水袋,好像暖水袋是自己的孩子。想起来,她抱暖水袋的日子真的比抱妍妍多。 我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穿救火员衣服的印象。妈妈说,爸爸结婚以后就没有再做救火员了,以前年纪轻,又好动,所以参加三段救火会,大家都是同乡,全是广东人哩,救起火来都很热心。妈妈说:素素,要知道,广东人都是血性男儿,参加救火会的救火员都是义务工作,一旦有什么火灾,人人奋勇争先,半夜三更的也赶去救火,真叫人敬仰。妈妈一直说爸爸是个好爸爸,我也觉得我的爸爸是个好爸爸。 爸爸不去上班了,整个屋子都奇怪起来。我不上学,爸爸不上班,外公不去买菜,早上也不喝豆浆和烧饼,因为店铺没有开门。好多天了,我们都吃粥作早餐,吃咸菜、花生米和腐乳。粥其实很好吃,但豆浆店铺不开门却叫人担忧,如果店铺一直不开门,花生米、腐乳、煮粥的米也会吃完的。打仗这种炮火,爸爸这种救火员也是一点儿用场也没有的吧。这种火,烧起来才最可怕。 王家伯伯有时候上我们家来,问问爸爸外面怎样了,爸爸说:不大清楚。王家伯伯有时候传来一些消息,说:有一个兵到一家人家去借了一块砧板,晚上就送回去了。又说:有一个兵到人家家去借了针线,不久也就送回去了。后来他说:我们这里倒算平安,城的那边,打得很厉害。王家伯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有一天,他过来说豆浆铺子开门了,你们要不要吃豆浆。除了王家伯伯,第一个到我们家来的人,是明姨的朋友,就是那个和姨姨一起做功课的大男孩,但他只来看姨姨,没有和爸爸说话,他从篱笆的门口进,又从篱笆的门口出,只和姨姨说了一阵话,在木头房子里坐了一个下午。这天,他们都没有做功课,只坐着说话,也没有和我说话,我只知道,他们也没有上学,所有的学校都不知道怎样了。 第二个到我们家来的,是珍姨,我唤了她一声,她也应了我一声,她仍是那样不爱笑,人好像更瘦了。说起打仗的事,她说他们那边打得很厉害,几乎是一直打到天亮,枪火没有停过。她走的时候,外婆仍然给了她两个布袋的东西,她也从篱笆的门口进,从篱笆的门口出,没有和爸爸见面说话。我觉得奇怪,爸爸不是在家里么,为什么不见见爸爸呢。我听见外婆说:美珍没有衣服洗了,这个年头,谁还找人洗衣服。妈妈说:那,他们一家人怎么办?外婆说:这样下去,我们也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呀,怎能再照顾他们? 第三个到我们家来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他是爸爸的朋友,因为他是第一次来,所以,不知道我们有篱笆那边的门。当屋前的大门哐啷哐啷地响的时候,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在这吃过了晚饭的时候还有什么人会来,而且,大门的门环,好久没有这么响过了。妈妈不敢去看,也不让我去,于是爸爸自己去开门,迎进来一位高个子的男人,原来是爸爸的朋友。那个人好像身体不大好,一面坐在沙发上,一面按着自己的腰自己的背,说是那里痛这里痛。爸爸问他要不要搽药酒什么的,他却说已经搽过了。 那个人到我们家来坐了很久,整个人显得很疲倦,衣服也好像不大整齐,头发乱蓬蓬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的朋友像这个人这样狼狈。爸爸和他谈了很久,后来竟找了外公来,把我那张小床又搬到我原来的小房间去,说是留那位叔叔睡在那里。爸爸只对我说:素素,今天晚上,你就睡在沙发上吧。所以,后来爸爸在小房间里和他的朋友还在说话,我就躺在沙发上睡觉。也许是沙发太软了,又不习惯,我并没有立刻睡着,妈妈大概也没有睡着,小房间的灯光从门缝透进来,因为小房间没有窗,我们总把门留着一道缝,有时候,甚至不关上爸爸妈妈房间这边的大门。 那么,打算怎样呢? 这里不能留下了。 很多人吗? 你知道,几千人。 都在码头上? 都是搬运工人。 现在没有货搬了。 是的,一艘外国船也没有了。 他们都失业了吧。 我们也没有办法的,是不是? 他们要求些什么? 要船公司把他们全部正式雇用。 船公司怎么说? 船公司自己也要倒闭了。 公司的负责人呢? 都走了。 你呢? 我只是一个小职员。 大职员都走了,当然找你了。 他们沿着码头追打我。 几千人追打你一个? 唉,我满身都是伤。 那么,以后怎样呢? 让我在这里住一晚,我不敢回家。 你安心在我这里住住。 我决定到南方去。 爸爸的朋友第二天吃过早点就走了。我的小床依旧放在小房间里,不再搬进爸爸妈妈的房间。这小床也真奇怪,说它是小床,其实也不太小,只是比爸爸妈妈的那张狭一半,姑姑睡过,一个陌生人居然在上面睡了一晚,我仿佛闻到一股药油的气味,那个人,真的到南方去吗?南方的问题,又渐渐在我们的屋子里弥漫起来了。因为自从陌生人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人到我们家来,叔母没有来,杏芝叔叔没有来,平日有时来的许多叔母也没有来,来的只有南方姑姑的一封信,信里说,如果爸爸想到南方去,一切总有办法。 自从豆浆店开了门,人们又到街上去买豆浆烧饼或阳春面了,外公也到市场上去买菜了,而米店、面粉店也开了门,这使许多人都安心下来,有些人再回去上班。爸爸也去上班,但回来的时候总是说:一艘外国船也没有了。检疫所要检疫的其实都是外洋船。既然没有船来,也没有事情做。没有事情做,可能用不着这么多职员,说不定会裁员,说不定会换一批职员。一切都是浮动的,好像空中飘着的氢气球,爸爸说。 我一直没有上学,也没有走到商场那边去,甚至也没有到街上去,最多在屋子门外见见几个小朋友,踢一会毽子,就回家了。大家也没有很多话,因为谁也没有上学去。有时候,从小朋友的嘴里也听到一些关于这个城市的新动态,一个小朋友说:素素,你知道吗,现在外面有些地方挂的国旗不是以前那样的了,不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有一个小朋友说:素素,图书馆也一直不开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呢?有的说,如果图书馆再开门,里面的图书也许会不同,不再是以前的那些了。另一个小朋友说:素素,将来的学校,也都不是从前的样子,老师也都要换过。 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样,大人的事,我们小孩子总是没有办法的,你们说上学,我们就去上学,你们说考试,我们就读书考试,你们说停课,我们就留在家里,你们说现在是新的老师,那大概我们也只好欢迎新老师了。可是我不知道学校怎样。我没有再上学,爸爸只说:迟一些再说吧。迟一些就迟一些吧,但我知道,迟一些其实会很迟,因为我听到法国梧桐树上的蝉在叫,而且叫得很热闹,这样的时候,在以前,是我们学校大考的时候,但现在,谁也不用读书,没有考试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想想每天不用做算术和背一点书,总觉得不像过正常的日子。迟一些,迟到什么时候呢,那一定迟几个月,因为暑假快到了,如今不上学,当然是自己给自己提早放暑假,关于学校的事,大概要到秋天,九月以后才知道。 能够上学多好呢,以前,上学的时候盼望放假,现在可又希望能够上学,回家来可以做做功课,写写字,做几题算术,这样,每天仿佛都尽了自己的责任,做了一点事,没有浪费光阴。既然不上学,算术做来做去是那些,只有写字,但也是不写的时候多。最奇怪的还是爸爸和妈妈,以前不是总问我做了功课没有,现在却好像不读书也不打紧的样子,我的书包,几乎要发霉了。还有一件事,我感到奇怪。我忽然不怎么想买东西了,什么铅笔、橡皮、拍纸簿这些,我以前最喜欢,现在却不觉得要去买回来,好像买了回来也没有用。我的零用钱居然可以放在抽屉里储蓄起来,偶然买一碗阳春面回来吃,还可以请陈妈和姨姨她们。不过,把钱放在抽屉我觉得倒也很好。因为物价没有像早一阵那般飞涨不停。 我们一家人不再上公园去,也不上百货公司,不上杏花楼。叔母几乎没有来,妈妈不去看戏,爸爸也不和我们去看电影。打完了仗,一切真的有了显著的改变,花贩子和裁缝一直没有再来,妈妈甚至不到外面去,不坐黄包车,也没有去熨过一次头发,梳妆台上的化妆品都不见了,只剩下发刷、几把梳子和一瓶图画上有两个古装女孩的花露水。有空的时候,妈妈也没有编毛线衣,她居然拿起笔来写信,以前她也偶然写信,但现在,却接连几天写信,她说,信是写给姑姑的。我有三个姑姑,写给哪一个姑姑?她说:三个都写。 姑姑们很少写信来,三个姑姑都很少,乡下的姑姑虽然住得近些,但一年也是那么的四五封罢了,总是说些:我们这里的天气冷了,你们那里冷不冷?如果是夏天,就说:我们这里的天气热了,你们那里热不热之类的话。妈妈读过这样的信,即使是读来读去讲天气,讲你们好我们好,大家也是很安慰似的,好像这样子的信就是一封好信了。南方的姑姑住得远,比乡下的姑姑远好多。妈妈说,如果到乡下的姑姑那里去,乘火车要乘一天,到南方的姑姑那里去,乘火车要乘三天,照这样算,南方的姑姑住得比乡下的姑姑远三倍,也许是因为住得远,信才少了吧,因为信也要迟些才到的。妈妈就笑了,妈妈说,信不是乘火车来的,是搭飞机来的,你看,信封的边上有红蓝斜条子的花纹。 南方姑姑寄来的信,信封上都有蓝斜条子花纹。我从来没有搭过飞机,我有时抬头看飞机,飞机这么小,里面能坐人吗?我又想,这么重的飞机,为什么可以在天空飞,不会掉下来吗?我长大了不知道会不会坐飞机,也不知道敢不敢,做一封信大概比做人好,因为做一封信坐飞机是不懂得害怕的。乘搭飞机来的信一年里只有两三封,一认就认出来了,信封上老是有一个戴了皇冠的女人侧面的邮票。妈妈说,邮票里的人是女皇。我一直以为童话故事才有女皇,原来世界上真的还有女皇,一定也有王子和公主。 南方是女皇住的地方吗?南方一定和我们不一样,有女皇的地方,一定是个奇怪的地方。灰姑娘的故事里,不是说王子开个盛大的舞会,请所有的女孩子都去跳舞?姑姑住的南方,也会开盛大的舞会,姑姑的女儿都去跳舞吗?姑姑们寄来的信,从来没有说王子开舞会,信里说的也是一些天气热天气冷,你们好我们好之类的话,不过,有一点是特别的,姑姑们的信里,每一回总有一点什么寄来,圣诞节时寄圣诞卡来,上面都是好看的东西:圣诞花,圣诞树,圣诞铃,还有烟囱和圣诞老人、鹿车、蜡烛、礼物盒和袜子。不知道为什么,南方一直叫我想起童话的世界,难怪有很多人喜欢南方了,不然的话,为什么大家都说要到南方去呢,连屋顶上的鸟儿也都去了。蝉已经叫得很响,鸟儿都没有回来。 屋顶上没有鸟,天空中却有,有的是铁的鸟,我听见站在空地上的人一面抬头看一面说:唉,战争还没有终结呀,你们看,飞机不停飞来侦察呢。飞机不是能把姑姑们的信送来,让我们知道远方亲人的消息吗?但飞机却又叫人害怕,怕它们会投下炸弹。有些很高的楼房,玻璃窗上都贴上纸条,防止玻璃在震荡时飞散。我觉得玻璃上贴满了纸条是很奇怪的,窗子也不像窗子了,到处是白色和黄色一个一个井字和米字,看多了眼睛也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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