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候鸟  作者:西西

我抬起头来

看四周的房子

没有一座房子

屋顶上有烟囱

甚至没有一座屋子

有尖顶

远方屋顶上的鸟

飞到南方来

在哪里筑巢呢

这里是南方,在这里

最多的鸟类

是鸽子

所有的鸽子

都挤在

一个一个

窄狭的笼子里


妈妈:唉,房子真贵呀。

外公:我们今天又走了很多地方。

外婆:总不能一直住在亲戚家里。

妈妈:这么贵的房子,怎么办呢。

爸爸: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外公:总得找个地方住。

外婆:我们已经打扰别人很久了。

妈妈:简直是寸土尺金。

爸爸:来的人太多了。

外婆:打仗真可怕。

外公:吃过了饭,我们再去找。

妈妈:唉,我们的积蓄又不多。

外婆:买屋子都要金条吗?

爸爸:找到事做,已经幸运了。

外公:能到南方来,已经不容易了。

妈妈:再翻翻报纸的广告吧。

爸爸:街上有些红纸贴在柱上,也可以去看看的。

外婆:只要有地方住就可以了。

外公:现在又不是太平盛世。

我们终于搬到一所新的房子里去了,房子是新建的,我跟着妈妈走进屋子,觉得很不习惯,因为屋子实在太小了,只有以前的屋子一间房间那么大,而且没有浴室,比较特别的是,有一个露台。妈妈说:在这里,这样的地方,大家叫它骑楼。骑楼的这一边是落地的长窗,那一边,是半截墙,一半露天。我想,如今,我们没有花园了,在这里种一些花草倒也可以。不过,过了几天,我才知道,我们不会再种什么花草,因为有两个木匠到来,整天刨木敲打,做了八个窗门,把骑楼露天的地方封住了,于是这个地方也变成小小的房间。木匠继续在我们家做了许多天工作,满地都是木屑。结果,屋子的中间竖起了木板,把一个大房间分隔成三个很小很小的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妈妈的小房间里放了一个衣橱,橱的一边贴着板壁,另外的一边,就贴着妈妈的床了。但这样的设计,是妈妈的意思。我以为妈妈会不喜欢这样的房间,但她却好像很欢喜,因为我听见她说:我们总算又有自己的家了,我们总算在南方住下来了。我也听见爸爸说:想不到,这小小的一层楼,把我们多年来的积蓄都花掉了。只要生活安定,我们还可以一点一点再积蓄过。

爸爸妈妈好像都很安心,所以,我也不再担心了,屋子虽小,总比住在别人的家里好。到南方来找不到屋子的那段日子,我们都住在姑姑的家里,南方姑姑的家,跟乡下姑姑的家,差别可大了。乡下姑姑的家地方大,而且她是那个地方的“先生娘”,每个人都来找她,小孩子都来跟她读书,可是南方姑姑的家呢,在许多石级顶上的一座平台上,一所阴暗的屋子的底层,很小的屋子。所以,我们一家人都睡在地上,晚上把铺盖摊开,早上就要卷起来让路。姑姑有两个女儿,一个男孩,年纪和我差不多,他们把学校里的书拿给我看,有一本是英文,许多字我都不认识,那本书很深,我不会读,他们就觉得我笨,所以不大和我说话。他们踢的又是一种奇怪的毽子,是用纸做的,很硬,鸡毛也不会一下一下随风飘,我说他们这种毽子不大好看,但他们却说我的毽子才不好看,软绵绵的,不像毽子。

能够有自己的家是很好的,房子很小,到底是自己的家呵。妈妈叫木匠特别为我做了一张木床,放在骑楼,让我睡,骑楼窄,我是小孩子,做一张床刚好填满了骑楼角落的一个空间。但我不久就很喜欢我的小房间,因为我的床有两个大抽屉,可以放许多东西,床边的墙上,妈妈又叫木匠做了一个木头架子,一共有两格,可以放我的书本,铅笔和我喜欢的小玩具。床的一边是骑楼的墙和窗,另一边有一个磨砂的玻璃窗,窗子不能打开,因为外面就是楼梯,不过窗子高,楼梯上有人走,我也看不见。

我很喜欢睡在骑楼。这个小小的天地完全是我自己的,房子小,我反而常常坐在床上,一伸手就可以拿一本故事书来看。在我的床对面,是骑楼的另一边,那里放了一个五斗橱,一边可以挂衣服,一边仍有一列大抽屉,橱顶上放了一个时钟,还有一盆很容易长新叶子出来的不知什么名字的植物,叶子都是匙形,上面有一些彩斑纹。除了床和橱,骑楼里有一张可以折起来的桌子和两把椅子。

其实,我如今的小房间和我以前住的小房间几乎一样大小,最大的区别应该是光线。我以前住的小房间光线很暗,本来是窗洞的地方都用砖封掉了,而屋子大门上半截的玻璃,又让布遮住了。如今这骑楼房间一共有四个大窗,每一扇窗比我整个人还要高。因此,站在窗前,即使坐在床边,仿佛也有一种户外的感觉。尤其是下午三四点,太阳西晒了,满房子都是猛烈的阳光,我觉得很暖和,常常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但妈妈说,到了夏天就会很热了。

窗子上的布帘,是妈妈自己用缝纫机缝的,很阔很长,拉起来可以遮住整列窗子,好像舞台上的布幕。因为光线实在太强了,所以布帘总是拉上了一半,只露出两扇窗子,而我的床,也总是在布帘的荫庇之下,仿佛大树下一片凉快的草地。我说如今我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可以折起来的桌子,其实,那不是桌子,而是一架缝纫机,机身藏在一块木板底下,用的时候把它拉出来,不用就把机头放回去,把板盖好,就是一张桌子了。我无论写字,做手工,都在这缝纫机桌子上做,因为缝纫机要常常用,木板上并没有放一块玻璃,外公在市场上买来一种硬的胶板,裁下来铺在上面,这样,写起字来,就不会在纸上刺穿洞孔了。胶板是平滑的,上面有一些淡黄色的暗格子纹,本来外公买的是花朵纹,而且是七彩的,爸爸说,大花朵的胶板铺大桌面,看得眼睛都花了,写字不大好吧,于是把胶板裁了铺在五斗橱上,再另外买了一块回来铺。

妈妈并不很喜欢胶板,她说,玻璃比较好,因为玻璃底下可以放些贴花的刺绣,或者好看的画片,当然,她说,最好还是铺台布,绣花的台布最好看,又文静,又清雅,胶板太粗了。不过,我们现在不比以前。真的,我们现在不比以前,至少,我们家再也没有烟囱,没有小花园,最明显的是,整个房子里一幅台布也没有了。我对胶板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它甚至也有优点,我如果写字时打翻了墨汁,用湿布一揩,胶板立刻就干净了,要是台布,那才糟透,尤其是米白色的镂空抽纱的那种。

缝纫机和真正的桌子到底是不同的,在我,缝纫机常常是一件玩具,坐在缝纫机面前我喜欢把脚放在踏板上踩,缝纫机就骨碌骨碌响起来,但不久我就知道该把脚静静地放在踏板上不要摇出声音,因为一摇就会把睡熟了的妍妍吵醒,这样,妈妈又要忙个不停了。小孩子哭闹,总叫人烦躁。

我很喜欢我的小房间,至于洗手间,我却感到不习惯了。没有了花洒,怎么洗澡呢。外公买了一个大木盆回来,我可以坐在木盆里,每次洗澡,要先烧一壶开水,在木盆里调好了水的温度,坐进去。我觉得这样子洗澡很麻烦,整个人涂上肥皂滚水一冲,木盆里的水都是肥皂泡,怎能把自己洗干净呢,除非换一盆水,而且,水洗到一半都冷了,真不是味道。我宁愿用一个桶装满水,照头淋,这样也就和花洒差不多了,这是个人工的花洒。但一切的不如意,不习惯,我也渐渐适应了。

对于新的环境,不仅仅是我,家里其他的人大概也渐渐适应了,外公仍照常每天到菜市场去买菜,回来后在厨房里又切又弄。厨房比以前小多了,石台上放了两个火水炉,石台下放着火水罐,又堆满了锅子,石台的旁边是一个有纱孔的碗橱,有两格抽屉,放了筷子。水龙头的旁边有一座石台,可以用来切肉,石台外面是窗,从这窗子朝外面望,可以看见许多别家的厨房,上下左右,几十家人家,煮饭的时候,几乎每一扇窗子的里面都站着人,不同菜式的香味一起涌到四周,还夹着时常有的饭焦的气味。所有的房子都贴得很近,我忽然想起美珍姨姨的家,我们的家怎么变成美珍姨姨那样的家了?

站在厨房的窗口,我可以看见别人在后窗晾衣裳,把衣服一件一件抖开,拍拍打打,然后套在竹上,或者用夹子夹好。我还看见有人浇花,或者在天台上打拳,有的小孩子在天台上放风筝,也有的沿着水箱的斜坡进行滑梯游戏,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才不敢哩。一站在高的地方,我就会害怕了。此外,能够听到的呢,有的人吵架,有的人骂孩子。但我并不能站很久,因为外公总是说:到前面去玩,我要煮饭了,这里挤。

站在骑楼的窗前,并没有人会对我说:到别的地方去玩,这里挤。骑楼是我的小天地,除非阿彩要晾衣服,或者妈妈要缝什么布料,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我可以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风景,喜欢看多久就看多久。窗子外的风景是真正的风景,因为我们房子的前面,并没有屋子,那里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用长长的围墙围了起来,到处都是短草,空地上堆了一些钢条,然后是一些动也不动的起重机,永远待在那里的旧车和一些不知是什么的生锈的铁块。站在马路上和街道上的人并不知道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只知道里面是属于船厂的地方。船厂很大,每天有上数千的工人进去,放工的时候,又有上千的出来。一天总有三次吧,我们可以看见一群一群的工人,穿的都是满身彩点的厚布衣服,这些人都朝船厂走;下午五点,他们从船厂出来。至于中午十二点钟他们都出来吃饭,一点钟又回厂内去。不管上工还是放工的时间,船厂内的汽笛就响了,像船的烟囱鸣叫:呜—妈妈说,起初听真害怕呀,还以为是空袭的警报,后来才知道是报时。船厂每天报时四次,每次听到汽笛响,妈妈就会说:素素,对对钟吧。所以,我家里的古老钟总是很准时的,船厂是我家的天文台。

除了上工和放工的时间,街上就没有工人了,几乎一个也没有,这些工人,好像天上的雁,忽然飞来,忽然飞去,永远是聚集在一起的。也许,他们也是一种候鸟。有时候,我幻想这空地是一座动物园,草丛里的松鼠,泥地上有狮子、斑马、犀牛,而起重机就是长颈鹿,废汽车是象。空地的尽处就是海了。海,我在电影里见过的海,是蓝色的,跟爸爸坐小艇去捉船上老鼠时见过的海不同,那是黄泥色。

现在,我家窗外也有海,这海有时黄,有时蓝:天晴的时候,是蓝的,而且平静;天阴的时候,会变成黄泥色,而且波涛汹涌。天晴的时候,我还可以看见对岸的山和山上的房子。海、山和楼房,就是我所知道的南方城市的特色,而这,都在我的眼前了。

围墙的这边,是马路和行人道,因为就在家的楼下,我有时要把头伸出窗外一点才可以看见楼下的行人,譬如有一次,有一个人卖晾衣竹,他在马路对面和妈妈说话,讲好了价钱,就走到我家楼下,试着把竹竿举起,想从窗外送上来,结果,竹竿短,楼房高,我们伸手也拿不到,仍从楼梯上曲曲折折地运上来。那次,我就要把头伸出窗外,才看得见送竹的情形。如果街上的人站在马路对面,我就可以看见他们了。楼下的马路不宽,人们站在对街,我也可以和他们说话,譬如那个卖飞机橄榄的小贩,他在街上叮叮咚咚地敲打了一阵小琴,我们就说不如也买一包飞机橄榄吧,其实,我们也不是特别喜欢吃橄榄,不过看小贩抛橄榄,好像表演杂技。卖飞机橄榄的小贩很诚实,我们把钱币包在纸里扔下去,他就把橄榄从窗口抛上来,他抛得很好,橄榄从窗孔中飞进来,刚好落在骑楼的地上,或者远一点,落在我们的小客厅里。有些楼层比我们高,他也照样抛上去,如果抛不中掉回街心,他拾起来再试,直抛到成功为止。许多的人全看他抛,如果他成功了,都为他欢喜,喝一声彩,他自己也显出很快乐的样子。

我们的窗口有两扇经常打开,一方面是为了要透空气,另一方面也为了让送报纸的人把报纸从窗口抛进来,一卷报纸,用一条橡皮筋套着,每天会从窗口飞进来,有时刚好打在我的头上,倒也要痛好一阵,但这是不常遇上的。静静的下午,忽然有什么“啪”的一声打在地下,那就是晚报到了。

家的对面是船厂,这很好,因为我们的窗外并没有高楼大厦,站在窗前,不用看见许多别人的窗户,一格又一格,好像面对一列一列的笼子。高楼大厦真像笼子,而且是铁笼,因为有许多窗子上都装了铁栏栅。我家的窗子是木窗,也许是妈妈喜欢木窗,也许是木窗要比铁窗便宜,在木窗的前面,我们没有加上栏栅,只在窗外做了一个晾衣架。妈妈说,窗子上装了铁栏栅,人们住在屋子里,好像动物园的动物了,所以她不要装铁栏杆,宁愿小心照顾妍妍,不让她靠近窗子。我抱着妍妍的时候,如果想看风景,总站在有玻璃的这边,妍妍的小手就会轻轻地拍拍玻璃,一面说:呀,呀。

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我就会站在打开了窗子的位置,小小的一条街道,多么热闹呀,对面有几个大排档,卖的是面和饭菜,有一个大排档卖牛油面包和咖啡奶茶,大排档的前面有一列小矮凳,顾客吃东西都坐矮凳上,一个五六尺高的人,竟变成两三尺高了。大排档的生意很好,尤其是十二点到一点这一段时间,在围墙边的行人道上,凳子围得满满的,桌子上放着茶壶、杯子、筷子筒和酱醋瓶子。汽笛呜呜响起来,围墙边忽然就坐满了人,有些来迟了,捧起碗,蹲在路边吃,好像满街都是青蛙。早上七点钟以后,大排档也是同样热闹,然后,就要数晚上,又是一阵人潮。有那么多的人不喜欢早睡,留在大排档吃东西,穿拖鞋的有,穿条子睡衣的有,有些女人还穿了睡袍坐在那里。

我们几乎从来没有到大排档去吃东西,也没有下楼去买回来。早上,我们在家里吃早餐,仍然是煮粥吃,吃粥已经是我们的习惯了。住在姑姑家里那段时期,我们早上吃的是猪肠粉,要到街上去买。有时候,吃面包,也要到街上去买。吃粥可以自己煮,不用上街,只要家里有米、腐乳、花生酱瓜等什么就可以了。住在我们隔邻的一家人,在窗上吊下一个篮子,叫大排档的人把炒面做好了,用纸包着放在篮里,从窗上吊回家去,像表演杂技,篮子歪歪斜斜地晃荡,如果绳子断了,炒面打翻掉在地上,或者,大排档的黑狗会希望篮子真的倾侧,那么它又有一顿好点心。

围墙靠近船厂那边,有几间木屋,屋子的门常常关着,也不知住了些什么人。我平常很少到船厂的大门那边去,因为街尾有一座土地庙,阴森森的,木屋就在旁边。土地庙其实也不是一座庙,只是贴墙做了一个石碑,写上了字,碑顶上又做了檐盖,碑前有个香炉,常常留下一些烧残了的香支和烟火的灰黑痕迹。木屋的印象在我的心中忽然鲜明起来,是在圣诞前那个晚上,这是一个怎样的节日我原本不大清楚,只看见文具店里挂着花彩的纸球,摆出红红绿绿的圣诞卡,我买了一张,寄给阿惠,上面画的是鹿车和圣诞老人,从来没有人送过圣诞卡给阿惠吧。

我并没有收到圣诞卡,在这个城市里,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有同学。刚到南方来的时候,九月已经过去,我只能到第二年的新学期入学,而学校,还不知哪一间是我上学的地方。我看见过附近一些学校,挂了巨大的招牌,学校就在楼上,既没有校园,也没有操场,这样的地方竟是学校吗?圣诞节来了,那些学校的窗子上贴着钟和铃,还有蜡烛,这也和我以前读书的学校不同。将来,我的学校也是这样吗?

圣诞前夕,我们像平常一样,很早就睡了,圣诞对我们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是在蒙眬入睡的时候,我听到了唱歌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去看,远远在街尾那边,有一群穿白衣服的人站在木屋的前面唱歌哩,他们手中有的握着一盏小灯,有的握着一支点燃了的蜡烛,他们不但穿白袍,头上还戴了些闪闪亮的东西。他们唱了很多首歌,唱完了歌,就离开了。整个晚上,好像到处都有人唱歌,因为我听见有人坐在车上唱,歌声从街尾很快地飘到了街头。有的歌声又很远。圣诞节是什么呢?是整个晚上的许多歌吧。第二天的早上,我问妈妈,听到许多人唱歌吗?妈妈说,那是报佳音。于是妈妈讲些圣诞的故事给我听,我觉得耶稣是一个伟大的人。

我认为人们是应该彼此相爱的。我忽然又觉得,住在木屋里的人是多幸福呀,有人给他们报佳音,有人关心他们,他们一定觉得很温暖了。我们住了一层楼,却没有人来给我们报佳音。我傻傻地跑到木屋那边去打了个转,觉得那些木屋仿佛充满了温暖和幸福,但木屋仍是紧紧地闭着门,一声不响,对于我的羡慕不瞅不睬。

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明白,住木屋不是温暖幸福的事,圣诞节的歌声远了,耶稣也仿佛离开他们更远,因为他们的房子被人拆掉。我看见他们,年老的、年幼的,每个人都苦着脸,穿着破旧的衣服,捡收了一大堆拖拖拉拉的东西走了,他们简直和乞丐差不多。没有了屋子,他们住在哪里呢。我回到家里告诉妈妈,街尾的木屋都拆掉了,屋子里的人给赶走了。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唉,那些是违例的建筑,迟早要拆掉的。那些人,也像我们,从北方到这里来,多可怜哪,我们比他们幸运多了。

我想起我们以前的屋子,一棵大树的底下,埋着一个瓶,瓶里是锡纸和油布包裹着的钱币,我又记起妈妈藏在衣橱里的盒子,里面有金锁片和钻石戒指,是这些金锁片、钻石戒指和钱币,变了如今我们住的这所屋子吗?那么,我们真的比许多人幸运了。如果没有了妈妈那些储蓄,我们到南方来,大概也要住在木屋里吧,那么木屋给拆掉了,我们又到什么地方去居住?也许我们根本不会到南方来,就像乡下的姑姑,或者珍姨。最近,我看了一本故事书,里面有一个童话,叫作《快乐王子》,王子是一座雕像,站在市中心的广场上,看见城里许多人很可怜,就叫路过的一头燕子把他身上的珠宝一件一件衔去送给他们。结果,燕子的朋友都飞到南方去了,只有帮助王子的燕子,因为来不及飞走,给冻死了。我看了那个故事,不知道为什么竟想起乡下的姑姑,她有很多田,很多屋子和店铺,却不肯和我们一起到南方来,将来不知道会不会冻死了。那么珍姨呢,她没有到南方来的,大概她就是一头生了病,飞不动的燕子吧。将来,她会不会也给冻死了呢?

三四五弄里的曹家阿哥,是到过南方来的,那时候,他一说起南方,好像南方就是天堂。南方真的是天堂吗?我现在到南方来了,圣诞的前夕,我觉得,这个地方也真温暖呢,可是,我看见木屋被拆掉了,可怜的人被赶走了,南方,也许也是很冷的,如果不冷,就一定又太热了。

我听见街上的人说,附近的一座山失火了,火势很猛烈,是一场大灾难。那时,我正在一条小巷子的出口处买木屐,我选了双红色底子绘上兰花草的小木屐,卖木屐的人拿了一块宽阔胶,在我的脚背上量度了一下,就用大剪刀把胶裁下来,用钉子把胶钉在木屐的一边,他钉好了木屐的一边,又在另一边虚钉了两枚钉子,叫我试穿,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消防车尖锐的呼叫,马路上的车子都赶忙让到一边,或者赶着驶到前面去。许多空闲的人,追随着消防车去看热闹。木屐摊子附近一些卖水果和珍珠米的人都伸头到横街去看,只听见他们议论纷纷:是山上的木屋失火了。

我试穿了木屐,卖木屐的人把虚钉牢牢钉好,用草绳穿牢两只木屐,打了个结交给我,我一面提着木屐一面走到街的转弯去看看那边怎样了。满街都是看热闹的人,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都停在马路中心,穿制服的人三三两两在一处,警察在维持秩序,驱散行人,远远的一座山上面,冒着很黑的烟,还有火舌头,山上面的天空,全变了狂风暴雨天了。通到山上去的是一条狭窄的小泥路,有些梯级,有些只是斜坡。现在,小路上挤满了人,消防员走上去了,也有些消防员抬着人下来,救护车铃铃响,装了伤者回医院去。

我提着木屐回家,告诉妈妈,附近的山着火了,烧得很厉害,到处是烟和火头,有很多人受了伤。妈妈说,在我们家厨房窗口,也看见满天的黑烟,附近没有什么大工厂,失火的也只有山上的木屋了。木头的屋子,多么容易烧起来呀,我想起我家街尾那几座木屋,圣诞节的时候,仿佛很温暖似的,过了圣诞节,就给拆了,住在那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妈妈说,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大概只有住到山上去了。山上,现在,山上的木屋都烧起来了。

外婆:住木屋的人,真可怜哪。

素素:山上都是木屋吗?

妈妈:都是木屋。

外婆:没有水,也没有电。

妈妈:也许是点蜡烛,不小心。

外婆:也许是火水灯打翻了。

外公:也许是火炉着火了。

素素:都是木头房子,怎么办呢?

妈妈:而且是屋子连着屋子。

外婆:许多人要无家可归了。

外公:有的人还会丢了性命。

妈妈:唉,这么冷的天气。

素素:木屋里也有小孩子吧。

外婆:小孩、老人都有。

外公:还有病的,伤残的。

妈妈:我们有房子住,真要感谢菩萨了。

天上有菩萨吗?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运气好不好,自己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吧,运气不像读书,譬如背国语,如果我不会背一课书,只要多读几次,自然就会背了,读书是可以下苦功,努力读出来的,但是运气大概是另外一回事,运气又不能读,而且也不知道该怎样努力。像打仗这样的事,运气好的人,碰不上打仗,运气不好的人,都碰上了。打仗并不是小事,如果不见了一百块钱,是一个人自己的运气不好,但打仗呢,却是千千万万人的运气都不好了,为什么会千千万万人一起运气不好呢,这种事,我也想不明白。山上的木屋大火了,也是上千上百的人运气不好。运气,不知道和菩萨有没有关连,如果没有,那么为什么许多人都去拜菩萨?

山上的木屋,据报纸上的报道,烧得一座不剩,许多人捐了钱救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而且,政府也在安置他们,至于不幸死去的人就从此死去了。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一次火灾,人们不久好像就忘掉了,因为过了几个月,附近的一座庙里的菩萨生日,满街都是烧猪、风车和香烛,球场上还搭起了一个竹棚演戏。

演戏演到最后,小孩子都可以进竹棚去看戏,因为没有人收票了。我也到竹棚里去看戏,站在竹棚上,我可以看见对面马路那边的一座山,就是曾经发生大火灾的山,山上的木屋不是都烧成灰炭了吗,但我看见山上又密麻麻地盖满了新的木头屋子,一间连一间,数也数不清,那么多的屋子,人们不怕火灾了吗?山上既没有水,也没有电,我看见上山的泥路上很多人在走动,仿佛那竟是一条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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