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候鸟  作者:西西

我的学校

在哪里呢

是那边那座

没有操场

没有秋千

没有校园的

高楼大厦吗

我的学校

在哪里呢

是那边那座

三层楼的房子

一排一排的窗子

一个一个巨大的招牌

许多霓虹管的

白鸽笼吗


到南方来的时候,是秋末,那时候,法国梧桐的叶子开始从树上飘下来了。南方并没有法国梧桐,南方是温暖的,在南方,冬天已经来了,但我仍穿一件羊毛外套,圣诞节的那段日子,我也没有穿棉衣。然后,圣诞节过去了,新年也过去了。爸爸说,该为素素找一间学校了。爸爸问了一些朋友,妈妈又问了一些邻居,大家都说,如今是冬天,学校都不招生,要等暑假才考入学试,想读书,只好一间一间自己去问问看。姑姑的儿子,真奇怪,在一间女子中学的小学部读书,女子中学的小学其实也是女孩子的小学,但不知怎么,收了几个男孩子,这些男孩子,读完小学,就不能升女中了。姑姑的儿子老是喊:让我转一间学校吧,让我转一间学校吧。于是姑姑去给他找一间男孩子的学校。一时间,表弟并没有找到学校。但姑姑告诉爸爸,表弟读的学校招下半年的新生,名额很少,没有登报招生,只在学校贴了纸,学校不远,在我家附近,快去看看吧。

谁带我去找学校呢?爸爸每天要上班,妈妈说,爸爸没有空,让妈妈带你去吧,素素。但我想了一想,我觉得我如今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要妈妈带,我还是自己去吧。妈妈说,也好,你就自己去找找。于是爸爸告诉我一些街道的方向,妈妈给我相片和报名费,我就出发去找学校了。表弟读的学校是一间怎样的学校呢?姑姑没有说,是没有操场,没有秋千架,没有校园的高楼大厦吗?我看见过那种学校的,两三幢楼房连在一起,每层楼有一个大招牌,上面写着什么学校,暨什么什么夜校等等,我看见学生都在天台上面上体育课,天台上有铁丝网,学校大概也没有礼堂,更不要说什么医务室、图书馆了。我以前读的学校多大呀,看书有图书室,看沙眼有医务室。那时候,我跌破了头,流了一毛线衣的血,校医就在医务室里做手术,替我的头一缝缝了七针,妈妈到学校来接我回家,看见我坐在课室里,满头包着白纱布,像个印度人。那么,如今这些学校的学生跌破了头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学生下课小息时到什么地方去游戏,又没有校园,又没有操场,这些学校真奇怪,简直像监牢一样。唉,我的学校也会这样吗?我在街上一面走一面找,记着爸爸指出的方向,走了好几条街道,又问了一些过路人,才找到一条荒僻的小泥路,路边种了田,田边还有木屋,木屋旁边还有一条圆水管,我爬上水管,一直往上走,走到了斜坡上,果然找到了一间学校。我一看见这学校就喜欢了,因为学校有一座大铁门,里面是一个花园,种满了花,从一道斜坡上去,是更宽阔的空地,空地中间,是一座三层高的工字形房子,房子的旁边是一个大操场。我看见大门敞开了,就走了进去。

大门墙壁里的一个窗孔是询问处,里面有一些工作的人。我说,我想报名考试入学,她们给我一张报名纸。叫我写上自己的姓名、年岁和地址,并且交报名费。然后,她们给我一张收条,上面有考试的日期。我谢谢那里的人,就走了出来。我在校园里走了一阵,我多么希望我能进入这间学校呀,因为这间学校不像鸽笼子,是很好看的一间学校,高高地独自站在一座小山上面,四周很静,离我家也不远,如果上学,走二十分钟就到了。邻居说,这里的学校很难找,想进好的学校,太难了。我不知道我遇上的学校好不好,但一切却顺利,我觉得很快乐。

我一面走路回家,一面觉得很兴奋,找学校是一件大事情呢。以前,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由爸爸和妈妈带我去的,到公园去、上百货公司去、喝茶去,我都跟着爸爸妈妈。我自己去的地方,只有每天上学,或者放假的时候到大华商场去买图画书和文具。可是现在,我自己去找学校,而且把学校找到了,报了名。能够报了名,我觉得很快乐,我是应该学习自己做更多的事。看看妈妈吧,她以前可不是一位纤弱的太太么,老是穿上高跟鞋呀,戴上耳环、戒指呀。做头发的人到家里来替她做头发,然后穿上漂亮的旗袍,等叔母来和她一起去看戏,但后来,妈妈就变了一个能干的妈妈了,她一个人,居然把房子顺利卖掉,把一屋子的东西整理好,该带的带,该留的留,该舍弃的舍弃,然后把我们一家人老远地带到南方来。在半路上,她还能够一个人抬了一个樟木箱子逃火灾。到了南方,妈妈也不再穿高跟鞋子,每天穿了一双平底鞋到处去找房子,爸爸每天上班,房子是妈妈找到的,一切都由她决定。我觉得,妈妈是愈来愈能干了。而我呢,我也要像妈妈,可以自己做事,就自己努力去做,而且,我想我不是也长大了吗。

我到学校去报到了名,爸爸和妈妈都很喜欢,我说:我现在长大了,是吗?他们说:嗯,素素如今长大了。学校不久寄来一封信,叫我去考试,考试一共考三科,是中文、英文和算术,坐在一间课室里,我觉得算术并不难,我会做,中文是作文,我带了毛笔和墨盒去写,作文也不难,可是英文就深了,有许多字我并不认识,我在学校里不过读了两年英文,姑姑的孩子,据说一年级就读英文了。考过了试,我很担心,我的英文考得不好,大概考不取了,坐在家里等放榜的日子,看故事书也看不进去。

放榜的日子一到,我大清早跑到学校去看,一张大的白纸贴在墙上,写着许多名字,每一级的插班只有四五个人,我一直数到最后,找到我考的一班,看了两遍,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我觉得我的脸好像火烧,眼睛也红了。再看一遍,仔细地一个一个名字看,仍是没有,我的名字最容易找,那么的两个素字,一模一样,一找就找得到。我正想回家,却看见白纸的后面写着备取生的名字,我的名字却在那上面。备取生,那就是说,如果正取的人不读了,或者课室有空位了,才轮到我吧,但那是很难预料的事,考取了的人怎么会不读呢,只有希望投考的人考了两间学校,最后决定到另外一间去读书吧。

我每天在信箱面前等,信箱钉在楼梯顶上的墙上,墙上有很多信箱,我们这一座房子一共四层楼,每层有两户人家,连阁楼在内,墙上一共有八个信箱,楼下的人没有信箱,邮差总是把信朝他们打开的门扔进去就算。我每天两次,就像傻瓜一般,站在阁楼门口等邮差来,我把所有的信箱看过,又把墙上的电表看过,还把楼梯的级数数了许多遍。有时候我还跑到街上看看邮差来了没有。

学校的信终于来了,录取了我,叫我去交学费注册。南方的学校真奇怪,学费不是一学期一学期收,而是一个月一个月收。学校的学费一个月是十八块钱,十八块钱,也是一个大数目,妈妈把预备好的学费交给我,叫我千万要小心,不要掉了,于是我兴冲冲地到学校去注册,我仍是在学校大门墙壁的窗洞里把学费交给里面的女先生,但那位胖胖的女先生说:你带了堂费来吗?学费是十八块钱,堂费也是十八块钱。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堂费,只好回家告诉妈妈。妈妈说:大概是杂费吧。妈妈没有钱,十八块钱,哪里去找呢,妈妈也没办法,就到邻居那里去借,邻居都是好心的人,筹了十八块钱。我于是再到学校去交堂费,总算有书读了。

读书原来并不容易,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我以为读书就是背了书包上学去的简单事,原来,读书是很贵的,要交许多钱。从注册入学开始,我就知道,我能够入学读书,是爸爸巨大的负担。而每次交学费,在我,也成了一件大事情。学校每月收一次学费,收学费的日子总是每个月的第一天,即是一号。但我总是交不出学费,爸爸工作的公司,是二号发薪水,薪水拿回家,我到三号才能交学费。于是,每个月一号我就走到老师面前说,爸爸要二号才拿到薪水,我可以到三号才交学费吗?老师有时说了一声唔,有时显得很不高兴。有一次,是一位同学替我垫交了十八块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同学有那么多的钱,十八块钱,在我,简直是一笔财富了。每个月一到要交学费,我总是很沮丧,因为我迟交学费,老师并不高兴,只有一位老师肯替我垫交,所以,我对那位老师很感激,她的功课我也特别做得小心。

堂费幸好是一个学期交一次。开学却叫妈妈皱眉,因为我还要做校服,布是一种特别的布,校服又是一种特别的款式,都指定在一家服装店做,另外要做一件体育课穿的裙裤,妈妈都给我钱去做了。然后,我又去买课本,书都很贵,尤其是一本英文历史,很厚,是硬皮面,买书的钱也不够了。妈妈说,就等爸爸下个月发了薪水才买吧,跟老师说一声,迟一下才买书。于是,上英文历史课的时候,我就红着脸,看旁边同学的书,书很深,老师一讲就是几页,我连字也没看懂,回家又没有书温习,家里也没有能力买字典。上学的时候,新年已过,天气仍然很冷,我的校服是布衫,妈妈给我定做了两件,学校里规定要蓝色的毛线衣和短绒大衣,我都没有,于是妈妈买了毛线回来自己替我编织,短大衣是买不起,所以,我整个冬天都只穿一件薄的布衫和一件毛线衣一双白短袜。妈妈说:素素,你够暖吗,我总是说够,但我整个冬天伤风,冷得缩成一团。同学们穿着绒的短大衣多神气呀,大衣上还有一个校徽,但我从来没有穿过学校的外套,日子也就过去了。

学校是一间基督教的学校,每天要在礼堂读经唱圣诗,所以,我的书单里还包括了要买一本《圣经》和一本圣诗歌集,幸亏表弟终于转了校,把那两本书都送了给我,不然的话,我又要受邻座同学的气了。

坐在我身边的同学,是全班最骄傲的一个女孩子,她家里非常有钱,她的铅笔、笔盒、书包、皮鞋,都是最美丽的,她功课也很好,所以,她对全班的同学不瞅不睬。我恰巧坐在她旁边,上英文历史课最惨,总要向她借书看,老师讲书的时候,我看着她在书上写字,用红笔、蓝笔画线,自己却没有书可写,我借她的书看借了许多课。她有一次对我说:你还没有买到书吗?我整个人都好像掉在冰天雪地里。

南方的学校和我以前的学校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语言了,我以前读书,老师都讲国语,同学读书,也都用国语读音,但南方的学校,却是讲广州话。读书也用广州音。有一次,上圣经课,老师要我们站起来读经文,叫到我站起来,我却不会读,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会讲广州话,但却不会用广州话来读书。我问老师,可以读国语吗?老师说可以,于是我就用国语读。老师还对全班的同学说:你们听听国语也是好的。

全班最骄傲的同学,一直对任何一个同学都不瞅不睬的,但后来,她却很乐意和我交谈。那大概就是因为我的作文分数比她高的缘故。国文老师派作文卷子时习惯把她感到满意的作文读一两篇出来,每一次,她总把我的作文读出来,她说我的作文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广州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广州话就是好处,我只是不会写广州话罢了。

在学校里,我的功课只有英文一科比较辛苦,但爸爸后来给我买了一本字典,我就自己查。我每天上学,在家里做功课。学期结束的时候,全校的同学都在礼堂里听校长训话。我读的这间学校,原来有一个习俗,就是每学期成绩满八十分的学生,可以在礼堂里上讲台领成绩表,由校长亲自颁发。我看着高年级的同学一个一个上台去了,轮到自己的一班时,忽然校长叫到了我的名字,我真是不相信呢。

身旁的同学把我一推,我就走上台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鞠了三个躬,匆匆忙忙就走了下来,在操场里,同学都围着我,看我的成绩表,忽然,所有同学都来和我说话了,那个全班最骄傲的同学还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但她对其他的同学,仍是不瞅不睬,头抬得很高,鼻子朝天。

在新的学校里,我是快乐的,我有新的同学、新的朋友,我每天上学,穿着蓝色的校服,听老师教导新的知识,在礼堂里唱圣诗,读经,教会学校和我以前读的学校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圣经这一门功课了。以前的学校并没有宗教仪式,也没有圣经课,但在新学校里,圣经变得非常重要,圣经是正式的功课,每天在礼堂中有崇拜仪式,大家一起唱诗。我很喜欢那些圣诗,我并不会唱歌,但我喜欢圣诗的歌词,歌里面总有一个遥远的人,站在很高的地方,却温柔善良,仿佛自己有什么困难,他会伸出手来扶持。《圣经》里说那个人,是神。

神究竟是怎样的,我说不出来,不过全校的人都那么认真地唱圣诗,老师唱,校长也唱,那么,神就不像是假的了。但神在哪里呢,对于我,神大概是一种感觉吧。我在唱圣诗的时候,偶然抬起头,看见礼堂高而且空的天花板,以及四周明亮的大窗,仿佛神就在那里了。老师说,神是无处不在的,那么,他就在礼堂的天花板上、窗子上吧。学校里有许多同学是基督徒,课外活动的时候,她们就参加基督徒团契,一起读经、唱诗和祈祷。我没有参加,因为我不是基督徒,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做基督徒。做基督徒,好像就是做好学生、好孩子、好市民,要充满爱心。我当然想做好学生、好孩子、好市民,对别人有爱心。但是,不做基督徒也可以做好学生、好孩子、好市民的吧。当我正在选择参加什么课外活动,一项课外活动已经落到我的头上来了。老师叫我打理班上的壁报。

做壁报,这可是我喜欢的一件差事,课室的后墙有一块壁报板,上面可以贴许多东西给同学看。我找了几个同学一起在板上钉上彩色的粉画纸,问同学要了一些作文、图画和手工,还从报纸杂志上剪下不少新闻趣事和笑话什么的,贴满了整块壁报;过几个星期,换一次新资料。每天除了做功课,我还忙着看报纸。一块壁报板,真够忙的。于是,我就把什么基督徒团契忘记了。有些同学参加的课外活动是打篮球,我却没有时间参加,这是我觉得比较可惜的。

我的朋友渐渐多起来了,同班的同学有几个一直和我在一起,好像是我的影子。班上的壁报,别班的同学偶然也进来看看。朋友更多的原因,大概是校刊上登了我的一篇作文。学校每年出一本校刊,前半本是校长、老师和各班的照片,后半本就是每班同学的作文了,我的一篇作文,不知怎么竟会登在校刊上。校刊上登的又是我的真名字,那么清清楚楚的三个字:林素素。最奇怪的事是校刊上登了我那篇作文后,不久,我竟然收到了一封信。一个叫作小薇的比我高年级的同学给了我一封信,小薇是谁我不知道,既不认识,也没见过,信是放在我的桌子上的,洁白的信封和信纸,写的是很美丽整齐的字,这位同学信里也没说什么,只说看了校刊上我的文章,觉得写得还不错,所以写封信告诉我。

我并不认识小薇,但我自己一班的同学认识她,而且也认识小薇一班的人,她们一班,是全校著名的才女班,全是喜欢看书的人,难得的是,居然有那么多喜欢书的人全挤在一班里。平日,她们各自买书看,看完了就带到学校和同学交换,每个人都有不少书。坐在礼堂里早会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说,前面那一行第三个坐着低下头看书的人就是小薇呢,我只看见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她们一班的同学,梳小辫子的人特别多,似乎,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要辨认谁是小薇,开始时倒不容易。

我并没有和小薇说过一句话,但我们竟变成朋友了,我也觉得我们这样变成朋友十分奇怪。小薇给了我一封信后,不久又写了一封放在我的桌上,信里问我喜不喜欢看书,可以借给我看。她的问题来了,我只好回信,我的字写得一塌糊涂,比起她来可差远了,但我硬着头皮写了我的话,就说喜欢看书,随她借些什么给我吧。我把信拿到楼上,走到小薇课室的门口,她不在,班上的同学告诉我她的座位,我就把信放在她的桌上。过了一天,我的桌上出现了一本书。

不知道为什么小薇总是不和我说话,见了面又总是红了脸。她借书给我,或者拿信来,一声不响站在课室门外,我的同学就会喊:素素,小薇找你,我于是走到门外。小薇把信或者书本交给我就走了,她真的一句话也不说,好奇怪的一个人呀。因为她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我把书或者信拿到楼上找她时,她那一班的同学也是一起喊:小薇,素素来找你了。于是,我看见她急急走出来,脸红红的。我会说,书看完了。谢谢你。但她依然一句话不说,携了书,回到课室去。

一个不和我说话的朋友,真是我意料不到的呢。不过,小薇只是不和我面对面说话罢了,她在信里却说了很多话。一年来,她借给我看了许多书,都是文学作品:屠格涅夫、纪德、拜伦、莫泊桑、契诃夫……许多许多书,那些名字都是我从来没有听过和读过,也是课本里没有的。小薇不但借书给我看,每封信里总问我读书的感想,觉得书写得怎样,人物的思想和性格又怎样。于是,我不得不仔细看书,并且把意见写出来。有时候,小薇的看法和我一致,有时不同,我们在信里讨论很多问题。这个见了面不和我说一句话的人,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其实,小薇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的老师,因为我渐渐发觉她读的书很多,思想也比我精密细致,各种问题,她都有自己的看法。她很喜欢纪德的《窄门》,但我的反应并不强烈,我喜欢的是狄更斯的《双城记》。

我已经不再看白雪公主的童话了,我的书架上也没有图画书了,所有的书,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厚厚的一本本。我有空的时候,就把鼻子埋在书本里,书本里有那么多奇异的故事,青年人有那么多的爱情;似乎,每一本书里总有那么一个轰轰烈烈地去爱另一个,而结果,诞生了可歌可泣的故事。那么多的书本,仿佛只有一本,写一个人,来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爱一个人,而是爱所有人,那本书,就是我每天带着上学的《圣经》。小薇也和我讨论《圣经》里的故事,于是,我有时候低头看的不是什么小说和诗集,却是一本《圣经》。

对我来说,书本是广阔的天地,那么多书,那么多的故事,我是看也看不完的。如今,爸爸不再在星期日带我上公园去了,我们一家人也不去逛公司、上茶楼,爸爸的工作很忙,每次下班回来,总显得非常疲倦而倒在床上睡觉,妈妈总要替我们缝一些衣服,修修补补,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而我,我常常一个人,独自坐在一个角落做功课和看书。事实上,我也喜欢看书,有时候为了看书,把功课也放下不管。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看书是快乐的,同学美丽的笔盒、温暖的校服、光亮的皮鞋,在书本的面前都变得不重要了,我只觉得,书本里有比笔盒更美丽的东西,而且,书本里有一些感情,比厚厚的学校大衣还要暖。

我一直没有大衣,天气很冷,仍穿一件毛线衣、短袜子和旧皮鞋,伤风鼻子哼哼的,又上学去了,但我觉得很快乐,我的书包里有书本,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无数可供感叹、哀伤而又快乐、凄凉而又温暖的故事。学校的功课我早已能够适应了,除了家政一课,第二学期结尾时,我考了一个不及格。其实,并不是我的手工不好,家政所以不及格,只是家政的老师没有让我及格,因为我没有钱买做西装裤子的衣料,没有交功课。妈妈说:要买布做家政,为什么不说呢。我只是想,读书已经要爸爸妈妈担负很多钱了,还有什么钱做那些又贵又不中用的西装裤呢。那一季,因为家政不及格,我不能到礼堂的讲台上去领成绩表,我并不觉得难过,我别的科目都考得很好。

学校里忽然分设了一个英文部,本来,学校是一间中文中学,但忽然设了一个英文部,将来,中文部的同学去参加中文中学会考,英文部的同学去参加英文中学会考。爸爸说:素素,转到英文部去吧,读英文,前途比较好。咦,爸爸真使我惊异呢,为什么要我去读英文,为什么要那么重视什么前途呢。我忽然觉得,爸爸好像有点变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爸爸。我想,我是中国人,当然应该读中文,如果读英文,岂不是把好好的中文忽视了吗。爸爸叫我转英文部,我很不快乐,我不断地说:我是中国人,干吗要读英文部,我是中国人,干吗要读英文部。但爸爸说:读英文部也可好好地读中文的,你可以把英文和中文一起读好。妈妈却说:转入英文部,也许就不用做西装裤子了吧。

我不想再做西装裤子,所以转了英文部。中文部的同学,只有我一个人参加转部考试,也只有我一个人转入了英文部。小薇和她的同学并没有说什么,我却觉得有点羞愧,仿佛转入了英文部,变成不爱国家。在英文班上,英文的功课加深了,除了国文和中国历史,其他的科目都是英文的,什么生物、化学、物理、数学、历史、地理,都是英文,好好的一个名词譬如“光合作用”,用中文来写读,多容易,一旦转了英文,又拼字又查字典,辛苦得很,看书的时间相对地少了,但我毕竟把西装裤子的命革掉了。

英文部的家政课学烹饪,老师是外国人,她教我们做蛋糕,每次上课,总有一些东西吃。家政室总是香喷喷的,这一次是果酱饼,下一次是马铃薯饼,一会儿是瑞士蛋糕卷,一会儿是圣诞布丁。几个同学在一起,打鸡蛋呀,滚面粉呀,加香料呀,涂牛油呀,一片热闹。下课的时候,我就把果酱饼拿去给小薇吃,她仍是一句话也不说,红着脸,接过了饼,小辫子一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有时也把苹果馅饼带回家给妈妈吃,可惜的是,到放学回家,苹果馅饼都冷了,再也不像刚出炉那样香甜。

英文部的功课比中文部的繁重,我也不用再做壁报。因为忙,课外活动也没有参加,甚至给小薇的信也写少了,直到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小薇。她班上的同学说,她已经退学。为什么竟退学了呢?

另外一个梳小辫子的同学的话使我吃了一惊:她去做修女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去做修女?她在信里一字也没有提过。小薇去做修女了,那么,她当然和一切外界的人都隔绝了吧,做修女的人不再顾念自己的父母姐妹不再挂虑亲人,当然也不联络朋友了。

我重读了一些小薇以前写给我的信,看她对一些小说的意见,发现她其实一直有当修女的意图,只是我太粗心,没发觉。但我想,我是无能为力的,如果她早已决心当修女,任何人也不能挽回。

于是在这个世界上,我突然失去了一个朋友,但她给我开拓了一个广阔的书本的天地,使我从此不再寂寞。但我不禁要想:她会快乐吗,她还会看那些书本吗?是哪一些书本,使她走上修女的道路呢?是纪德的《窄门》吗?对于小薇来说,她走的路,可能是通过一道窄门之后,一个宽广的天地。但我常常要想,宽广的天地不就在人世间么?

上一章:1 下一章:3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